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白发的男人依旧双目紧闭,高烧不退,人体的温度隔着层层叠叠的皮料锦缎传了过来,让林茂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偏过头朝着常小青望去,后者看上去气色倒是比在冰天雪地里时稍稍好了一些,只是这样安静躺着面容安详的模样,愈发显得那张脸瘦得触目惊心。

    林茂伸出手,食指抵着常小青昏迷中依旧紧皱的眉心。

    “哪里就这样死心眼呢……”

    林茂喃喃道。

    第31章

    从那天起,林茂便和昏迷不醒的小青一起在这竹楼中安顿下来。

    好在忘忧谷小院虽然焚毁大半,倒也有些不怕火的粗陶瓷器等残留下来,又因忘忧谷每年入冬后两个月便要大雪封山,平日里菜窖也挖得深,过了小雪便自然有庄头带着佃农将蔬果粮食米面等用牛车一并送入山中。林茂歇了两天后勉强缓过气来,又回了小院那头,将几个菜窖打开来看,之前存储下来的粮食倒是安然无恙,正好够用。如今忘忧谷内只留了林茂和小青两人,将就一下生活上倒是无忧,只恨那药房却是被烧得格外干净,林茂三番四次在其中来回翻检,可用的药材是在大火中一点也没留下来。

    那小院之中之前横七竖八翻躺的尸体,几日内便有几具已被山上的土狼拖走,只在雪地上留下了凌乱几行血迹和咬碎的骨头布头等。林茂心中极为不忍,连忙又将剩下那些不全的尸骨收敛起来草草下葬,这期间看着那些不明人士尸身上凌乱狠戾的伤口,他也愈发心慌意乱,对杳无音讯的季无鸣和金灵子两人担忧不已,十二万分疑惑——他不在的时日里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而待回了那枯树中的竹楼,看着人事不省脸色苍白的常小青,林茂一颗心更是要揪成两半。真要说起来,忘忧谷如今恐怕也是最最惨淡的境地——哪怕是忘忧谷内乱后人丁奚落,常青更是身受重伤,但是好歹谷内多少还留着几个人,可到了现在,偌大一个忘忧谷里能喘气的活人却只留下了林茂和常小青,这番情景落在林茂心中,又怎么能让他不心力交瘁。短短几天功夫,林茂便瘦了一圈,吐血也是频繁,在乔家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些许血色全部褪了干净,这样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过了好几天,林茂几乎是被逼入绝境。

    幸而五六日之后,林茂在床前用一口从佣人房里翻出来的茶炉熬粥,一点香软绵稠的米油滤出来盛在碗里想要给常小青灌下去,然而林茂手指只刚刚碰到自个儿那昏迷了许多天的小徒弟,便觉得指下微颤——那常小青眼皮动了动,竟然就慢慢睁开了眼,一双眼眸暗沉沉朝着林茂望过来。

    “小青,你醒了?!”

    林茂身体一颤,睁大眼睛愣愣地望着常小青,好一会儿之后,才小心翼翼轻声开口,语气轻柔到了极致,倒像是怕击碎了什么美梦一般。

    常小青的嘴唇翕动,却并未发声,片刻后他慢慢用胳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着两点暗光。

    “你……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

    直到此时,林茂才终于确认了小青这样醒来却是不是他在做梦,他哑着声音继续开口道,随后俯下身去,一只手按在常小青手腕处量脉,另一只手却已经不自觉抚上他的额头。

    常小青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林茂,抬手在林茂的脸颊上轻轻碰了碰。

    林茂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满是泪水。林茂肩膀一缩,赶忙埋头,胡乱用袖子拭去那一脸狼狈的湿润。

    “为师失态了……只是……小青你也……怎么就折腾成这样——

    话说到半截,林茂正对上常小青深深的瞳色,心头一跳,赶忙抓住常小青枯瘦干硬的手腕,急切道:“小青可还认得我?之前你是认出我来的……我是……”

    “……师……父。”

