第30节
唐栩再敛目斟酌片刻,释然一笑,“的确是。一色的好学生,兴许倒培养不出好苗子。” “我也是这样看。” “那你呢?”唐栩笑微微地看着程询,“如今是姜先生的爱徒,还是叶先生的爱徒?” “……两个都不肯收我。”程询据实说。 唐栩笑出声来,“这就对了。以你的才华,凭谁敢收你做徒弟?” 程询也笑,“这可就是明打明地捧我了。” “捧你又如何?”唐栩笑得云淡风轻,“我巴不得每日都能捧夸一个如你一般的人。” 程询有些微动容。 唐栩目光柔和而笃定地看着他,“有些年了,文人之中没有叫人俯首钦佩的,便是杨阁老也做不到。看你了。” 程询从容而谦和地道:“但愿我不辜负侯爷的期许。” “对。只盼你能让如我这样的人如愿。”唐栩由衷地说完,又道,“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切记这一点——我在如今,就是做不到齐家。” 程询诚挚地道:“我定会铭记于心。” 唐栩也好,唐夫人也好,往后很多年,都会被家事所累。直到杀伐果决的修衡能当家做主且有足够的人力财力了,才把纷扰一刀切断。 ——武将与武将,也是不同的,父子两个面对家事的态度迥然。 但是唐栩的提醒,必是出于好意,也真是他需要铭记并警醒自己的。说到底,他善于过惩戒亲人的日子,却不知道如何应付现今乃至成婚后的光景。 同是世家子,唐栩不难想见程询的处境,又因交情不深,便点到为止,说起别的一些无足轻重的事。 唐夫人牵着修衡的小手走进门来。她已再度有喜,大腹便便,却难掩那容颜的美丽、婉约的气质。 只看着眼前的她,程询很难想象,这女子会在十余年后把自己的长子逐入军中,且与今上言明:长子不立军功,就不得回来。 那到底需要怎样浓烈的失望与期许? 程询能想见,但自知不可全然感受,所以前世很多年里,对这女子只有敬重,别的……他从不肯允许自己去斟酌。 与修衡在朝堂惺惺相惜的年月,他是感激她当初那个决定的;与修衡成为忘年交之后,他对她当初的决定,唯有一声声叹息。 过于强悍了。 修衡是看似平稳平静地接受了,而在之后,却是那般艰辛的负有心疾的生涯…… 要他感激她?不可能。 要他不感激?也不可能。 文武双全的奇才,举世罕见,她只是无意中态度强硬地指出了一条荣华路——她并不知道,她的长子,注定是文能定国、武能安邦的绝世人物。 压下心头翻涌的旧事,程询起身,恭敬行礼。 唐夫人笑着回礼,继而又吩咐身侧的修衡:“这是程叔父,还不快行礼请安?” 修衡凝眸看了看程询,语气稚嫩地唤道:“程叔父。”语毕抬头望着母亲,奶声奶气地小声说,“娘亲,还没人教过我如何请安呢。” 唐夫人险些闹个大红脸——两岁的孩子,谁会教他请安的礼仪?方才她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唐栩与程询则由衷地笑出声来,后者俯身,对修衡招一招手,“来,叔父给你带了个好玩儿的物件儿,却不知你见没见过。” 修衡漂亮至极的大眼睛忽闪一下,一面慢悠悠走向程询,一面好奇地问着:“叔父,是什么物件儿啊?”口齿利落,吐字清晰。 程询与唐栩俱是眉眼之间有了三分笑意。 唐夫人见状,便顺势道辞,回了内宅。 程询得到唐栩首肯之后,将带来的置于锦匣内的和田玉九连环取出,摆放在东侧的桌案之上,再将修衡抱起来,耐心地讲解破解九连环的规则。 唐栩一直坐在原处,望着儿子那张说是镇定也行说木讷也绝不是冤枉他的小脸儿,只想着别在人前闹出笑话就成。 程询把九连环拿给修衡。 修衡站在椅子上,兴致盎然,但是过了一阵子,因着找不到解开的法子,有些懊恼,小胖手时不时地挠一下自己的头。 唐栩怕程询为了自家孩子不能脱身,便想唤奶娘来把修衡带走,却不料—— 程询从修衡手里拿过九连环,笑微微地说:“我可以解给你看。但是,共需三百四十一步,你能记住么?”他很认真地询问面前只有两岁的孩童。 修衡想一想,稚气却兴冲冲地道:“程叔父,解给我看,好吗?” 唐栩刚想斥责孩子胡闹,却不料,程询已爽快答允: “好。” 唐栩不由扬了扬眉。程询方才都说了,解这九连环,共需三百四十一步:寻常成年人能记住步骤就已不易,何况孩童? 他可从没敢指望修衡天赋异禀。 可眼前这一大一小…… 程询仍旧非常温和又耐心地对修衡道:“方才已说了,所需步骤繁多。你若想解开,可要专心看着。” “嗯!”修衡用力点头,忽闪着大眼睛,慢悠悠地说,“叔父,我会专心看的。” “那你可要说到做到。”程询抚了抚修衡圆圆的小脑瓜,笑容极是柔和。 唐栩看着这一幕,来不及生出猜想,满心便已被儿子所得的际遇、带来的欢喜占据。 “现在就开始了。修衡,用心看着。”程询揉一揉修衡的头,随后一步步解开九连环。熟记于心的步骤,他刻意放缓了速度。 