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在旁一直听着的方婆子却忍不住了:“吉哥儿,这事儿你得帮帮忙。大姑他们虽然不姓赵,但是也是我生的——我晓得之前他们不地道,但你看在我这个做娘的份上,这一次帮帮他们,这可是活命的事儿。” “娘!”赵吉叫了了一声,却不好说什么。 王氏比赵吉好开口,便道:“娘,您也别为难吉哥了。您想想看,作保领人是一件小事,要是只是这件事,吉哥二话不说这就答应了。但是这件事决计不止如此的,后头人来了要住房子要吃饭,这可是几大家子呢!” 王氏抿了抿有些干的嘴唇,冷静道:“到时候人进来怎么说?您是知道的,张家人没钱——可不是要找吉哥!不然看着他们活活饿死不成。只是找吉哥,几个又能如何。您是知道家里的,去年到今年的三月算是赚了点钱,但是买房子的开销,应付这次大灾的开销,家里其实也紧张的很...” “吉哥是您儿子,所以他肯定顾上您老。吉哥是孩子们的爹,肯定顾上孩子们。吉哥是我丈夫,肯定顾上我。甚至就算分家了,几个也是大伯子二伯子的亲兄弟,多少也会帮扶那边一些。但是现在来的张家人,吉哥实在是顾不上了!” 王氏说的话很不好听,但是实话就是这样,方婆子头脑清楚何尝不知。可是她有她的难处,她只能拉着赵吉的手:“吉哥儿,这一次算是娘求你...娘保证,等到大姑他们进城来之后,一定不强求你帮他们,只要把人领进来就好。” 王氏叹了一口气,避开了这个场面,全凭丈夫自己做主——其实她也知道,方婆子这个保证虚的很,到时候人快死在眼前了,她能不管? 赵吉内心也很煎熬,一面知道这件事不能管,一面又见不得老母亲这个样子。最终值得沉声道:“娘,人我给领进来,只不过有一样,我不会把人领进家里,进了城之后我是不管的。” 得了儿子这个允许,方婆子已经欢喜的不行了,抹去眼泪道:“听你的,娘都听你的!” 说完话赵吉就在差役带来的文书上签字了,示意自己愿意给这家人作保。 差役一边把文书用油纸袋封好,一面叮嘱赵吉:“现在城门每日只开一个时辰,明日卯时之前到南门领人,你要是不去,他们也是进不来的。” 赵吉第二天吃过早饭就穿上所以戴上斗笠王扬州南门走,越走近南门就越觉得触目惊心——许多好不容易进了扬州城的灾民滞留在这里,虽然官府已经尽力驱散了,但是依旧各色人等人满为患。 有点家底的这时候都应该扬州城里找房子了住下,打发暂时的生计。而滞留在这里都是没钱的,因为城南本就是扬州城最穷的地方,在这里搭建一些破烂草棚,是没有人管的...... 到处都是乱七八糟胡乱堆积起来的棚子,这些棚子如何能避雨水?往往是草棚外下大雨,草棚里面下小雨,住在里面拿各种瓦盆接水,罐子盆子摆了一地。而有的草棚底下能压一张油毡布,避雨效果好得多,这就算是不错了! 很多草棚前面烧着一小堆火,上头吊着一个瓦罐,里面煮着些什么。有些只不过是热水,好些的能有一些碎米、杂粮煮粥,于是飘散起煮熟的谷物的香味。 看着这些人双眼麻木无神,似乎不知道未来日子如何的样子,赵吉心里不忍,只是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低头走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南门。这时候来作保领人的人已经排起了一个不长不短的队伍,赵吉赶紧赶过去站在了队伍尾巴尖上。 “赵吉,太平巷...这是你对吧?”坐在城门的文书和赵吉核对身份,赵吉把自己的户籍呈上验证。 一切没问题之后,文书对他点点头,让他站到一边。 卯时,城门开,差役分作几班去城外难民堆里找人。只有那些确定有人认领的才可以按照次序进入扬州城。 “刘庄,妻子张氏,三儿两女。”差役核对的很快,立刻让他们跟上。周围人看向张大姑一家投以羡慕的眼光。 张大姑一家忙不迭跟上,跟上之后她才发现差役并没有叫她两个哥哥的意思。忙道:“大人,我两个大哥家里怎么没叫上。” 差役本就大多没有好脾气,再加上这些日子忙着灾民的事情,人都晕头转向了,心情更差。回头就没好气道:“谁知道!这又不归老子管!名录上只有你家——快走!走不走,不走就别走了!” 张大姑心里焦急,然而无法,只得闭上嘴再不说话,跟着差役往平常不让接近的城门方向走。 所有允许进城的人站在城门前。不允许的则被临时调来的兵马营的人圈在之外,不允许靠近。到了时候城门打开,城门前的人立刻进城。被圈在之外的人眼睁睁看着,有的心里不信邪,偷偷摸摸想混进去,立刻就有当兵的一鞭子抽过来,留下极深的血痕。 张大姑举目四顾,哪里还找得到赵吉,实际上她也摸不准来接她的是赵吉还是方婆子。 