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独食间,白细隐约听到窸窣的声响,他疑惑地在院子里看了一圈,视线一转,落在墙头上。 墙边栽植的树木有些年头了,枝干粗壮,枝节茂盛,树叶哗哗晃动。然而此时的风都是些热风,哪能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 “是谁?” 白细从石凳上站起,径直朝墙头的方向过去,叶子摇晃的厉害,他拿起落在头顶的树叶,站在树荫底下抬头,一双眼睛出现在他的头顶上。 不只是一双眼睛,往左边数去,两双,三双,右边的墙角,还突然冒出了两个人的脑袋。 爬上墙头窥美人的村民被发现后丝毫没有胆怯,甚至对白细咧嘴笑笑,开口就是一副浑厚粗嘎的嗓音,“小娘子,我是村二口的王柱。” 王柱一开口,就跟占了便宜的似的,惹得另外趴在墙角上偷窥的人不满,相互争着跟白细介绍自己,连生辰八字都统统招了出来,生怕说少了吃亏。 白细不知这些村民对他存有的心思,只是他们赤果果的眼神让他无端不喜欢。 除了霍铮,他不喜欢别人一直盯着他不放,他抿着嘴巴转身不理人,在村民眼中却矜贵得不行,他这副不搭理人的模样招人喜欢得厉害。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容易让人记挂在心,越挠越痒。 村民啐了一口,“嘿,娘匹西的,这小寡妇还挺傲,够味!” 白细还坐在院子里头吃饭,背对着趴在墙头的村民,他越是安静,墙头上的人就越不甘心,躁动。 人一旦心怀不轨,做起事不加顾忌。几个村民兴奋地朝白细吹起口哨,一口一个小娘子小寡妇,光天化日,轻挑得很。 白细收拾好东西,回屋后一下将门口关了,继续躲回房内,躺在床上想霍铮,不久便重新入睡。 日头西斜时霍铮才踏着暮色回家,手上提有一筐从村口婆子那买回来的鸡蛋 院子恢复往日的平静,看不出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白细梦到霍铮清醒,听到屋外传来的劈柴声音,顾不上穿鞋,跑到门口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才回去重新把鞋子穿好,一边跑一边喊铮铮。 他睡足一整日,肤色红润,从脸蛋连到脚趾头都红得可爱,看霍铮在劈柴,就主动将劈好的柴往灶屋搬,霍铮回头嘱咐了他一句,叫他当心走路。 霍铮不知道白天有其他村民过来偷窥白细,白细也没跟霍铮说,此事竟然就这么瞒了下来。 霍铮在马场找洪金遇到了些状况,硬闯进去后才从看守马场的小厮口中得知洪金外出,离开村子已有一段时日。 他有心想收回马场的地契,却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于是霍铮一连几日都去马场守着等人。 在霍铮不知道的情况下,每日爬在墙头上偷窥白细的村民日益增多,轻佻的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对白细进行口头上的占便宜。 那些污言秽语,白细听不明白,墙角上多了好些人,他不喜欢,只好每天闷闷待在家里睡觉,天气炎热,他倒越睡越沉,全身骨头懒洋洋的,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 事情发生六七日后,有一天下了场大雨,白细照常在屋内睡足整整一天,在霍铮回来前醒了。 