    常小青硬邦邦地半坐在熊皮丰厚的皮毛之中,仍由林茂将他上下自己摸索打量一番,半晌才沙哑开口接下了林茂的话头,语气略有些古怪,然而林茂心情激荡之下却是并未察觉。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待诊出常小青脉象平稳,内息强劲之后,林茂连声重复道,显然是庆幸到了极点。不过也正是这样,常小青一转好,林茂身上连日来紧绷的一根弦顿时松了,一瞬间竟然筋骨皮rou无一处不痛,身体一软便要往旁边倒去,手中的瓷碗更是脱手而出,眼看着就要砸在地上。好在那常小青忽而伸开胳膊,一只手顺势搂住林茂在怀,另一只手掌心一摊,那口小碗被平平探入他的手中,碗中那点雪白微温的米汤是一滴未洒。

    眼看着这一幕,林茂心中更是一松,确定了这常小青大病一场之后却是没有损到根本。他如今心中欢喜,素白一张脸上自然就带出了点颜色。常小青自醒来开始,目光就未从林茂脸上转开过,这时候正好看着林茂眼底那点庆幸与欢喜亮晶晶地那双清澈见底的瞳色中透出来,林茂眼角依稀还有点之前流泪时的湿润,氤着一小片淡淡的桃花瓣般的微粉。

    常小青一怔,霎时间又将林茂整个人抱紧了一些。

    “师父。”

    他沙沙喊道,喉头宛若哽着一口温热的心头血。

    “碗,小心碗!”

    偏生林茂却只是不解风情地连声喊道——纵然如今死而复生,返老还童,林茂心中依旧只当自己是忘忧谷内那个年迈老朽的“林老谷主”,当年未死之就不曾在意常小青心中所想,如今更加无从查觉小徒弟那一瞬间的纷乱思绪。

    林茂感觉自己被小徒弟搂得喘不过气来,连忙挣脱出来,伸手接过了小青手中的碗放到一边。等他将碗中米汤倒回炉子上的茶缸,再回过身来望向常小青,后者已经恢复到了面无表情,宛若石塑木偶一般的冷峻模样。

    看着自己徒弟多年来未曾改变的样子,林茂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心慢慢地沉回了原来的位置,只是看着常小青消瘦而英俊的侧脸,便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之感。

    ******

    “我不在谷内的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小院被焚,还有那样多的尸体……”

    常小青状态稍稳之后,林茂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与焦虑,朝着常小青连番发问。他本以为自己的多日来的疑惑总算有了解答之人,未曾想常小青愣愣听着他的一番问话,脸上却慢慢腾起一点困惑的模样。

    “尸体?被焚?”

    常小青轻声重复道,语气有些茫然。

    多年相伴,林茂自然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骤然咽下未说完的话,眉头已经深深绞了起来。

    “小青?”片刻后,林茂试探着开口,“你当时……”

    常小青一头白发散乱,凌乱的发丝几乎掩住他的半边面庞,竹楼昏暗,几乎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不记得了。”

    常小青平稳地开口说道。

    他垂下了眼帘,看着林茂在他床沿忽然攒紧的拳头,那人的指节已经开始发白,手背上微微泛青的血管从如玉一般的皮肤下方透出来。

    不等林茂说话,常小青又继续补充道:“我只记得……我好似走在漫天雪花之中,然后我想要杀一个人,有人冲了出来,而我刺伤了他……”到了这里,常小青的声音有些发抖,“然后我认出来那个人就是你。”

    林茂眼看着常小青肩头轻颤,脸颊上咬肌迸出,是他在用力咬牙,纵然常小青稳住了脸上神色,林茂与他相处相知这些年,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后者的痛心与惊惧。又因为常小青在林茂面前惯来内敛自持,如今他这幅神态落在林茂眼里,愈发让林茂心痛不已。

    “没事的,我如今容貌大变,你当时又是神志不清……”林茂适时回想起常小青当时模样,倒似乎有只无形的手指在他心头弹了一弹。

    (小青当时可不就是一幅神魂散乱的模样,倒也难怪他如今半点想不起来当时忘忧谷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林茂暗道。

    “……你能认出我来,才是真个了不起。若我是你,怕是真认不出我本人来。”

