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宋越还提醒她,王立顺出身医药之家,祖父曾任太医院的御医,所以他自己也熟知药理。也因为这样,他才能对太子照料有加,得到太子的信任。 “在攸关性命的大事面前,人往往会选择自己最有擅长而有把握的方式。” 青辰想了想,然后就站起来行了个礼,“今日感谢阁老拨冗赐教,下官先告退了。” 宋越眼梢微微一抬,心只道这么快就要走,看来已是有了应对之策,怕是在来寻他之前,她就已经把这些都想好了。 细致、敏锐、聪明,果然是朝廷炙手可热的沈大人。 “沈大人客气了。你之所求也是我之所求。作为大明次辅,我自然也希望大明取胜……我就不送了,祝沈大人马到成功。” 青辰点点头,不再多言,从他的官署退了出去。 宋越望着她的背影。青袍裹着的身子依然纤瘦,背脊很直,脚步坚定,去得很快。问完了立刻就走,旁的一点也不多说,她倒是……行事高效得很。 这样的一个背影,与那副月事时躺在自己怀里的柔软身子,竟是同一人。 想着想着,宋越摇了摇头。 下午,青辰去东宫找了朱祤洛。 朱祤洛才从文华殿回来。这会他刚换了身常服,打屏风后出来,灯光落在他的身上,青涩的眉眼很是俊逸。十二岁,他的个头已是快比她还高了。 青辰见了他,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少年储君笑道:“沈师傅,你来了。我正想召你过来呢。明日便要赛马了,我有些紧张。由那蓝叹策马,真的可以取胜吗?” 明日赛马,哈鲁帖木儿自负骑术无双,要亲自上阵。可朱祤洛才十二岁,身量不够,于是便要选一人替他出战,青辰便向他推荐了蓝叹。 至于具体如何取胜,她并没有把诀窍告诉他,担心他一不小心告诉了王立顺。不过朱祤洛也没有追问,她看的出来他曾有一次想开口,但到底没有问。他信任她,青涩的少年对于自己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坚持得很好。 看着朱祤洛清亮的眸子,青辰安慰道:“殿下放心,蓝叹原是永平卫的百户,打小就习武与策马,也曾随军北征,是个骁勇善战之人。几年前,他还孤身猎杀过一头狼,取下的狼牙就挂在他的手腕上。由他来替太子出赛,必可以胜过那哈鲁帖木儿。” 在她的计策中,取胜的关键并不是骑术,而是勇气。不论是史书上记载的蓝叹,还是她所认识听说的蓝叹,都是一个勇敢的人。她把计策跟蓝叹说的时候,他登时便拍了拍胸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朱祤洛听了很高兴,“没想到这蓝叹竟是这般勇猛的人。若是胜了,本宫必要奖赏他……还有沈师傅你。” 朱祤洛说着,看向眼前清雅的老师,心只道:将士出征,一场大胜仗都未必能俘获两万匹战马,若是他真的帮大明赢了两万匹战马,那可是很大的功劳,一般的奖赏只怕不够。 沈师傅才升职没多久,这回怕是又要升了,只希望父皇依然将他留在东宫。他……不想让他去别的地方。 青辰垂下头,“太子殿下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 “喂马。” 朱祤洛有些困惑道:“你是说,我要喂马?” “正是。”青辰点了点头,“自古将士出征前,君王都会以酒送行,以壮军心,鼓舞士气。本次两国比试,出征的虽不是大明将士,却是大明的马,太子殿下的马。在出赛前,若是太子殿下能亲自去喂它,抚慰鼓励它,相信明日它定不辱使命。” 朱祤洛听了眼睛一亮,“沈师傅说的有道理。本宫已让人将马牵到了东宫,那我们这就去喂它吧。” “殿下不急。”青辰看着他,“正所谓马无夜草不肥,草要在夜里喂才好。殿下只到了入夜再喂它,明天它势必更加精壮勇猛,胜过察合台汗国的矮马。” 王立顺既然精通药理,那么他要做的手脚,最有可能的就是给马下药。而给马下药最好的时机,就是在马吃夜草的时候。 “沈师傅果然知之甚多。”朱祤洛道,“那我们便入夜再去。” 元月的京城,依然是昼短夜长。很快,夜幕便已降临。 等到时辰差不多的时候,青辰提着灯笼,陪着朱祤洛一起到了养马的院子。 他们还没走到马舍,便见黑暗中有道亮光,前方有人提着灯笼迎面而来,正是王立顺。 乍见朱祤洛和青辰,王立顺登时便紧张起来,一张脸僵得仿佛糊了层糨子,“殿、殿下怎么来了?” “王师傅,这么晚了,为何你也在这里?”朱祤洛有些意外道。 