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我的玩笑一出,除了王军英,其他人都笑了出来。刘思革割开了一个午餐rou罐头,笑了一阵道:“老吴,你开玩笑我没意见,但是嘛,我可没有什么对象。” 说着他启开罐头盖子,然后借用我的匕首,刮走罐头rou上边儿的那层冷油。 我吞了一口果rou,然后放下罐头,回道:“谁信呐,你整天捧着个照片,恨不得钻进去亲她几口,还当谁没见过?那张粉色儿的手帕子,不就是老相好送的嘛,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老相好,老相好,就是讲老久以前的相好嘛。”他眯着眼,将罐头放在木架子上。架子是邓鸿超用柴火拼做而成的。几根木柴撑着,刚好可以把罐头搁在上面,再用火堆上加热。 几十分钟前才在芭蕉林里教训了他一顿,几十分钟后我就和他若无其事的开起了玩笑。呵,我也是做足了戏啊! “怎么着?给吹了?”旗娃有些好笑的问他。这小子的态度有些不对。 邓鸿超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转头看向刘思革。 刘思革眯着眼睛,点点头。 “那你还整天捧着照片看?”我问。他说的老相好,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习惯了,不看不自在。”刘思革扬了扬头,“天天窝在军号子里,总要有点东西来打发时间嘛。” 王军英把烟头丢进火堆里,目光在刘思革身上停了几秒。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眼神。 “哎,现在世道变了,这些女人家,心眼儿也变了!”旗娃也往木架子上搁了一盒罐头,“但现在世道是越变越好了,又改革又开放的,你也别拧巴劲儿不停,等复员了,外面到处都是漂亮的摩登女郎,那可得劲儿!你虽然长得老了点儿,不怎么讨妞儿喜欢,但是也还有机会的。” 说完旗娃蔑笑了一声。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是在酸刘思革。 刘思革盯了旗娃一眼,继续憨笑。 我刚想说句什么好让刘思革下台,却听旗娃接着滔滔不绝道:“上次我哥写信来说,现在外边儿都流行跳舞,跳迪斯科,还说等我复员了,也教我跳,说是那玩意儿比汽车喇叭还响,喜庆,有劲儿,漂亮妞儿都爱跳!” “迪,斯,科?什么东西?”沉默的王军英忍不住问了一句。 “哈,没听说过吧!”旗娃洋洋得意。他又问我:“建国哥,你知道吗?” 我想了想,说:“敌舞?我真没听说过,但是我当知青的时候,扭秧歌倒是见得多。” 旗娃撇撇嘴巴,有些失望,他移开眼神,转向刘思革。显然,这壮小伙儿对刘思革多了一点儿情绪,并且这情绪是露于外表的。他楞了一会儿,变换了一下表情才问道:“你呢?” 憨笑的刘思革摇摇头。 “大学生,你肯定知道吧!”旗娃立即把头别向邓鸿超。 邓鸿超正在啃761压缩粮,他推推眼镜,点头回答道:“嗯,听说过,迪斯科嘛,我有同学就爱跳那个,很吵。” “那你会跳吗?”旗娃来了兴致。 邓鸿超摇摇头,咽了一口压缩粮说:“交际舞我倒是跳过,这个嘛,没敢去跳,太吵。” 旗娃有些失望:“哎,我还以为大学生啥都会呢!” “大学也要分专业,就像你们是侦察兵,专搞侦察,炮兵专搞炮弹。”邓鸿超笑道,“我学的不是舞蹈,自然接触得少。” “那你是学啥的?”旗娃问。这一个多月里,邓鸿超没提起过自己的专业,李科长也只是含糊的提过大学生身份,而我们,更没去主动问过。 邓鸿超推了推眼镜儿,答:“我学的是俄语,也就是苏联话。” 苏联话?我直起身子,来了兴致。 “普,普黎维特——”我用我记忆里仅存的几个俄语单词,在邓鸿超面前卖弄着,“达瓦里希!” “达,瓷德拉斯维叶届!”邓鸿超果然娴熟的对我答出了俄语,“建国哥,你也会讲苏联话?” 我摇摇头,苦笑道:“学校教过一段时间,结果我贪玩,没认真学,仅仅会认几个字母罢了。” 对话一完,旗娃和刘思革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我,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眼神。那时候的军队里头,还有相当多的文盲,我经常会帮一些战士代笔写信,或是为他们念字儿读信,他们都爱管我叫“秀才班长”。 “达瓦里丝!嘿嘿,建国哥真好玩儿!”旗娃像个鹦鹉一般,跟着我学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是学军工的呢,”我对邓鸿超道,“比如做枪做炮那些。” 