刘庄抱着一个最小的儿子,另外两个大一些的孩子能帮着照顾弟妹倒是让他轻松了一些。他急急忙忙对张大姑道:“娘子,现在我们怎么办?” 从乡下到扬州,他是带着家当的。但是他也知道,靠这些在扬州城里可活不下去。张大姑去过太平巷子,路熟的很,立刻道:“和我走,我去找我娘。” 赵吉先张大姑一步回来,一进大门方婆子就往他身后张望。赵吉摆摆手道:“娘,别看了,开城门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和他们并没有遇上。” 方婆子有心埋怨几句,但想到现今的境况,最终也只能叹气。 赵吉见她这样,只能再次道:“娘,您改记得的,您答应我的,人进城之后就不再管了。” 为了这件事,赵家一家很是沉默。只不过这沉默很快被打破——张大姑找上门来了。 大门被敲的砰砰作响,不过当初这可是殷实富裕人家的宅子,有高墙自然也就有十分结实的大门。门板十分厚实,用的也是上等的铁木,门闩压的牢牢地,就是五六个壮汉也撞不开。何况现在只不过是人敲几下。 赵吉并没有急于开门,他在等。 果然,外面的人沉不住气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哭号起来:“三弟,三弟,你行行好给开个门!我是你姐呀!你不知道,咱们乡下遭难,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只得来扬州讨生活。我晓得你是好心人,不然也就不会作保领人了。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开开门救救我这一家子的人命吧!” “你开开门,这次你所有的外甥外甥女都带来了,最小的外甥才三岁。大人也就算了,你忍心看着小孩子遭罪?” 一声声哭号和哀求,倒是和上一次张大姑跋扈的表现截然不同。只不过在张家大门一直纹丝不动后,她一改苦苦哀求的声音,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赵老三,你做的什么缺德事儿?既然都把我家领进来了,就应该顾上我家的死活啊!这时候又不管,那就是要杀了我家!我告诉你我家要是有人出事儿,那就是你造的孽!到时候追魂夺命一定只找你!” 王氏听分明之后冷笑,对方婆子道:“娘,您听到了吧,这就是您的女儿。吉哥只要不如她的意就是这样的诅咒,这算什么?她难道不知道她能进城是因为吉哥?” 方婆子也无话可说,只得站在门口隔着门缝道:“大丫头,别再说了,你们能进来还多亏了你三弟弟。现在这么说,那是寒了人心!” 听到方婆子的声音,张大姑立刻扒到门上:“娘,娘,你在的!你给我开开门啊!我是你大丫头,你救救你大丫头和外孙们!” 方婆子不忍,想伸出手。王氏却拉住了婆婆的手:“娘,不能的。那是你大丫头,那是你外孙。但是这宅子里是你什么人?吉哥是你儿子,蓉姐儿他们是你的亲孙!接人进宅子住是小事,养活他们做不到啊!” 方婆子颓然地放下手,含着泪对外头道:“大丫头,娘对不住你,这事儿不成的。你三弟弟家如今也难——整个扬州城除了真正有钱的那些人家,其实都难的很!” 张大姑听了之后愣住了,但是很快又叫了起来:“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有什么用?当年你要嫁人的时候就抛下l哥哥们和我,也是一句对不住!可是你知道你的一句对不住之后我和哥哥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在扬州享福的时候,我们吃尽了苦头!” “而如今你还是一句对不住,你知道这一句对不住就是要我去死么!” 第79章 “而如今你还是一句对不住, 你知道这一句对不住就是要我去死么!” 这一句话说的方婆子脸色苍白嘴唇发抖,王氏见着不对, 有心想要把方婆子扶进去。没想到方婆子反推开她不肯走, 只隔着门缝道:“大丫头...你说这话娘认下了,只不过这一回是真的没办法。” 是呀,当初确实是方婆子为了嫁进赵家不要了张牛张虎张大姑三个子女。无论怎么说她当年有难处, 抛弃了子女就是抛弃了子女。她未必不知道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会过上怎样的生活——有宗族又怎样,这种事根本不能指望宗族! 只不过对于当时守寡几年的她来说, 实在是过不了一个人苦苦支撑一个家的日子了。所以子女的艰难对上自己的轻松日子,她选择了自己的轻松日子。说她自私自利也好, 说她人之常情也罢, 事实就是如此。 