打开门才发现,地面湿漉漉的一片,院子里还积了些小水坑,空气中弥漫着叶子与泥土交混的气息,树叶绿得发透,被雨水清洗滋润过后散发出美丽的生机。 白细笑了笑,一脚踩在水坑上,水花四溅,空中还飘有细细的小雨丝,落在额头清凉,下过雨了。 院里飘落不少叶子,白细找到扫帚学着霍铮的动作打扫,霍铮从外头回来,白细看到他时示意他看看自己扫成一堆的叶子,想等对方夸夸自己,却发现霍铮脸色难看,比起从前生气时,今天的霍铮从眼神都面色都极为阴沉可怕。 白细忙将扫帚丢开,跑到他身边不安问:“铮铮,你不高兴我把院子扫了吗。” 霍铮嘴唇一动,似乎在极力忍耐,“嫂子,你跟我出来一会儿。” 霍铮专门带他绕着整座霍家院子走了一圈,他指着墙上留下的泥鞋印,这些脚印杂乱,尺寸宽长不一,一看便知是男人的脚印,而且不仅仅是一个男人,一个个脚印从墙角落至院子墙头上, 霍铮想起前几日那些村民看白细的眼神,胸口怒气积聚,开口时语气能把人冻僵,“嫂子,是不是有人趁我不在时爬上墙头。” 白细点点头,“是有好几个人爬在墙头上。” 霍铮又问:“是谁?!” 白细挠挠头发回想片刻,“我没记住他们名字。” 霍铮闭上眼睛,睁开继续问:“他们过来有几日了。” 白细答:“你出去不带我那天,他们就来了。” “嫂子!”霍铮低沉吼出一声,脖颈发红,双手紧握成拳,“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我。” 白细无辜眨眼,霍铮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而白细又不理解那些事,极力稳定好突然暴怒的情绪,才说:“那些人对你不怀好意,日后他们再过来,你看到了一定要告诉我。” 霍铮心里自责,他的嫂子什么都不明白,而自己没把嫂子保护好,等事情发生几天才知道,若非今日有雨留下那群人的脚印,霍铮不敢细想下去。 都是他的疏忽造成的,他对不起嫂子,对不起大哥。 霍铮从这日起特意留在家中看守院子,以防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过来蹲墙角。没找成洪金拿回霍家马场的地契,霍铮便想了其他暂时能挣到钱的法子,编织些鱼篓竹筐,看能不能带到城里卖掉换些钱。 白细跟霍铮进山砍集藤条竹木,两人日日待在家中整理这些东西,霍铮看上去像个武夫粗人,一些手工活却做得精巧。他给白细用切细的竹条编了些小巧可爱的动物,白细捧着一个个惟妙惟肖的兔子,都舍不得撒开手,睡觉时也要摆在床头,看着霍铮送给他的小兔子幸福入睡。 一连几日,有的村民按耐不住又不甘心,渐渐地,关于霍家,起了另一种龌龊的流言。 村里的人除了干活,闲暇之时最喜欢聚在一起说些杂话,尤其是针对霍家两人,虽说身份不一样,到底是孤男寡女住在一屋,随口胡来就是邪恶的猜想,说那小寡妇不检点,和自己的丈夫的弟弟勾搭在一块,成日沉迷销魂窝,大门不出一步。 在家中做手工活的两人不知外头对他们的恶意揣测,霍铮加快了速度将剩余的藤条编织成框篓,想要赶在城内开集市那日,将这些东西送过去。 白细送给霍铮一只自己编好的兔子,笨手笨脚编了好几日,缠了霍铮半天才让对方勉强收下,挂在腰上。 他把霍铮送给他的兔子从床头拿下挂在腰上,和他送给霍铮的那只,恰好是一对。 第9章 它是你的(捉虫) 最后一根藤条编制完整已是暮色四垂,白细耷拉着脑袋趴在石桌上闭了眼睡得很沉,霍铮没叫醒他,去屋内拿了件外衣披在白细身上避免他受凉,又取了一些蚊蒿点燃,挂在附近驱蚊。 霍铮定定看他,放轻动作,从井口打好水提进灶屋里淘米做饭,木罐里剩下的米过了明日也要见底了,他回头看了看在院子里头熟睡的人,怔神瞬间,之见本应在睡觉的白细突然从胳膊肘下抬头,嘴角上扬,露出雪白的贝齿来。 “铮铮。” 白细起身,把滑落的外衣宝贝似的重新披在身上,夜色逐渐浓重,天边泛起星星点点的星芒,烛火的光挨家挨户燃起,霍铮也燃起了蜡烛,放在屋里,防止白细跑动时看不清绊到脚。 白细过去掀开木罐,发现里面的米仅剩一点。他没说话,静默一瞬抬头望着霍铮,眼里的光极亮,开口说:“我从没见过你吃一顿米饭。” 提到这事,白细心里涌起丝丝绵绵的不舒服,他大概明白这些米不容易弄到,得用人们需要的钱才能换来,钱得挣了才有。 霍铮把用钱买来的米全都让给他吃,自己却草草应对每一顿饭,他吃过霍铮最经常吃的面饼,面饼冷的时候比较硬,咬在嘴巴磕得牙齿不舒服,味道也不如米饭香软。 现在米没了,意味着霍铮的钱也没了。 他心里难过,脑袋埋低了问:“铮铮,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霍铮道:“嫂子何来这样的话,我替大哥照顾好你,是应该的。” “大哥?你说的是你的哥哥吗,铮铮,我……”白细藏有心事,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告诉他:“铮铮,我其实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我、我不认识你大哥。” 霍铮却把白细的话误解成另一番意思,他的嫂子容貌不凡,白家看她定看得劳,不许他同寻常女子那般打小满山满村的跑,就像城里那些富家门户里的千金小姐,只在家里学些女工刺绣,琴棋书画,若非到了嫁人的年龄,家中是不允许她们与男子相交接触。 而他嫂子虽与他大哥定有婚约,那也是“她”出生时候的事情,嫂子没见过他大哥一面,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 “嫂子无需多虑。”霍铮如此安慰,白细身子单薄,霍铮看上去虽面冷情寡,实则关怀备至,“夜里天凉,回屋避风吧。” 起了风,白细回屋,果然比起外头暖和不少。他从窗外望见外头的云红沉沉的,往时到了夜里便在院子飞舞的流萤不见踪影,一股子腥土味儿从地面源源不断冒起,不多时恐怕会有一场大雨降临。 白细的预感果真应验,半夜后狂风起,电闪雷鸣,惊扰了村子的宁静。大雨泼洒而下,轰隆隆的雷鸣将白细从睡梦中惊醒,又一道闪电似要撕裂天空劈闪划过,白细惊得两腿发软,抱紧被子鞋都没穿就哆嗦着腿脚朝屋外跑。 他要去找霍铮,这样的雷雨夜实在太教他心起惧怕。 主屋内的烛灯静静燃烧,白细前脚踏出门,后脚就往回缩去,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至衣内,凉丝丝的贴在肌肤,他打起一哆嗦,抬头,望见一黑不隆冬的大洞口子。 屋顶不知何时被破了一道不小的口,雨水从口子上灌进屋,地板湿透大半,屋中央淌着水,白细扶着门框左右张望,瞧见口子旁似乎有道人影,那影子一晃,他就知道对方是霍铮了。 “铮铮——” 闪电划破夜空,他缩在门内探头张脑地喊,霍铮听到他呼喊的声音,从口子探进头看他,“嫂子,你回屋去避雨。” 霍铮身披蓑衣,雨势凶猛,雨水从缝中灌到身上,被暴雨浇得湿透。 外头刮的风很大,屋顶被刮落的粗壮树干砸出一道大口子,若是不及时将口子补上,暴雨倾盆,只怕用不了多久主屋就要被水淹没,雨水淌进内屋就糟了。 