邓鸿超点头,说:“是,我有接触这个。但很多时候要接触到苏联话,所以我们还在修专业俄语,那是基础。” 我缓缓点头:“噢,怪不得。” “现在学苏联话可没啥作用嘞,老毛子跟咱们翻脸了,是站在越南猴子那边的!”旗娃看着火焰上的罐头rou,分析了一下国际局势,“我有个亲戚以前在北方当兵,他回来说,七九年刚开始呼越南巴掌的时候,他们都拉好了战备,害怕老毛子要打过来。” “但是总得要有人会说嘛。”邓鸿超放下了干粮,沉思起来。他的眼镜镜片上倒映出跳耀的火光,配上那副沉思的嘴脸,这个稚嫩的大学生在那一瞬间,看起来竟有几分不相匹配的老成与沧桑。 “有美国人护着,量他苏联也不敢!再说了,咱也不弱,你看这都几年过去了,越南我来了两次,苏联不还是老老实实的收着兵吗?”我喝了一口水果罐头的汁液,也大侃了一下国际局势,“毛子不一定毛得起来,再毛也毛不过毛主席!” 邓鸿超卸掉脸上那副转瞬即逝的沧桑感,他神秘兮兮的一笑,没有接话。王军英也默默的吃着罐头,没有加入我们的讨论。 旗娃刚想接一句什么,却被刘思革先说一步:“我一个庄户人,听不懂你们在讲些啥。不过邓大学生,我有个问题想请你说说。” 邓鸿超转过头,问:“什么问题?” 刘思革移开眼神,眯看着跳耀的火堆。他问:“你给说说,那个大洞子下头,到底装的是嘛玩意儿?那些外国人挖那么深的洞,又是为了个嘛?” 刘思革终于有机会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邓鸿超苦笑一声,他拿起压缩干粮,咀嚼一口,摇头道:“这我可说不清楚。” “到了才知道,别急。到了那里,一切就清楚了。”他补充了一句。 事实上,这是六个人最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因为每个人都明白,故事很邪门,地底工程里有太多的谜团,太多的蹊跷。从昨晚跋涉至今,过度的劳累和突发的事件已经将我们搅得混乱,甚至都忘记了那个诡异阴森的“目的地”。 一定程度上,我们已经将跋涉在山林之间当成了任务本身,反而忘却了任务的目的。 果然,邓鸿超刚回答完,换来了就是几人的沉默。刘思革显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他叹了口气,继续机械般的吃食。 而王军英,则是若有所思的盯着火堆。也许他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黑漆漆的洞里就有一堆火焰跳耀,将几个人的影子映在洞壁之上,忽动忽闪。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洞xue里的气氛有些僵,这种沉默对大家的心态没有好处。我便寻回之前的话题,拍了一下旗娃:“我们继续说那个敌什么科,你会跳吗,要不给大家跳一段?” 旗娃这时也想出了窍,被我一拍才晃回了神。他拿下架子上被烤得guntang的罐头,丢放在地上。旗娃答道:“哦,我不会,我就听我哥说了几句。” 王军英这时已经填饱了肚子,他丢下空罐头,白了旗娃一眼。他道:“顶个求用,刚才说得唾沫星子乱喷,我还当你小子真会点什么呢!” 旗娃立即板起了脸,他用手指头敲了敲地上的罐头,跟王军英贫起了嘴:“排长,你这话就让我很不舒服了。首先,我张旗正是一名优秀、合格并且出众的侦察兵战士。其次,我还会武术,《少林寺》看过吧,就李连杰演的那电影儿,我呀,打起套路来可比那和尚差不了多少嘞!” “而且,说句您不多心的话,我没入伍之前,那可是风光得很!”旗娃颇为得意。 “哟,怎么个风光法?”我也掏出一袋压缩干粮,准备听这旗娃吹吹牛皮。洞xue里的气氛总算是从沉凝之中拉回了欢悦里。 “就拿那个罐头说吧,”他指了指我身旁的水果罐头,“知道吗,现在这些洋鬼子眼光可高了,他们都不稀罕这些罐头玩意儿了,你猜他们都喜欢喝啥?” 几个人被这问题问懵了脸,答不出话语来。所以目光都投向了旗娃的脸,等他揭晓答案。 旗娃好像很享受这种注目礼,他眯起眼睛暗喜了一会儿,一字一顿的对我们说出了答案:“可,乐!” 两个字说完,我们三个兵还是楞看着他,没听明白究竟说的啥。可乐?这玩意儿我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只有邓鸿超附和一句说:“哦,可乐,可乐,我知道,听过。” “听过?呵,那太正常了,你喝过吗?”旗娃仰着个头,洋洋得意。他要是有尾巴,此时必定翘到了天上。 邓鸿超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笑着摇头。 