也就是说, 不管张牛他们之前表现的有多不看, 赵家一家上下有多不喜欢他们。在这件事上, 是方婆子对不起他们。 当然了, 话是这么说,王氏内心也明白。可是世上的事情哪能什么时候都讲道理, 所谓帮理不帮亲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个笑话罢了,更多的是帮亲不帮理。 所以王氏扶住自己的婆婆, 干脆利落道:“那还真对不住了,这次不是娘不愿意开门,是我和吉哥不乐意给你们开门,所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我们就够了——只不过张大姑你也该想想,我家凭什么给你开门, 你还记不记得,这家姓赵,而你姓张!” “是,你是娘的女儿。所以才有我家吉哥去作保领人,不然谁理你啊!至于剩下的,对不住了,这真不该我家来管!” 说着王氏扶着方婆子道:“娘,我扶你回房歇着,外面下着雨呢,他们还能一直守在外头?” 张大姑这时候才是真的急了,她信王氏的话——方婆子或许对他们兄妹还有母子之情愧疚之情,但是王氏和赵吉可是对他们没有丝毫感情的。这时候他们拿定了主意,事情就再也没有转机了。 “等等,等等,你说赵吉作保领人?那他至少应该把我大哥二哥也领进来吧?可是衙门里的人只让我家进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王氏愣住了,就连方婆子也停下了脚步。最终问赵吉,赵吉说不出个一二三,回忆着那些差役、文书的话,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道:“一家本就只能作保一家人进来,要是一家能作保许多人家,不早就乱了套了!” 那不只会急速增加扬州的人口,也会催生出新的产业——灾民出钱让扬州人带他们进去!在情况已经很复杂的扬州城,衙门并不想再多一重黑色产业。 张大姑也是脑子一乱,‘啊’地叫了一声。当时作保的时候些写的是赵家三兄弟对应自家三兄妹,所以领人的时候也只能是来一家放进一家。 想到这里,张大姑赶紧道:“娘,你去和大弟弟二弟弟说啊!他们也太无情了,便是作保领人都不肯,难道不顾念一点儿血脉亲情吗?” 王氏在一旁凉凉的道:“这一次我倒是要说大伯子二伯自做的对,看看我家就知道了,心软领人进来了,可是得到什么好处了吗?什么好处都没有也就罢了,还要受人骂!这就差咒咱们不得好死了,呵呵。” 张大姑差点被噎死,但是一时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使出绝招,当作没听见王氏说什么一样继续哀求方婆子。 方婆子也没有什么办法,便拿眼睛去看赵吉,赵吉也头疼啊。对方婆子道:“娘,大哥二哥的人你也知道,这事儿我也不管用。” 赵吉说的很含糊,但是方婆子应该心知肚明的。老大赵贵不是那种狠心的人,只不过是领人进来的话他应该还是会做的。但是他又是一个受老婆管的,宋氏那个人顾小家,别的是一概不管的。再加上她和张家人毫无情分,怎么回让赵贵趟这趟浑水! 老二赵福这就更不用说,他和她老婆孙氏在某些方面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各扫门前雪那一套都是一样一样的!指望他去帮助别人,那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说真的,这段时日他家没上这边来占便宜,已经很让人吃惊了。 赵吉看方婆子左右为难,最后补充道:“娘,我这个当弟弟的在哥嫂面前最多就是说一说而已,至于哥哥嫂子们怎么打算,我也是没法子的。” 方婆子一跺脚,隔着门对张大姑道:“大丫头,你自家先找个地方落脚,阿牛和阿虎的事情我再想想办法。其他的事情我做不到,但是领人进城的事情我给你保证,他们一定能进城。” 张大姑还要啰嗦,却听王氏道:“我劝你还是早些走吧,你再停在这儿,我娘出门都不能,那就更谈不上去找我那两个大伯子说话。再等下去,赶不上明天开城门作保,那就只能到后天了。” 王氏这句话有用,张大姑跺跺脚,只得带上丈夫和儿女走了。 赵莺莺灵机一动,推了赵蒙一下:“大哥,你快去上房子看看张大姑一家往哪里去了,家里也好有个底。” 赵蒙应了一声就搭梯子上房顶,过了好一会儿才下来道:“往南边走的,南边那边有灾民搭了好多窝棚,隐隐约约能看到。” 赵莺莺内心有些沉重,并不是为张大姑一家——因为之前的那些事儿,她非常讨厌这一家。对讨厌的人有怜悯心,或许有的人能做到,但是赵莺莺不是这种人。她这个时候的沉重是为了那些灾民。 