情况危急,白细原地打转,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 每逢暴雨天气,他最害怕打雷,外头风雨交加,肆虐的风刮在门窗上透过缝吹在身上,呜呜的风声跟鬼哭狼嚎似的,闪电雷鸣不断,恐怖的轰击在耳旁。 白细紧闭起眼睛大喊:“铮铮,你什么时候下来!” 吼完,脸都跟着脖子红了起来。 霍铮从木梯爬下回了屋,他身上湿透,没靠近白细,站在门外,看到他裹着被子,视线自然落在地上,叮嘱他,“嫂子,你回屋里披身外衣。”一顿,又开口说:“若是害怕,我将内屋的烛火点燃了,你在里头等,外面风大。” 霍铮还有一件事没告诉白细,他休息的屋子也让倒下的树枝硌到砸出一口子,只是主屋的口子太大,他只好先将这边的口子补好,再去顾及他的屋。 白细拐回主屋取下他的外衣披上,想了想,霍铮顶着雷鸣冒风雨修房子,不多穿些肯定也冷,便顺道摸进霍铮休息的屋,他盯着头顶空荡荡的口子,在他房内东摸西摸,找出一件外衣来,给对方送去。 “铮铮。” 霍铮低头,看到他的嫂子手上捧着他的衣服。脚底打滑,险些没从屋檐上掉下。 修好主屋上的口子,霍铮走到白细面前,他的外衣正被白细满手抱在怀里,接也不是,不接又唯恐伤到对方的一片单纯好意。 “铮铮,你冷吗?”白细忽然露出羞涩一笑,“我看到你屋里漏雨了。” 他又说:“天好冷,夜深了,不如你到我屋里我们一起休息吧。”白细想着两人靠在一块睡总比一个人暖和,情真意切的替霍铮着想,却遭来对方严声冷拒。 “嫂子!”霍铮舒缓的脸色凝成一片霜,“日后切勿再说这般逾越的话,你回屋休息吧。” 说完,霍铮接过他的外衣径直回屋,见白细仍守在原地,便催促他,“回去。” 白细心里受伤,却没说话,回屋后辗转反侧到半夜才入睡,翌日天不亮,他从梦中惊醒,隐约听到院子外传来的动静,便知霍铮已经起来干活了。 昨夜霍铮冷漠的神色印在脑海之中,白细忧愁叹气,转头不经意间看到铜镜里的自己,只见那双粉嫩的兔耳朵又露了出来,覆在耳背的绒毛密集些许,他抖了抖耳朵,静坐片刻后耳朵才隐回去。 今日要进城,霍铮将最后一顿米粥熬好,白细捧着香糯的米粥没马上喝进肚子,而是将碗推向霍铮,目光落在他碗里,“我今天不想喝粥,想吃玉米。” 霍铮把他的米粥推回去,从锅里取出热熟的玉米,一并送到白细面前。 霍铮的举动很快换来白细两行从脸颊滑落的细细泪珠,“女儿”家的泪水比任何利器都要来得厉害,饶是霍铮心如磐石,此刻也不由得慌了起来,笨拙问:“嫂子,你为何要哭……” 白细低头抹去眼角的泪珠,过了半晌才埋头喝起粥来,鼻尖通红,嗓音闷闷,“是我不好。” 他不闹不哭了,主动帮霍铮把货抱到租借来的马车上,方才白细的一番眼泪把霍铮哭怕了,他要抢着活干,霍铮难得一回没敢制止他,尽量把分量重的挑着提出去。 第一次出城,途中还算顺利。从长月村乘马车赶往禹城一个时辰方可抵达。 城内热闹,人流喧嚷,花花绿绿的街灯看得白细眼花缭乱。霍铮让他坐在马车内,白细不敢露头,只掀开窗边的一道小口,行人偶尔窥探到他的容貌,还没来得及感慨,马车就驶远了。 霍铮把马车停在专门买卖交易的街道边,一一取下他今日带来贩卖的货物,用作农活的农具卖得慢些,不止一摊贩卖此类东西,倒是他编制的精巧玩意儿,容易引来姑娘的眼球,价格便宜,眼看一个接一个的卖了出去。 白细可舍不得那些小玩意儿,趴在马车里不舍得看着它们一个个被人带走,霍铮眼一花,白细突然从车厢扑出来,“铮铮,你留一个给我吧。” 霍铮编制了那么多小东西,他留下的仅有腰上挂着的那只兔子,其他的都要被别人买光了! 可是,他看着霍铮一点点鼓起来的钱袋,挣扎后松开手,“算了,你把它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