这下可就让旗娃意得志满了,他那细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笑道:“我就说吧,这山洞里头,就我一人喝过可乐!”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上山下乡 “黄连你还没问呢,他级别高,说不定喝过。”刘思革抓起木架子上的午餐rou罐头,结果被铁皮烫得缩回了手。 “甭问了,黄班长是三好男子汉,烟酒都不沾,他哪会去碰这些外国货!”旗娃美滋滋的舀了一勺罐头里的红烧rou,“再说了,可乐这玩意稀罕得很!” 我有些好奇,便问:“那你说的那个——可,乐,到底是什么东西,喝起来什么味儿?” 王军英拧开水壶,也附和我一句:“可能是玉皇大帝的尿壶,才能把你小子得意得快要上天了。” 旗娃急忙将嘴里的食物下咽,对我答道:“可乐嘛,就是一瓶黑水,但味道是甜的,嗯,比蜂蜜水儿还甜,喝进了口,鼻子就冲得慌。” “那不就是汽水儿吗。”我啃了一口压缩粮。 “错,大错特错,区别可大了,那可是外国来的进口货,可乐可乐,喝了心里可乐了!”旗娃闭着眼,舌头在嘴唇上舔了又舔,好似那嘴里一口的热油红烧rou,全化作了他话语里的舶来品。片刻,他又接着向我们传述道:“我还听说,那些洋鬼子们都富得很,钱都花不完,每顿饭都得就着可乐吃呢!” “我看你下辈子干脆投个洋胎算了。”王军英喝了一口水,冷冷的说。 “反正入伍之前,不说有多风光,但也是没少见玩意儿,回力鞋,我穿过,可乐,我喝过,电视机,我看过,更别说什么自行车,摩托车了,小轿车我都坐过。”旗娃这小子炫耀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小轿车你都坐过?”刘思革有些不相信。 那时候,汽车不如现在这样,到处都有。我记得,县级干部的公务车配的是四轮吉普,那种外国进口的小轿车,自然是少之又少。我甚至都没见过几次。旗娃的话如果属实,那确实该他炫耀一番。 “那是自然。”旗娃答道。 压缩粮还是一如既往的噎口,我便拿起水果罐头,就着汁液吞掉了最后一块果rou。果rou果汁鲜滑爽嫩,此时的愉悦感让我认为,世上最珍馐饕餮之物,也不过如此。我就纳闷了,旗娃所说的“可乐”,真要比这水果罐头还好喝吗? 刘思革对他比出大拇指,陪他呵呵几笑。之后,没人再去陪衬他的炫耀,各自无声的进食。 “那你家里背景很好啊,挺富的。”邓鸿超突然冒了一句。 旗娃见又有人和他对话,立马答道:“不,不,不,我家里哪儿富啊,我根正苗红,三代贫农。哪些玩意儿,不都还是我哥带我见识的。打个比方吧,回力鞋,我哪儿买的起啊,那是我哥在巷子里抢的,我要来穿了几天,嘿嘿!” “至于说小轿车嘛,嘿嘿——”旗娃笑得跟个小孩子一样,“我就不方便说出来了!” “你这小子以前还打劫?”王军英立即投过凶狠的目光。 目光一愣,傻笑的旗娃立即发觉了不对劲儿,便立即说道:“没有,那绝对没有!我张旗正一身正气,怎么会去干那些勾当。排长啊,我说的是,东西是我哥去抢的,我可没做过这些事儿啊!” “向毛主席保证!”他说着又举起了拿筷子的手。 我扑哧一笑,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刘思革准备对山民“行刑”前,他也是接着毛主席,对我们信誓旦旦。盯着一旁的刘思革,我对随即对旗娃玩笑道:“毛主席都去了,你还跟他保证,我看呐,你不如向林老总保证算了!” “我是真没做过!”旗娃不理会我的玩笑,他注意着王军英的反应,尽力辩驳道,“抢人钱财偷鸡摸狗这种事,我张旗正绝对不碰!” “你刚刚不是说,等复员了,还跟你哥一起跳什么敌舞吗。我看呐,舞一跳完,你又要跟你哥进巷子了!巷子里有回力鞋,有黑汽水,还有小轿车呢!”我觉得挺好玩,便又跟了一句玩笑话。 玩笑一出,几人也跟着我呵呵的笑着。 谁知旗娃在旁人的乐呵呵中吐气一叹,怨道:“就我哥那德性,能等到我复员就好了,前一阵我家里挂信来说,公安在严打,专门逮混子,他啊,已经进局子了。” 这话一完,乐呵着的几张嘴不约而同的就闭了个紧。因为这种家事,用来开玩笑就不太礼貌了。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继续啃压缩干粮。 “对,严打。”邓鸿超点头接话,“这个我知道,动静还弄得很大,一到晚上经常就见着街上全是白衣服的警察,据说连部队都出动了。” 旗娃吞了一口红烧rou,点点头。他见我们都沉默着,便问:“这种除暴安良的好事情,你们咋不高兴高兴?” “吃你的饭!”王军英一个巴掌拍他后脑上,“你出去了要是敢做这些事,敢当车匪路霸,我第一个废了你!” 旗娃赶紧向他的排长做了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