扬州城里当然有可以住的地方,但那是对于有钱的人来说。而租房子、住客栈等和那些家当简陋的一般灾民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们只能搭草棚勉强度日。 她看了看天,想起当初和刘家隔壁那个小丫头说起扬州涝灾的事情。当时对家乡的担忧是真的,但是有些事情只有亲身经历过感触才会更深——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快快过去罢! 方婆子等人一走就拉开门栓往外走,王氏知道她是去赵家小院那边。她没有拦着,但是也没有上前一起去。就和之前一样,她没办法阻止方婆子,但也不会帮忙。 赵芹芹小孩子家家,但是很多事情已经懂了。小声问旁边的赵莺莺:“儿jiejie,奶她能说动大伯和二伯吗?” 赵莺莺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儿难的很,大伯还好说,虽然大伯母确实不好说话。但是奶到底是做人娘亲和婆婆的,还是有些威风的。但是二伯那里,二伯和二伯母都是滚刀rou,奶说什么都不管用。” 除非方婆子能拿出实打实的好处来,然而方婆子的私房在这些年里早就被二房掏空了。既然是这样,那还能有什么好处。 赵芹芹似懂非懂点点头,赵莺莺摸摸她的头,转身道:“这事儿不是咱们小孩子的事情,咱们能做的就是懂事一些,让爹娘他们省心。你快过来,我再教教你针线。娘看到你有所进益一定高兴。” 等到晚间的时候方婆子才回来,满脸的疲倦。赵莺莺不知道她怎么和赵家小院那边两个儿子说的,赵吉和王氏问她她也只是摆手了。不过事情出乎赵莺莺的意料,第二天张家两兄弟都进了扬州城,这即是说,赵贵和赵福都被方婆子说动了。 至于说赵莺莺是怎么知道张家两兄弟进了扬州城的...那是因为他们送上门来了。这次敲门的不只是张大姑家了,还有张牛张虎两家,那声音,赵莺莺想不知道都难。 “娘,二哥这次也来了,你看看二哥啊!” 方婆子看向赵吉,赵吉这次摇头更坚决了:“娘,之前只有张大姑的时候还好说一些,但是现在?人家可是三家人,而且是三家有很多壮劳力的人家。我们家的情况是这样,除了我全都是妇孺,我怎么敢开门。” 赵吉推测之下人心竟然险恶到那个地步——其实他只是把最糟糕的情况考虑到了而已。 方婆子有心说那些都是自己亲生子女,她敢保证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这保票她还真不敢打。虽然张家三兄妹都是她的亲生子女,但是他们并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 她看到他们如今的样子,其实也很清楚,他们对赵吉一家并没有什么情谊。人进来之后,真遇上什么艰难处境,的确做的出来一些事情。 虽然她愧疚于张牛张虎张大姑几个,但是赵吉也是她的儿子,赵蓉蓉赵莺莺他们也是她的亲孙。拿他们去冒险,她是不能的。 晚间的时候王氏就和赵吉叹气这件事:“怎么敢让他们进来,那不是引狼入室么。这年月,不是至亲的人不敢相信。” 赵吉也点点头:“说到这个,之前说过要接岳母和小舅子住到家里来,到时候也好有个照应的。之前和岳母他们也说过了,也是得了点头的。择日不如撞日,你明日就回一趟小三巷,请岳母他们搬过来——这也是最近外面还不算太乱,真的乱起来,走动也不敢了。” 王氏狠狠点头,第二天吃过早饭就急急忙忙去了小三巷。 娘家大门也是紧紧闭住的,王氏一开始敲门没有人应。直到她叫门,王家人听出是王氏,这才有王恒来开门。 “大姐,你来了?”王恒也打着一把伞,招呼王氏赶紧进屋,又解释道:“不是没听见大姐敲门,实在是这些日子过的小心谨慎,不认识的人不敢随便开门。” 王氏当然也懂,因为自家也是一样。 进了屋子就看到亲娘和弟妹正在做活儿,旁边是侄女儿跟着认真学。至于刚刚周岁的侄子,他是最无忧的,在摇篮里睡得香甜。 “娘!”王氏觉得几日没见自己娘又瘦了,不由得有些难受。 王家外婆却是摆摆手:“你怎么哭丧个脸?你娘我的日子好着呢!如今外头日子过的艰难,我在家好吃好和平常时节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到底担心外面局势,睡得差一些而已。” 王氏也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是太容易触动了,赶紧扯了扯嘴角,好显得高兴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