王立顺瞥了青辰一眼,强作镇定道:“我……殿下明日便要赛马了,我来看看马是否还安好。” 朱祤洛笑道:“王师傅费心了,还是你最关心本宫。本宫正要喂马,你也一起来吧。来。” 王立顺神情迟疑,还是跟到了朱祤洛的身后。青辰可以感觉的他看自己的目光,却是没有搭理。 马舍内,太子的坐骑正在吃草,眉心一撮白毛让它看着很是精神。 食槽内,干草被塞得满满的。 青辰搁下灯笼,便见王立顺一直在往食槽里看,后来与她对视时,他的目光有些闪烁。 少年储君走到马前,抚了抚它的鬃毛,又贴到它耳边道:“好马,明天你一定要助本宫赢得比赛。” 说罢,朱祤洛掖了掖袖子,抓起食槽里的一把干草,搁到了它嘴边,“今夜本宫亲自喂你,你就多吃一点。” “殿下,这马已是由专门的人喂养,殿下何以还要亲自来喂?”王立顺见状,不解道。 “王师傅不知,明日这马替我大明出赛,本宫身为太子,自然应该来抚恤一番。”朱祤洛边喂马边道,“这还是沈师傅告诉我的,本宫觉得他说得很在理。” 果然又是这个人。听见沈青辰的名字,王立顺不由皱了皱眉,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心里突然有点慌。 青辰见局面果然如自己所想,于是道:“殿下,将士出征,君王与将士会共饮美酒。在我家乡也有个传统,人们为祈求赛马胜利,会将马槽里的草烧了,混入水中饮下,以示戮力同心,无往不利。不知殿下是否也愿一试?” 王立顺听到这里,一根脊梁骨仿佛被抽走了真魂,登时便喊道:“荒谬!这是荒谬之言,殿下堂堂一国太子,岂能服用这马槽里的腌臜之物。殿下明鉴,切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朱祤洛望着马槽里的草,思虑片刻,终是转头道:“王师傅,当年皇爷爷曾亲自领兵出征,讨伐蒙古诸国。我大明与敌军大战数十日,及至粮草将绝,天降大雪。但先帝仍然身先士卒,浴血沙场,直取了富饶的河套之地,方班师回朝。” “到了今日,虽非两军交战,但亦是我大明与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比试,赌注是战马两万匹。本宫身为太子,理当为大明竭尽所能。不过是喝一杯草灰之水,又有何难?!” 朱祤洛说着,下令道:“来人,替我将这槽中之草烧了,以水兑之。” “殿下!殿下喝不得。”王立顺已是方寸大乱,额角有细汗滴下,“殿下是我大明太子,若是饮用这等不洁之水,损伤了身体,我等如何向皇上、向天下交待啊!” “王师傅,我知道你关心我。”朱祤洛似已下了决心,平静地看着他,“但我是太子。本太子已经十二岁了,却从来没为大明做过什么。现在在这一桩小事面前,我又岂能退却呢。你看,这不过是一些干草,马吃了都没事,我服下又怎么会有事呢?” 话间,已有随行内侍取了干草,装入大碗中烧了,又取壶往其中倒入了水。王立顺一直想阻拦,却是被朱祤洛命人拉着。 “殿下,这水喝不得……沈青辰他初来乍到,胡言乱语,蛊惑殿下,殿下不可信他一面之辞!我已在殿下身边服侍殿下五年有余,殿下一定要听我的啊,殿下!”看着干草被烧尽,王立顺整个人已是有些哆嗦,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心已决,王师傅不必再劝了。”说着,朱祤洛便端起了碗,看向青辰。灯火照在他的俊脸上,眉眼间的神色依然坚决。 “沈师傅,这般喝下去便行了吗?” 青辰看着少年深信不疑的目光,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她并不想骗他,可若不这样,王立顺就不会主动现形。只要他的歹意没有被识破,他就一定还会想方设法让大明输。 想了想,她道:“殿下若是不想喝,臣可替殿下饮下此水。” “不必。”朱祤洛摇摇头,捧起碗,“我自己喝。” 就在朱祤洛将碗捧到嘴边的一瞬,王立顺惊惶地大喝了一声,“殿下且慢!” “王师傅?” 王立顺恨恨地看了青辰一眼,然后垂下头,“这水中……有药。” 青辰看着他,果然如她所想,他是不会害朱祤洛的。不过她也有准备,如果在最后一瞬他还不道出实情,她也会拦着朱祤洛,不让他喝下那杯水。 朱祤洛大吃一惊,“王师傅此言何意?你怎么知道此水中有药?” “……药是臣下的,下在了食槽的干草中。”他一副颓然的神色,跪了下来,“所以殿下下不能喝。” “此马明天就要为大明出赛,你为何要给它下药?”朱祤洛想了想,反应了过来,“你竟想要本太子输?!为什么!” 