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他握着伞柄转了一圈,使得水珠飞溅。 苏乔小时候也喜欢这样玩雨伞。陆明远随意的举动让她侧目。 她理了理沾湿的长发,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要看总体的进展。” 接下来,苏乔谈到了房租和伙食费,以及履行合同之后,陆明远能获得的好处。她说得通情达理,逻辑清晰,可惜陆明远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 他们的沟通并不顺利。 夜里十一点,他们抵达目的地。 陆明远的家独门独户,紧挨着另一栋房屋。那屋子的主人也举着一把长柄伞,站在门口抽烟。他身形高瘦,肤色偏白,眼见陆明远走近,叼着烟卷笑起来:“巧了,出来抽个烟,都能碰见你。” 毫无疑问,这人就是林浩。 如果没有林浩提供的消息,苏乔不可能找到陆明远。她在公园里作出的解释,符合部分事实。 不过,此前的联系都是通过律师事务所,林浩并没有见过苏乔本人。他很快注意到了她,香烟的气味飘散开来,他俯身凑近,询问了一句:“model escorts?” 这两个单词,可以代指应召女郎。 其实苏乔的装束很正式。只是来时的路上,雨水穿过了伞沿,或多或少淋到了她。 深更半夜,一位衣衫浸湿的美人陪着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回家。从林浩的角度看来,他的设想合情合理,于是,他的笑容变得暧昧不清,继续和陆明远低语:“哥们,你开窍了?” 陆明远却道:“开个鬼窍,你他妈发什么疯。” 林浩的嗓门很小,隐没在了风雨中。而陆明远的声音穿透水幕,让苏乔听了个清清楚楚。 “哎,”林浩吸了一口烟,唯恐天下不乱,“你这么凶,会吓到人家小姑娘。” 然而他低估了苏乔。她就站在台阶上,安然自若,等待陆明远开门。 陆明远打开房锁,首先进屋,苏乔跟在他身后,随手关门。关门之前,她的目光与林浩交汇,竟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林浩掐灭了烟头,只觉得今夜有些冷。 而在温暖的室内,苏乔打了一个喷嚏。 陆明远的家不算大,但也足够两个人生活。客厅铺着柔软的地毯,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其中一幅画的下面,还有一座尚未完工的雕像。 第二章 那雕像足有一人高,囊括五官和四肢的雏形,神态接近新古典主义。被冷色调的台灯一照,映出了大理石独有的光晕。 或许是因为不喜欢展示一个半成品,陆明远用绒布盖住了雕像。他到底还是很在意陌生人进驻家门,而且缺乏待客的热情。 他敲响一间卧室的房门,安排道:“你住这个房间。” 头发湿了,外套上沾着雨水,他迫切地想洗澡。但是苏乔还在这里,她提点道:“你爸爸在宏升集团做董事长助理,做了三十多年,今年一月份,董事长出车祸去世,股权也没有变更……董事长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和孙女。” 陆明远对这一场豪门争夺战有所耳闻。 今年二月,他收到父亲的邮件,对方说要放下国内的事务,来欧洲散心。 他意识到父亲想从商业纠纷中抽身。 一个在名利场摸爬滚打三十载的中年人,最后将自己的砝码压在了血缘关系上。他没有暗示儿子如何帮助他,陆明远也没有主动询问。 苏乔自认看准了时机。 她接着说:“我老师是你父亲的私人律师,为他工作了三十年,把他当成了朋友。” 陆明远脱下外套,随手搭在衣架上:“付费的朋友?” “这么说也行,”苏乔退让一步,委婉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有三十年的交情。” 陆明远道:“我和你也有一天的交情。” 他拎着浴巾走进卫生间,反锁门的“啪嗒”声,似乎格外清晰。花洒喷头被打开,蒸汽肆意蔓延,他站在一片水雾中,想到还要和苏乔共处一室,心情就变得更烦躁了。 蒙了雾气的镜子照出他的身形,无论正面还是侧面,都经得起苛刻的考量。可惜这幅景象无人欣赏,就连待在卧室的苏乔,也没有半点旖旎心思。 她恰如一位本分的客人,坐在指派的房间里,低头查看自己的邮件。 窗外的风雨如水幕一般,接连不断,冲刷着单层玻璃。白日的喧嚣在雨水和夜晚的双重洗礼中消失殆尽。被遗忘在窗台上的花盆就像海浪中的孤岛,土壤丰沃,但是遍布杂草,永远开不出三色堇或者旱金莲。 天不遂人意。 收到的邮件显示,哪怕苏乔远赴英国,她的努力也可能是徒劳。 她给自己的秘书发消息:“一个礼拜之内,要是一无所获,我就回国。” 秘书二十四小时在线,很快附和道:“好的,我会跟进技术组。” 再怎么依赖技术组,也无法改变她们的处境。 这一句真理,苏乔和秘书都没有点破。 苏乔仍然在努力挣扎,用最快的速度回复今天的邮件。她既可怜自己孤军奋战,又无法拉拢得力干将。但她的优点在于,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会坚持到底。 