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在许诺请命去为各位主子送衣裳的前两日,曾有个住在南院的宫女去找她请教女工,听说她们在膳堂的路上小谈了片刻,从此之后便不曾见过,也没人知道她们究竟说了些些什么,不过,那日许诺似乎有些心事,见到我也不打声招呼,甚至不曾到东议厅来与我说话。”关了门后,石袖也不与行些请她喝口茶的虚礼,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以往,无论有多忙,她都会抽些时间来与我闲聊片刻,而且那个主动靠近她的宫女素日里不太爱与旁人往来,也从未有人见过她做过什么女工刺绣。” 苏蔷听得明白,只怕许诺便是那时与那个幕后人搭上线的,思量片刻后问道:“那个宫女是谁?” “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来历。”石袖解释道,“我查了她在浣衣局的档籍,又托人打听了一下,发现她曾经是凤栖宫的人,最擅长梳头,后来柳贵妃看中了她的手艺,将她强行要了过去。不过没过两个月,她便犯了渎职的宫规,被柳贵妃打发到浣衣局了。” 石袖点到为止,她心中却已有些盘算了。 这个宫女的来历果然不简单,但她应该也只是个传话人,重要的是她是在为谁传话。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是关键,但却并不容易得到,连石袖都打探不到,她更是束手无策,但好在事情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了。 她道了谢,离开了浣衣局,但即便身在明镜局,她那一日都不曾集中精神做事,一来是为了织宁的死,二来是因欧阳慕的锒铛入狱。也多亏这段时日宫中风平浪静,倒也没什么正事可做,否则只怕她做不到全力以赴。 临近暮晚,用过晚膳,李大衡她们在后花园的亭子下闲聊消食,她却因精神欠佳而打算早些回去歇息,可在她刚回到青镜院时,胡西岩却正来找她。 见一向对自己不冷不热的胡典镜突然对她笑脸相迎,她不仅未有受宠若惊的感激,反而心中不妙,立刻提起了精神以防她又挖坑给自己跳,但好在只是公主来见她,说是公主府的一些事务还需她来说解决。 这显然只是个借口,因为她不在睿王府的那些日子只是对外宣称她在公主府帮忙,但实际上并未插手她府上的任何事务。 司镜房,与她寒暄了几句后,洛长阙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本宫这次来,是为了替三皇兄问你两句话,他有两个问题想问你,却在这时不便进宫,所以特意嘱咐本宫过来一趟。” 苏蔷听着,心中甚是疑惑,不知睿王究竟想要问她何事,竟不惜麻烦公主亲自前来一趟:“不知睿王殿下有何事吩咐?” “也算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吧。”洛长阙的语气微微肃了肃,问她道,“三皇兄说你今日清晨去为一桩大理寺执笔少丞杀人的案子做了人证,你可觉得此案有何疑点吗?” 今日清晨为这件案子作证的人还有程斌,想来便是他将事情告知睿王的,但苏蔷仍不明白他应该能从程斌那里得到几乎所有细节,又能问自己什么,更何况虽然此案牵扯到大理寺,但欧阳慕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少丞,无论他曾属哪一派,都不会因此事而在朝堂上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所以洛长念最多也不过听听便罢了,又怎会如此上心,还特意着公主来问她? 难道是因为那个死去的女子是玉珠坊的人吗? 就在她迟疑着该如何作答时,却又听洛长阙道:“你不必此时便回答,三皇兄说,若第二个问题你给的是肯定的答复,那便再深思第一个问题。” 她凝神,洗耳恭听。 洛长阙的眸光又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连声音都柔了几分:“第二,三皇兄他问你是否希望他插手这件案子。” 苏蔷却一脸困惑,莫说睿王本就不该涉足这件于整个朝廷而言不足挂齿无足轻重的案子,即便他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插手,又何必来问她的意思? “睿王这是何意?”虽知洛长阙还在等着自己的答案,但她还是疑惑地如实道,“奴婢愚钝,不懂其中深意。” “你不懂吗?”洛长阙微一勾唇,笑意浅浅,“本宫倒是很懂。” 听她的声音里含着几分戏谑,饶是再愚钝,她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什么。 “听说你与这桩案子里的疑凶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却与他家又有些宿仇未了,”果然,洛长阙的笑意又深了一重,道:“三皇兄的意思是,他很在意你的想法,所以若你不愿他多一个翻身的机会,那他便撒手不管了,任其他人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第140章 美人倾城(六)幸矣 原来撇开那个身为玉珠坊头牌的女死者很可能是药香谷门徒的身份不提, 竟是向桓主动找了洛长念做主,希望他能替死者主持公道查明真凶。 向桓不仅果真与死者有关,而且显然很奇怪,他竟信不过穆铭。 穆铭与向家相交匪浅, 听肖玉卿说他待向桓也是视若己出甚为关怀,而且还算得上向桓的半个师父,再加上有明察秋毫的青天盛名在外, 照理说本该为他所信任与依靠才对。 即便向桓怀疑欧阳慕并非真正的凶手, 那他也不至于会质疑穆铭不会秉公办案才是,更何况案子应该还在审理中。 难道他就如此断定其中会有猫腻吗? 当然, 这些并不该是她所关心的,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无法忽视欧阳慕是否是被冤枉的。 “奴婢虽与他有些过节, 但那些陈年往事毕竟只是奴婢的家事与个人恩怨, 而睿王殿下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扯甚广, 奴婢怎敢妄自干涉?”苏蔷思量片刻, 谨慎开口, “更何况这件案子还牵扯到人命与法度, 还请睿王殿下慎思。” 对她这番虽经深思熟虑却又中规中矩的回答, 洛长阙似乎早已料到了, 微微一笑道:“本宫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所以还劝三皇兄何必要多此一举, 但他却坚持让本宫来这一趟,那时本宫才明白他究竟是何意。” 并不明白她的话,苏蔷更是困惑:“那殿下的意思是……” 洛长阙不答, 只是意味深长地笑道:“当年,本宫与三皇兄年少时曾在私底下有个不正经的约定,说是如果以后各自有了心上人又不敢去挑明,那便让彼此替自己去传递相思意。当初本宫对沈熙一见倾心,三皇兄便如约替我试探出了他对本宫的情意。” 虽然洛长阙并未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但她这番话中的意思却再也明显不过,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苏蔷蓦地一愣,半晌都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近日太皇太后又提起皇族子嗣不多的事,皇后娘娘似乎也开始为三皇兄张罗婚事了,”洛长阙见她不言语,还以为她是因羞怯而不好意思开口,便低眉一笑后又继续道,“虽然三皇兄钟情于你,但他毕竟是我大周皇子,即便是婚事也是身不由己的,恐怕无法随心所欲地纳你为正妃,不过在迎娶正妃时同时嫁入王府的妾室也是……” 听到“正妃”两个字,苏蔷猛然打了个激灵,发懵的神思也瞬间清醒过来,一咬唇后便要对她下跪。 “快起来,不必如此。”紧赶慢赶地便要弯腰将她扶起来,洛长阙只当她是要谢恩,玩笑般道,“以后你便是本宫的皇嫂,此等大礼可不必随时便行了……” 苏蔷却并未随着她虚扶的那一把顺势站起来,反而垂首乞求道:“公主恕罪,奴婢并无攀龙附凤之心,也对睿王殿下不敢有非分之想,还望公主能劝殿下改变主意另择佳人……” 洛长阙一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语气甚是惊讶:“你不情愿?” 似乎下定了决心般,她抬起了头,眸光坚定地看着已经直起了身子的洛长阙:“睿王殿下文韬武略,奴婢心中钦之敬之,但奈何情不自已,奴婢心中早有所属,还望公主与睿王殿下成全。” 苏蔷并未拿些将“家仇未报心志未成此生不嫁”的虚话来敷衍她,因为她相信以洛长阙的深明大义的处世为人,只“情不自已”四个字便足以打动她了。 果然,洛长阙的神色松了一松:“你竟已经有心上人了吗?难道是那个大理寺的……” “罢了,既然你并不情愿嫁给三皇兄,那你的心上人是谁也不重要了,本宫也无权干涉。”并未将话说完,她便惋惜地叹了一声,伸手又虚扶了苏蔷一把:“好了,起来吧,本宫可不愿做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人。”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已知这一劫大抵是躲了过去,毕竟以他们的兄妹情谊,洛长阙的话洛长念还是会听进去:“多谢公主成全。” “你是沈熙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本宫的救命恩人,这次本宫便权当报恩了。”