唐栩始终关注着修衡,意外地发现他小脸儿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且喜悦的神色,为此,打手势示意下人噤声。 程询演示完毕,握了握修衡的小手,“记住没有?” “嗯……”修衡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再一次抓了抓浓密的头发,又蹙了蹙小眉头,“娘亲说,不见分晓,不可招摇。” 程询大乐,用力抱了抱他,“好孩子。真乖。” 修衡得了夸奖,开心地笑起来。 唐栩面上平静、心头动容,想着这人与人之间,真就是要讲缘法的。以往,以修衡那个性子,绝不肯对着外人说这么多话。 因着修衡的缘故,他对程询平添三分亲近之感。 程询又与修衡说笑两句,便由着孩子对着九连环琢磨,回身落座,继续与唐栩叙谈。 “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孩子。”唐栩说。 程询就笑,“我也没想到。” 过了一阵子,下人摆好席面,请二人入席。 修衡却逸出一声低低地欢呼:“程叔父,来看!” 程询与唐栩同时侧目望去。 修衡正笑容璀璨地对着程询招手,“程叔父,我记住了,解开啦。” “既然解开了,就陪着程叔父一起用饭。”唐栩先一步走过去,难掩喜悦之情,笑着抱起修衡,“愿意么?” “嗯!”修衡对程询扬了扬手臂,“愿意!”又拧巴着小脸儿推一推父亲,“爹爹,我自己可以走的。” 程询压制不住满腹的喜悦,笑出声来。他就知道,修衡有这本事。 唐栩亦是哈哈地笑着,把儿子放到地上,不轻不重地拍一拍,“那你就自己走。几时摔了跤,可不准闹脾气。”哭是不会的。他家的修衡,吝啬眼泪,直接就会转化为小脾气。 “……不会摔跤的……吧?”修衡站在原地,犹豫地说。 唐栩与程询同时笑起来。 与此同时,程夫人正在对程清远说道:“阿询与廖二小姐的事情,我一百二十个的赞同。明日,便会下帖子给南廖。你总归是一家之主,总该知会你一声。”思虑再三,还是派人把他请回正房一趟,告知此事。 程清远这人的好处在于,只要没到落魄之时、没被气得半死,就不会给人脸色看。他想了一会儿,缓声道:“你相看过了?” “嗯。” “既然你跟阿询都能相中,定然是极为出色的闺秀。我便是与你和阿询有分歧,也绝不会拿别人家的孩子撒气。”程清远道,“我同意。你别亏待南廖那边,往后该走的章程,都不要落下。” “老爷同意就行。”程夫人笑吟吟站起身,行礼道,“妾身没别的事了,老爷只管回林姨娘房里安歇,我不耽搁您了。” “……”程清远嘴角一抽,片刻后终是无奈地站起身来,离开正房。 . 翌日,程夫人的帖子送至南廖。 廖大太太自是不会犹豫,当下对程府前来传话的管事mama道:“我随时得空,恭候程夫人大驾光临。”说完命人打赏。 当日午后,程夫人来到南廖。 廖大太太亲自迎到垂花门外,和颜悦色,礼数十分周到。 在正房落座,寒暄之后,程夫人问道:“听说蒋家大夫人回来小住了?”所指的是廖书颜。 “是啊。”廖大太太竭力控制着情绪,不让笑容、语气显得牵强。 “蒋大夫人可是出了名的能持家又明理。”程夫人心念一转,道,“若她此刻得空,我想到她下榻之处拜望,只是不知道——”把余地留给廖大太太。 廖大太太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却也真不能拂了对方的心思——自己不够格,因而道:“夫人这话就见外了。稍等,容我命人去瞧瞧。”说完转头示意罗mama。 罗mama行礼出门,脚步匆匆地去往听雪堂。 第32章 结良缘 032 来南廖之前,不可避免的,程夫人派下人打听廖大太太其人。程家与南廖,以前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既无来往,便无了解。 起初,听说廖大太太婆媳不和、姑嫂不和那些事之后,她真有些头疼,担心对方日后再加上一条亲家不和。 了解到蒋家大夫人便是廖大太太的小姑子,她更为惊讶。程家与蒋家,在官场上也是两路人,常听说一些事,与蒋家女眷仅限于碰面时认得。 蒋家男子行伍,这一辈的大爷——也就是廖书颜的结发夫君,在军中落下了伤病,年纪轻轻故去。 廖书颜当真消沉了三四年之久,幸好与婆婆、妯娌、小叔子相处融洽,一家人好生劝慰、照顾着她走出低谷,重新振作起来。 近些年来,廖书颜对上孝敬公婆,对妯娌尽心帮衬,婆家曾有两次风雨飘摇,都在她和公婆的明智处理之下走出困境。 四年前开始,在军中的蒋家二爷先后得到平南王黎兆先、临江侯唐栩两位少年将军的欣赏,屡立战功,得到先帝亲封昌恩伯的荣宠,家中女眷亦都因此获得诰命。 顺风顺水的日子,谁都盼望,但落在人眼中,无甚可提之处,如蒋家这种终于苦尽甘来的情形,总会被人时时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