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咧着嘴,“不冷,衣服都快吹干了,比在河里好多了。” 冷他也不能说冷。 青辰何尝不知道他在逞强,看着他冻红的双耳,随着风一阵阵刮过,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忍。 犹豫了一阵,她终是把包袱放到自己的身前,然后身子往他后背贴上去,轻轻搂住他的腰。 柔软的暖意涌来,徐斯临浑身一僵。垂头一看,只见那人纤细的胳膊环着自己,是打上马开始他就期盼的模样。 这样的感觉……让人心跳而,燥热。 “你……” “别说话。”青辰的脸贴在他湿透的背上,“好好骑马。早点到家。” 次日,沈青辰回到工部,一切如常。 大家好像并不知道她硬闯了城门,她不由舒了一口气。 工部的院子里,松柏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石板间的青苔也不绿了。昨天半夜温度突降,院里防走水的大缸水都快冻住了。 青辰看到这些水,就想到了怀柔的河水。过了上值的点很久,徐斯临也没来。 回到号房后,望着他空荡荡的桌子,她的心里不由又生出愧疚之感。顾少恒见她神色有些不对,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没有说。 笔架上搁着她失而复得的玉笔,昨日发生的种种,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晌午过后,徐斯临依然没有来。 青辰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带着昨日连夜拟好的修堤方案,去找了韩沅疏。 韩沅疏的屋里多了个人,他对面书案的主人,另一位工部主事出外任回来了。 号房变得很干净。地面上整洁无垢,书籍器物被摆得有条不紊。屋里多了个人,反倒还显得宽敞了许多。 连韩沅疏今日看着都焕然一新。 沈青辰向两位主事都行了礼。 才回来的主事叫方洵,微胖,看着很和善,见了她道:“你就是来观政的庶常啊。宋阁老如此费心栽培你们,可见对你们都寄予了厚望。这对六部也是好事啊,阁老高瞻远瞩,派你们来学习,顺便看看有什么积弊可以清扫清扫。就像这屋子一样,藏污纳垢太多哪里容得下人。你看,现在本官回来了,这屋子是不是干净了很多?”说着,看了韩沅疏一看。 韩沅疏正用木尺比在纸上写写画画,面无表情的,仿佛是给自己加了个罩子,自动隔绝嘲讽之言。 青辰不好接这话,便只道:“多谢方大人示下,在下定会潜心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和二位大人的教诲。” 方洵笑着点了点头,“找韩大人什么事啊?我能听吗?不能听我就先出去。”方洵为官多年,为人处事不可谓不老道,翰林的人跟别人不一样,到底是储相,有时是可以享受些特殊待遇的。 “不用。”一直埋着头的韩沅疏终于开了口,“你又有什么事?” 青辰知道他问的是自己,便恭敬地呈上拟好的修堤提案。 “这是什么?”韩沅疏终于看向她,上挑的眉眼有些冷俊。 “回大人,这是我整理的怀柔堤坝的一些现状,还有修堤的建议。” “你去看堤了?”他的眼中闪过一次诧异。 “回大人,是的。堤坝边的草都有一尺多高了。” 他瞥了一眼她的提案,然后又冷漠地垂下头,继续写写画画,“我没功夫看,拿走吧。” 韩沅疏是个有些偏执的人,认定了的事情就很难改。 与沈青辰几番对话后,他只觉得她是个有小聪明的人,说话有技巧,心思也细腻,看见他没炉子就让人送了来,不着痕迹地就拍了马屁。 这样的人很能钻营取巧,很少有脚踏实地的,尤其她还是个翰林。所以他认定了青辰并不是真的想修堤,而只是因为他拿捏着她的考绩,她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就算她看了很多册录,那也只能说明她钻营的态度比较认真,这一套他见的多了。朝廷里最不缺的,就是她这种人。 “……大人若是没功夫看,不如在下说予大人听吧。”青辰道。 韩沅疏半抬起头,眯着眼瞧她,“沈庶常,你也看到了,本官现在很忙,没功夫看,也没功夫听。你滚吧。” 说着,便将她搁在他桌面的提案册子扫到了地上。 青辰睫毛微微眨了一下,弯下因熬夜而疲惫不堪的身子,去捡她费心做出来的东西。 在脸朝向地面的一瞬,只觉得泪腺中有股热流在涌向她的眼眶。 不为自己,而是为现在尚不知病成什么样的徐斯临。 硬闯城门,跳进河水,还身着湿衣长途策马奔驰……他所做的这些,只是为了帮自己完成一个修堤的心愿。 结果提案做出来了,韩沅疏却不屑一顾。 炉子里的火光微微跳动。 方洵见到青辰弯下的瘦削的身子,忙打圆场道:“诶,韩大人,我知道修堤之事是急事,担子都落你一人肩上了,不过既是其他人有建议,不妨一看啊。” “方大人既知道我时间宝贵,便不要劝我,我不想浪费在这些事上面。一个只学四书五经的人,谈何修堤,工部的事不是那些经义能解决的。” “我知道你忙,只听一听,总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 “方大人既是想看想听,那你就自己去看去听好了。不必再劝我。” 方洵话音未落,韩沅疏就已这般抢白。 果然谁的面子他都不给,连司礼监的公公他都怼过。 “唉,你这火爆脾气。”方洵无奈地摇摇头,“能跟你共处一室的,怕也就只有我了。” 青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将不该有的流泪冲动忍了回去。 为了徐斯临,这份提案也必须要让韩沅疏知道。 她不再理会韩沅疏,而是转向他对面的方洵,“方大人,不知在下可否耽误方大人一点时间,让在下将想法说给方大人听。” 