    林茂说道,话尾刻意挑高了些,强行装出了一点儿轻松意味。

    常小青并未搭话,而是抬手将掌心按在了林茂胸口——位置正好是当初他一剑刺穿的位置。

    “无论师父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来的。”常小青说,“是我的错,我竟然伤了您。”

    平平淡淡一句话,可林茂分明听出了常小青语气中的血气来。

    来不及多想,他连忙往常小青处凑了凑,然后伸手将领口一把扒开来,将一处雪白胸口展露在后者眼前。

    “真的没事,你看,伤口如今都快要看不清了。”

    林茂说道。

    那常小青目光只在那一片莹润雪白处飞快一瞥,恰好看到林茂胸口上那小巧微粉的乳·珠受了冷,已经立了起来。常小青像是眼睛被烫着了一般连忙撇开视线,同时出手如电,猛地将林茂松垮的衣领拢回了远处。

    “下次……师父你不要做那样的事情了。”常小青声音有些发干。“若是当时……当时我还是那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又或者我来不及将你送去那无名老人那里……”

    话语声渐渐低下去,常小青蹙眉望着林茂,满脸恐惧,那最最可怕不过的后果,他是说都不愿意说出来。

    常小青面色惨白,病容未去,林茂在自己徒弟面前软和惯了,自然而然便点头,轻声道:”我听你的…”

    第32章

    云低风急,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在忘忧谷周围的山头之上, 大雪纷飞, 漫天遍野地被狂风卷碎于天地之间。

    枯桃林中, 竹楼旁边那成群的狰狞枯树已经掩入风雪之中, 化为一团冰冷微暗的灰影。

    “嘎吱——”

    林茂拨开钉于墙上的厚厚皮毛, 伸手将皮毛之后的竹窗推开了一条细缝,销骨的冷意骤然顺着丝丝寒风毒蛇一般窜入房内,刺得人指尖生疼。

    林茂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连忙将窗子关上, 但到底是被寒意一激,转过身来便忍不住用手捂着口鼻闷闷低咳了几声, 末了摊开手掌就着昏黄烛火一看, 果不其然见到了星星殷红正落在他的手心。

    林茂一怔, 立刻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将血迹在衣角处擦拭干净。好在他身上正披着一件猩红洒海刺制的禅衣, 那点儿血迹拭在衣上倒也不是很显眼。他慢慢挪回床边,之前潦草翻出来的熊皮依旧摊在床榻上,不过皮毛上头又重新罩了一层秋香色的云台茧绸, 这原本是冬日里给人做帐子用的,被常小青翻了出来权当做个罩被勉强在用。

    如今竹楼内模样比之之前已是大变样——之前竹楼乃是建来赏花的用途, 因而格外空畅明亮。放在当年, 自然算得上是风雅异常,可如今林茂同常小青无处可去暂居于此,寒冬腊月住在着这样冷风嗖嗖的地方却实在难熬。

    好在常小青自苏醒之后, 身体倒是一日好过一日,反倒是林茂身体竟然渐渐虚弱起来,常小青自然而然便如同当年在忘忧谷侍奉汤药一样,立刻就将林茂身边所有的日常事务都接手了过来:他先是回了已经被焚毁的院落中翻出了许多可用之物,之后又用尚未完全烧毁的一些床帐皮毛等物将竹楼内封实;楼下砌了个简单的棚子给那两头帮了大忙的驴子;而楼上靠近窗口的地方重新搭上了烟道,将林茂之前用着的那口茶炉移了过去,炭火就放在墙角,方便给茶炉加火。因为竹楼上这间小室面积不大,如今补齐了漏风的缝隙又多了口炉子,虽不说温暖如春,却也比之前那等寒彻透骨的境况舒服太多,唯独只是没了窗户,房间里难免昏暗,只能面前从茶炉口那处借点稀微红光照明。

    不过林茂倒也不太在乎这个,之前也说过,自常小青醒来后他便渐渐显出病弱模样,就算是白天也多数是在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常小青每隔三四天就要出去一趟,钻入已被冰封的林子里扒拉出一些冻得即瘦又小的鹌鹑野鹿等猎物回来。