等她忙完,已经是凌晨一点。 房门外还有脚步声,陆明远也没有睡觉。他四处走动,像个游荡的守夜人,后来他终于停了下来,却传出一阵响亮的剁刀声。 刀刃敲击在硬物上,发出“咣当、咣当”的重响。 富有节律,让人心惊。 一个深居简出、爱好匮乏的青年男画家,在凌晨时分挥刀,恶狠狠地砍着什么。还有回来的路上,他对待酒鬼的凶煞态度、一言不合就骂脏话的习惯,总算让苏乔明白了,陆明远这个人呢,表面上冷静,像座冰山,其实脾气不好,易燃易爆。 她打开了房门,直奔声源而去。 陆明远就在厨房,背对着她,右手拿着一把菜刀。 苏乔把防身的小型电棍塞进衣服口袋,热络又恳切地问他:“嘿,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呢?” “做鸡。”陆明远回答。 “做鸡?”苏乔笑出了声音。 陆明远听出她的歧义。他将菜刀立在木板上,拿起英国乐购超市常见的整只鸡的包装盒:“我想炖鸡汤。犯法吗,律师?” 苏律师笑意不减。 她道:“你想吃就吃啊。” 厨房灯光偏暗,苏乔忽然走近。或许是因为刚洗过澡,她身上沐浴液的香气掩盖了鸡rou的腥膻味,半干半湿的长发搭在后背,让人联想起湖中水妖。 她换了一条睡裙。 裙摆刚好遮住膝盖,一双长腿雪白如玉。 陆明远瞥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她带上了睡衣,果然早有准备。 他举刀继续剁鸡块,像是沉默寡言的樵夫,在深山中劈柴拾薪。很快处理完整只鸡,他又把所有材料扔进锅里,加水、放盐、按下开关,就甩手不管了。 苏乔在他身旁道:“等你炖好这锅汤,能不能分我一碗?” 她放缓了语气,漫不经心:“我只要一碗。” 陆明远用毛巾擦了擦手,答非所问:“你的房间还亮着灯,你几点睡觉?” 苏乔思忖片刻,实话实说:“凌晨两点。” 陆明远就把毛巾挂在脖子上,道:“你来看火候,我先睡了。” 苏乔闻言一愣。 她看着陆明远离开,背影颀长又挺直。他的背部肌rou一定匀称而紧实,宽肩窄腰,双腿修长,所以即便穿着普通t恤,也能吸引苏乔的目光。 她心中有些好笑,觉得陆明远有趣极了。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 昨晚的雨一直没停,到了早晨,雨水牵扯出雾气,街头巷尾的房屋都沉浸在薄雾里。遥望远方,还能见到高耸入云的教堂尖顶,以及顶端伫立的十字架。 画眉鸟栖在枝头清啼,胡桃树下交织一片绿荫。 林浩一手牵着他家的狗,从斑驳的树影中走过,隐约听到有人叫他。他回头,瞧见苏乔举着一把伞,正向他走来。 林浩原地站直,和她打招呼:“呦,早上好啊。” 他与苏乔间隔一米,态度也很客气。但是他家的狗一反常态,摇着尾巴向前扑,爪子差一点就搭到了苏乔。 林浩手上使劲,把狗往后拽,轻拍它的脑袋,教育道:“怎么搞的,给我坐好。” 那只狗听话地趴下,尾巴还在使劲摇。 “我家里人也喜欢养狗,”苏乔忽然说,“尤其是大型犬。” 她家的花园有专门的犬舍,配备经验丰富的训犬师。当然了,这些细节她不会说出来。 林浩笑道:“我这条狗呢,胆子很小,不怎么搭理陌生人。今天它倒是转了性……” 苏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她立刻自我介绍:“林先生你好,我是陆明远的私人律师。我在金城事务所工作,也和你邮件沟通过。您应该记得我吧?” 林浩握紧了狗绳,双手揣进衣兜,顺水推舟道:“记得记得,你们是帮陆明远的爸爸做事,对吧?” 尚不等苏乔回答,林浩又调侃道:“昨儿晚上,我见到你和陆明远回家,我还挺惊讶的。他从不带姑娘回家,不知道为什么带了你。” 为什么呢? 其实苏乔也不确定。 她笑着打趣:“也许陆明远看出来了,我是会死缠烂打的人。就算他不带我,我也会跟着他,守在他家门口。” 讲完这一句玩笑话,苏乔补充道:“合同非常重要,我必须和他当面谈。陆明远相信我们事务所,我们也不能让他失望。” 林浩点头,随口问她:“今天早上,你没找他谈正事?” 苏乔叹了一口气:“他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就出门了。” 而且,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时候天还没亮,苏乔听到一阵关门声。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撩开窗帘的一角,发现陆明远已经走出了院子。 窗外细雨蒙蒙,乌云笼罩了天空,陆明远却不打伞。他只穿了一件防水外套,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子的边沿压的很低。 苏乔不理解他的举动,林浩倒是了然于心:“哎,陆明远其实懒得很,他平常都是中午起床。他要是早起,就说明他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