大家都在一个屋子里,她就不信韩沅疏还能把耳朵堵上! 第52章 方洵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心道确是个伶俐的人,想必提的建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好,好。正巧我刚回来,对这事还不清楚,听你说说也好。我这茶是刚沏的,还满着呢,你且细细说予我听。” 他在最后这个‘我’字上还加重了语气,分明就是说给韩沅疏听的。 韩沅疏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扯了扯。 青辰点点头,道:“谢谢方大人。在下以为……” 摆在韩沅疏面前的问题,实在很简单,又实在很困难,就两个字,没钱。青辰算过了,那堤坝修起来,三千两远远不够,至少得要六千两。 朝廷年年向百姓征税,这些钱本该是国库出的。可国库被蛀得千疮百孔,已然是出不起了。要钱,就只能想别的途径。 青辰把这个问题分做三点阐述,一是除了朝廷谁还能出这笔钱,二是如何让他们乐意出钱,三是如何改进技术,由重“堵”改为重“疏”,把钱都花到刀口上,最大限度地加固堤坝。 韩沅疏捏着木尺,对着纸上正画着的图这儿比比,那儿比比,浑然一副看起来很专心,两耳不闻他人言的样子。 实际上,打沈青辰说第一个字开始,他的耳朵就不由自主地竖起来了,且时刻保持着接收状态,笔下早就不知在画着什么鬼。 方洵越听越兴奋,眼中早已是露出惊讶和赞许之色。 能治水者,治天下! 不但因为水患自古以来就是国之大患,更是因为治天下恰如治水。一味以律法来“强堵”百姓不行,因为压迫会带来反抗,更重的是“疏导”,只有因势利导才能治理好百姓,国运也才能够长久。 眼前这个年轻人,当真不简单啊! 他才涉官场,又是初到工部,就能把这么棘手的问题分析得这么明白透彻,再加上起步又高,是翰林的庶吉士,可谓名头与实力兼具。今后,他只怕不是等闲之辈。 想着想着,方洵就暗自庆幸帮了这个弱不胜衣的年轻人。今后谁提携谁,还不一定呢。 等青辰说完了,方洵便连连叫好,然后看了韩沅疏一眼,“韩大人,想必你也听到了吧?” 三千两的难差,她竟真的想出了生钱的法子,还是个他闻所未闻的绝妙法子,看那个固执的人还有什么话说! 韩沅疏这回终于不再装听不见,搁下笔,以耐人寻味的目光看向沈青辰。 眼前的人穿了一身青色的冬袍,身子瘦削却站得笔直,白皙的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神情纯净清然,不卑不亢。 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人? …… 便在这时,屋外有人报,说是工科给事中周大人来了。 韩沅疏道了声“请进来”,然后对沈青辰使了个眼色,让她先退到一旁。方洵一听来人,忙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主事是正六品,工科给事中才是从七品,按说他们的品阶是只高不低的。但因为给事中是个特殊的职位,负责监察督办六部的工作,且随时能接近皇帝,所以哪怕是品级高,方洵也像对待上级一样的恭谨。 但韩沅疏偏偏就不搞这一套。 给事中周大人进了屋来,见他还坐着,面色登时就有些不快。好在方洵乖巧,主动道了一声“周大人好”,这才缓解了一下略显尴尬的气氛。 沈青辰站在角落里,看到这位周大人,不由吃了一惊,他是…… 与此同时,周世平也看到了她,眼睛一眯道:“原来沈庶常也在,你我可是在子望……宋阁老家见过两回了,不知你可还记得我吗?” 青辰连忙行礼,“在下见过周大人。”此人当时想要借酒调戏她,她怎么可能忘。方才见到他的一瞬,她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韩沅疏听了,睨了眼角落的沈青辰,心下不由猜想她与宋越的关系。 都到阁老家里两回了?看来钻营的本事不是一般了得。 这般想着,又面对一个不速之客,韩沅疏有点不耐烦道:“周大人来此有何贵干?”没有客套话,也没有看茶,孤漠的俊脸甚至还有点臭。 方洵见他一副死了亲人的丧脸,忙殷勤地请周世平坐,又给倒了茶。 周世平多年来得不到擢升,本来心里就不平衡,如今好不容易做了个有点权力的京官,正要找补这么多年来被欠下的官威,没想到韩沅疏居然一点也不给面子,登时脸就黑了。 他抖了抖官袍袖子,道:“两个月前内阁会议,让工部检查修缮堤坝,北直隶地区是韩大人你负责的,何以到现在还没有个具体的提案提上来?尤其是那怀柔县的堤坝,到如今都是第十个年头了。我说韩大人,这天子脚下的百姓若是被淹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方洵一听就忙解释道:“周大人,周大人,那怀柔县的堤坝韩大人确实也想早点修啊,可……就只有三千两。” “我管你们是三千两还是三百两,用多少钱修堤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负责监督你们的进度,两个月了,你们毫无进展,分明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可恶,无耻!” “周大人,我们没有不修……我们刚得了个好法……” 方洵还没说完,韩沅疏就把他拦住了,不屑而淡漠道:“方大人不必解释,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周大人,你就直说你想怎么样?” 周世平一听他的口气,一股气登时就窜上来了。他是来耍威风的,不是来看别人耍威风的,韩沅疏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