    而今天恰好也是他出门的日子。不过平日过了晌午常小青便能回来,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依旧没能看到常小青的踪影,林茂不免也有些不安。

    “咳咳……”

    林茂强忍着喉间痒痛,慢吞吞爬上了床铺,将自己裹到了熊皮之中。被褥之中依稀残留着之前的些许体温,林茂却还是冷得直打颤。这几天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晚间要同常小青同睡,即便是这样丰厚的皮毛之中也是半点热气也集不起来。

    而他身体的这幅模样,林茂却并不陌生……当初他生息渐绝之时,也是如同现在这样,身体一点点地衰弱下去。

    (是无名老人那副误打误撞做出来的长生不老药药效要退了?)

    林茂难免暗自揣测。

    他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再加上已经经历过这死而复生,返老还童的离奇之事,对生死早已看淡。

    但等到常小青外出打猎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面露惆怅的神色……他不怕死,却还是放心不下他死后常小青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样死而复生一遭,林茂是彻底看开,而常小青俨然是相反,将林茂愈发看得宛若心尖rou一般紧要。

    还有一点……林茂总觉得,自从两人重逢之后,这常小青的神态之中便隐约透出为了些许不大对劲来。

    恐怕是林茂一死,之后“尸体”又被乔暮云误打误撞带走的事情终究是给常小青留下了心魔,随着林茂病倒,常小青眼底的疯狂神色便愈浓。有的时候,就连林茂都不太敢看常小青的眼睛。

    再加上常小青如今还新增一个让林茂放心不下的隐忧……

    “咔——”

    竹楼门扉轻响,伴随着呼呼风声,一全身挂白的人宛若雪熊一般从门后钻了进来。

    “小青!”

    “我回来了……”常小青远远站在门口,看着林茂正欲起身,连忙开口喝止,“师父别动。别让寒气冲了你。”

    他身上还覆盖着屋外带来的凛冽冰霜,也不敢靠近林茂,而是在门口将外套蓑衣一并脱了,只露出一身精瘦涂油般的皮rou。接着他便在原地运转一圈真气,直到额上隐约冒出一缕白气,才裸着上身,剩一条宽松的月白绸裤,慢慢朝着床边走来。那绸裤还是多年前常青给林茂备下的,也不知道常小青是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幸好当初江南那边极流行那等蓬松绵软的款式,如今常小青倒也勉强能穿,只是那裤腿倒是难免有些短了,露出了常小青两条极结实的小腿。

    林茂眯着眼朝着常小青看过去,总算没在这孩子身上看到多出来的冻伤和划伤,心中便松了一口气,同时忍不住也暗暗想道:这等滑稽打扮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只怕是好笑,但如今我家小青这样穿起来,竟然还是一副横戾冷峻的气派模样。

    林茂一边觉得自个儿带大的这徒弟虽说是阴沉了点,相貌倒确实是在英俊硬朗不过,另一边又开始隐隐担心起常小青戾气如此之重,实在非福。

    “师父今日的身体怎么样?”

    那厢林茂还在胡思乱想,这厢常小青到了林茂身边,便抓着他一只手轻声问道。

    因为室内暗得很,常小青像是想看清林茂面色,因而将脸探得极近,说话时一点热气正对着林茂的耳郭,一时之间,两人这姿势真是说不出的亲昵。

    常小青到底年轻人,火力极旺,这么亲昵地贴过来,林茂便觉得这人倒像是个小火炉一般,热乎乎的,几乎要将他冻僵的身体给暖热了。林茂只觉得耳畔一热,不自觉往后退了点,勉强笑道:“今天好多了。”

    却完全没提之前咯血的事情。

    常小青听到林茂这般答话,神态依旧有些忧虑。

    “我瞅着您气色比我出去之前还差些……”

    一边说着,常小青一边从床头抓过一件叠好的月衣披在自个儿身上,随后他随意地扯开发带,那一头白发便湿漉漉到搭在他的背后。林茂看着这一幕,眼皮一跳,赶紧扯过一件旧衣,将常小青招到自己身旁,再将那旧衣服罩在常小青的头发上,将那融化的雪水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