看着王立顺难以启齿的模样,青辰开口道:“因为我。因为赛马之策,是臣献给太子殿下的。” 朱祤洛本就是个早慧之人,经青辰这么一点,他立刻就明白了。不论前朝后宫,所有的争斗,无不是为了“位置”二字。 朱祤洛皱着眉,看着当年义无反顾地从大火中救出自己的人,此刻正如霜打的茄子般颓然地跪着,不无心痛道:“王师傅……《大学》是你教我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现在你怎可因个人私心,置我大明利益于不顾。你好叫我失望啊……” 王立顺垂头不语,昏黄的灯火中,半晌只深深一叹。 “沈师傅。”朱祤洛似乎一时没想好拿他如何,看了青辰一眼,“我们走吧。你陪我回东宫。” “好。” 与此同时,大理寺拿了一名官员,审刑司正连夜审讯。 刑讯还不到半个时辰,主审寺正便将人关进了牢狱,吩咐用刑。 昏暗的牢狱里,沈谦被剥去了官服,戴上了脚镣手铐。 他的神色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有这样的一天。 第90章 沈谦是顺天府推官,负责审理顺天府百姓的案件。 昨日一早,有人到顺天府拦住了顺天府尹,大喊冤枉,说是自己的兄弟被判错了桩命案,因为推官沈谦收取了贿赂。 官员的案子归大理寺负责,所以当日大理寺便将沈谦拿了,并且匆匆立案。 大明朝对官员的刑罚尤其严苛,所以三法司和锦衣卫这些掌握刑罚的部门,在朝廷内权力很大。但凡是被带到了三法司牢狱或是诏狱的官员,如何审讯都是主审官一句话的事。刑讯逼供是最常见的手段,一般来说,只要是不把人弄死,主审官可以采取的刑讯手段有很多很多。 昏暗的牢狱内,主审官大理寺正背着手,睨着沈谦道:“沈谦,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你身为顺天府推官,为了一己私欲,在牛雄酒后杀人案中收受了被告的贿赂,颠倒黑白、包庇真凶,造成了冤案。所受贿银,被你用来接济了你的侄儿沈青辰,也就是现在的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左春坊赞善。本官所言,你可认罪?” 话音落下后片刻,沈谦抬起头来,平静道:“我不认。” 灯火下,他的一张脸风华无双,仿若茫茫雪原上绽开的白梅。 其实,在他写信给赵其然,透露蓝叹有可能被陷害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徐党,大约是逃不过徐党的报复了。 徐延身为内阁首辅,多年来把持朝纲,党羽势力遍布朝廷上下,大理寺自然也不会例外。大理寺这些人,平素就是与案件打交道的,熟知刑法和裁决要点,他们要给他定罪,他就很难翻身。尤其是受贿这样的事,只要是原告被告都被买通了,有人站出来认给了银子,他就很难自证清白,一张嘴怎么说也是百口莫辩。 可他对于自己的选择并不后悔。因为有一种东西不允许他坐视不理,它叫作良心。这个世道已经很黑暗了,不能再黑暗了。 在青辰还小的时候,他就教导过她,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自己,当然也要以身作则。 哪怕是四周只剩下铁牢枷锁,一盏枯灯。 这时,主审官惊堂木一拍,又道:“大胆沈谦,原告被告均已承认,供词一致,你竟还敢狡辩,分明是罔顾朝纲,目无王法!” 他看着他,缓缓道:“jian臣当道,已无王法。我没有收什么银子,此事更与沈青辰无关,我是不会认罪的。” 面对徐党的欲加之罪,他知道反驳也是徒劳。他做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会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他如果痛快地认罪,或许可以少受些皮rou之苦。可是这样一份涉及青辰的口供,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的。 这么多年来,他照顾她,教导她,守护她。他已经习惯了为她付出,习惯了将她的成长当作自己的精神寄托。到现在,他人到中年,已没有多少前程可以奔赴,只剩下了岁月可以回头。而她,也已经变得越来越优秀,已经成长为一名心正奉公的大明官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