洛长阙微然一笑,可惜道,“不过,若你当真成了我皇嫂,那三皇兄可真的是如虎添翼了。唉,也不知他听了这个消息后又该如何伤心了。” “公主说笑了,晋安城佳人无数,奴婢又算得了什么。”见她已有离开的打算,苏蔷斟酌片刻,又右手向上捋了捋左手腕的袖子,将戴在上面的一只镯子取了下来,“奴婢有件东西,还请公主代为还给睿王殿下。” 当初在睿王府时,她谎称自己的镯子丢了,以方便李大衡进阿东的房间搜查,虽然她那时根本没有什么镯子戴在身上,但后来紫凌轩的大丫鬟竹笙却亲自送了她一只镯子,说是替她找到的,而且那时洛长念也拒绝将镯子收回去。虽然当时她也不愿平白收了睿王的礼,可却没有想到他对自己另有它意,早知如此,那时她宁愿犯着得罪他的风险也定然会将镯子给退回去。 “这是三皇兄送你的吗?”见那镯子上竟被严严实实地缝上了一层黑色的绸布,丝毫看不见其色泽与款式,洛长阙很是好奇:“既然戴在了手上,又何必要拿布给裹着,纵然再是爱惜,也不必如此吧。” “这并非是殿下所赠,而是奴婢在睿王府时因公务而向殿下借的,”她解释道,“至于用布裹着,是因为奴婢担心会将它弄丢或损坏,所以只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只是那个装镯子的匣子已经被我不小心给弄丢了,还望睿王殿下恕罪。”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一是这镯子是睿王府的,她担心放在寝居也不安全,若被人发现只怕又会无端惹起什么事端,所以最好能随身携带,这样也能在时机恰当时将其随时还给睿王。然而连匣子带镯子放在袖笼中实在多有不便,而且那个木匣子看起来也颇为讲究,应该会引人注目,所以她在入宫前她便将匣子扔了,如此也只能将镯子戴在了手腕上,毕竟将镯子独自放在袖笼中只怕会一不小心便弄坏了;二来是将镯子裹上绸布后,既能避免镯子与她有什么肌肤之触,还能尽量保持它的崭新本色,也能在不小心被人发现时随口搪塞过去。 “原来三皇兄是这个意思。”洛长阕没有去接镯子,反而恍然大悟般道,“他在本宫过来前说若你要将什么东西给他,让我一定要拒绝带过去。他说他自己要留一个念想,本宫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若三皇兄想给自己留一个念想,应该是接受你的东西才对。原来你是要将睿王府送出去的东西还回去,看来,他从那时便知道,你极有可能会拒绝他了。三皇兄他这个人虽然性情温和,喜怒都不形于色,但却太习惯将所有的心事都自己藏着掖着了。” 他说他自己要留一个念想,苏蔷似是听出了几分忧愁之意,只默然听着,但她知道自己是无法将这个镯子还回去了,毕竟既然睿王如此说,自己也不好勉强公主,于是便不再坚持,又径自将它收了回去。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将镯子戴回到手腕上,而是放入了袖笼中。 洛长阙见她如此利落,也不再提镯子的事,诚恳道:“本宫原以为你与三皇兄也是极般配的,但既然你对他无意,这件事我以后也不会再提,也会劝服三皇兄打消对你的主意,希望你与你的心上人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苏蔷道了谢。送她离开了明镜局,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但只不过在一瞬间,她心中便又升起了另一种担忧。 虽然她相信洛长念并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但经过此事,只怕他们之间的相处再也不复从前了。而且倘若他知道了自己与云宣之间的关系,也不知会做如何处理。 她想自己应该找个时机将这件事告诉云宣,毕竟这件事也不算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她也不愿瞒着他。 不过她还未寻到机会去轻衣司找他,第二天他便来明镜局见她了。 虽然他只是随意扯了个借口,但接待他的胡典镜却专门将议事堂留给了他们三人,只是不过他的一个眼神,跟着过来的张庆便乖乖地出去了,不过却将门大开着。 如此,既能保证外面没有其他人偷听,也能断了旁人的流言蜚语胡思乱想。 她与他规规矩矩地在坐在长案的两旁,看彼此的目光却含着轻松愉悦的笑意。 但真正开口时,她的神色却微微沉了一沉:“昨日,公主来找过我……” “我已经知道了。”云宣眸光微动,但神色却还依然镇定自若,“公主去睿王府带回你的答复时,我也在那里,是殿下提前便让我过去的。” 她一愣,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昨日辗转发侧了一夜,一直在担心自己该如何开口才能在不破坏他与睿王之间关系的前提上将事情讲清楚,可不成想他竟早就听说了,而且听起来似乎还是睿王特意让他知道的。 “昨日公主只惦记着去睿王府,却忘了睿王殿下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他似乎不愿再提起方才的话题,直截了当地道,“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听听你的答复。” 见他这么快便与自己开始讨论正事,不知为何,她心中竟多少有些失落。 难道他分毫不在乎不介意吗? 可此时她却也明白自己不宜在明镜局与他探讨这个问题,便逼着自己忍了下来,更何况他提起的还是与欧阳慕有关的案子。 无论他是否是自己曾经的故人,也无论他与那个玉珠坊的女死者有何关系,毕竟人命关天,她都不该在这种时候因儿女私情而误了正事。 “我并不确定自己看到的算不算疑点,毕竟当时天色太暗,也许是我没有看清楚罢了。此时案子还未经细审,若我将也许是自己的一时错觉当成眼见的事实说出来,只怕会影响案子的公允。”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见他也并无异议,她又问道,“既然睿王殿下派你来,那便是同意要插手此案了?” 他微一点头,解释道:“向桓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待从太学学成后,他的成就只怕比他的伯父叔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栋梁之才正是朝廷所不可或缺的,也是殿下和逸王一直都想拉拢的。可虽然向家一向以太子为尊,但他心性极高,素来不愿依附任何党派,也不愿牵涉其中,这次他既然主动找睿王殿下帮忙,自然是个将人情卖给他的大好时机,殿下定然不愿错过。不过这件事毕竟与他的名声有关,所以虽然他未提及,但殿下还是吩咐要秘密行事。” 她突然想起了公主来找她时所问她的第二个问题,倘若当时她说自己希望欧阳慕便是那个杀人凶手,也不知睿王是否真的会放弃这个拉拢向桓的良机。 应该不会吧,以他的为人,只怕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比保住太子殿下的东宫之位更加重要的事情了,他只不过是早就断定她不会借着他的权势为自己谋私,所以才会这么问她。 “那个死者呢?”收回了神思,她问道,“听说她是玉珠坊的头牌,可是与药香谷有关系?” “不仅如此,不久之后,她本该会替代冯韵成为玉珠坊未来的真正当家人,只不过殿下刚做此决定,她便出事了。”云宣的神色微有凝重,道,“所以,殿下本就有意要查明其中真相,对向桓的请求只不过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原来此案还有可能牵扯到夺嫡之争,看来事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她心中了然,问道:“那此案可需要我帮忙吗?” “你是目击证人,又了解欧阳慕的过往与为人,若你愿出手相助,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他站起了身来,朝门口走去,“从刑部誊抄来的卷宗在张庆那里,你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疑点。” 他拿了卷宗,重新坐到了她的对面,然后将卷宗隔着桌子递给了她,神色肃然,正襟危坐地看着她接过又打开。 她心中思量着昨日清晨时的所见所闻,亦是一脸严肃。 但在打开那一叠宣纸的那一瞬间,原以为会看到刑部记录的案子详情的她不由得一愣。 第一张是与下面的纸张大小厚度并不相同的宣纸,上面写着一段话,字迹穷劲有力。 “忽闻阿蔷拒绝睿王心意并言明佳人早已心有所属时,吾于恍然间有如又重回与阿娘因难而躲避于苍莽山下之时,既知危险退去又知希望在前,劫后余生此生幸矣。” 第141章 美人倾城(七)疑点 苏蔷抬起头, 眸中尽是欢喜。 云宣的唇角终于若有若无地浮现一丝温柔的笑意,然后对着卷宗抬了抬下巴。 她会意,有些不舍地将那张写着他心意的纸张递了回去。 他接过,粗粗又利落地叠了, 妥帖地放回了袖笼中。 于无声间,方才还死寂冷清的整个议事堂似乎在一瞬间便复了春光一般。 因着心绪难平,她用了许久才将欧阳慕杀人的案子大致了解了一遍。 那个女死者是玉珠坊的头牌姑娘, 名唤金不离, 是在八岁那年被她的父亲卖到玉珠坊的,后来便一直在那里长大, 如今年方十九,最擅歌舞, 在晋安城的歌舞坊颇有些名气, 仰慕者众多, 那首她在临死前吟唱的词便出于她本人所吟, 曾经艳绝晋安城。 在她死去的前一夜, 她已然失踪了一天, 无人知晓她的去处, 包括她的贴身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