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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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有试图束缚她。 执失云渐静默片刻,忽然轻轻一笑,“我明白了。” 这也是他今天过来的目的……先帝说过,瞒着李旦,事后李旦一定会震怒不已,想要重新获取李旦的信任,只能请王妃帮忙。 所以他甩开其他人,特地走一趟梁山。 裴英娘越和他生分,越有利于他施展自己的抱负才华。 “有件事我想问将军。”裴英娘正襟危坐,“你手下的兵马,多出来的那几千人,是不是相王府的亲兵?” 亲王可以统领一定数量的府兵,李显和李旦都有属于自己的人马,那些年住在骊山温泉宫时,裴英娘不止一次看到李旦领着部属出行,但后来那些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执失云渐愣了一下,讶异于裴英娘的敏锐,点头道:“不错。” 长安是富贵温柔乡,待在长安,只会一日日颓废下去,把人送到战场上历练,才能打造一支悍不畏死的精兵队伍。 裴英娘心里有数,不再多问军队相关的事,“将军是什么时候认准郎君的?” 执失云渐脸色微微一变。 “助我金蝉脱壳是先帝的遗言,但是你决定效忠郎君,肯定是很早的事……”裴英娘言笑如常,掰着手指头往回数,“到底是哪一年?” 执失云渐双手握拳,“若是起意的话,具体是什么年月,我记不清。第一次下定决心,是那年狩猎的时候。” 裴英娘问:“就是你和郎君单独谈话的那次?” 执失云渐微微颔首。 那时裴英娘和李旦定下婚期,他准备离开长安,远赴都护府。 临走之前,他单枪匹马去找李旦。 “我想郎君一定是想也不想就拒绝将军了。”裴英娘含笑道,“是吗?” 执失云渐看着裴英娘,沉默一瞬,轻声问:“你这么肯定?相王是嫡出皇子,也有他的野心。” 裴英娘笑着摇摇头,鬓发上簪的月下白芍药花随着她的动作轻颤。 她就是如此肯定。 “郎君一定会拒绝你……他并非不信任你,但是此事关系到我,我可能会为难,所以他不会答应。” 执失云渐没说话。 他们家只忠于李氏,但是皇室并非只有一位嫡出皇子,太子李弘孱弱,李贤偏激,李显顽劣,他把目光投向李旦。 当时李旦没有丝毫犹豫,断然拒绝他的试探。 直到今年先帝开口,暗中联络,他们才达成合作。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缓缓道:“十七娘,你并非武人,不懂武人一生的向往追求……万军之前横刀立马,马蹄所踏之处,皆为我所征服……战马嘶鸣让我热血沸腾,擂鼓鸣金让我心潮澎湃,我热爱战场,这一生注定要金戈铁马,踏平草原。太后不注重经营西域,她把全部心力放在争权之上,长安的豪门公卿早就被酒rou腐蚀,外强中干。府兵成了一群农人,只会种田,毫无战斗力,勉强凑齐的几万兵马全是乌合之众,听到号角声就吓得狼狈奔逃……假以时日,如果勇武善战的胡族挥刀南下,屯守京师的禁卫军不堪一击,看似花团锦簇,其实危机四伏。” “繁荣和稳定需要靠绝对的武力稳固,我愿意效犬马之劳,捍卫江山社稷,我以祖先之名立誓,既选择忠心于相王,就不会三心两意。”执失云渐收回目光,一字字道。 水声滴答,屋瓦上的积雪化成一股股水波流淌而下,溅起朦胧水雾。 “将军不需要担忧日后的前程。”裴英娘说,“从前郎君拒绝你,现在郎君防备你……都和将军本人无关,他只是不想让我牵涉其中而已。将军非池中之物,迟早能大展抱负。” 她举起茶盅,“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了结,将军以后不必瞻前顾后,郎君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我祝将军得偿所愿,立不世功勋。” 执失云渐勾起唇角笑了笑,同样举起茶盅。 裴英娘怕他和李旦之间隔阂太深,故而说开一切。她言辞恳切,为李旦开解他,消除他的疑惑,让他可以没有顾虑,继续效忠李旦。 她对李旦真好,好得让他心口一疼。 然而,羡慕和惆怅只是短短一瞬。 他并非沉溺于儿女情长的人,男人都有野心,有的人想立于万人之上,有的人想搜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有的人爱好美色,有的人追求名声。 他喜欢战场,热血激昂的同时,不会狂躁暴虐,沉迷杀戮,能镇定地面对千军万马而毫不变色,是天生的武人。 生前睥睨草原,死后马革裹尸,是他最大的追求。 其他的,从没有得到过,也谈不上失去。 以茶代酒,他们相视一笑,饮尽杯中残茶。 ※ 晴了两天之后,又开始落雪。 料理完事情,李旦带着几个亲信,赶往梁山。 雪落得不大,他骑马上山,不及梳洗,直接去正院,肩披零星雪花踏进内室,热气一烘,雪花化成水珠,他身上湿漉漉的。 裴英娘歪在火炉床里烤火,看到他,双瞳闪闪发亮,站起身迎上前,“阿兄回来了。” 看他满身狼狈,她皱起眉,为他解下披风,“坐到火盆边暖暖。” 李旦低头看着她,点漆黑眸比外边池子里的池水还清澈。 她想按他坐下,奈何身高不够,只能踮起脚,双手拍他的肩头,像是想把他拍矮一点,“阿兄,快坐下。” 李旦笑了一下,盘腿坐下,顺手把她拉到怀里坐着。 她哎呀一声,捧起李旦的手看,十指包扎起来了,犹如十根胖乎乎的春笋,“擦过药了吗?” “擦过了。”桐奴在一旁答,看到李旦皱起的眉头,福至心灵,连忙改口,“昨天擦过了,今天还没擦……” “去取药膏来。”裴英娘吩咐。 桐奴答应一声,飞快取来一只鎏金卷草纹小钵,双手捧着交给裴英娘,然后悄悄退出去。 走之前他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使女们无声退下。 炭火烧得毕剥响,内室暖洋洋的,连空气都香甜。 裴英娘为李旦解开指间缠的绷带,心疼道:“怎么好像更严重了?” 李旦倚着凭几,看她托着自己的手帮自己上药,心里觉得很安稳。 “执失来过了?”他问。 郭文泰和他禀报过,来梁山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全部对话。 英娘信任他,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深信不疑,他不自觉扬起一丝微笑。 裴英娘嗯一声,抬起头,眼珠一转,笑得促狭,“阿兄,你是不是有点小气啊?” 李旦愣了一下,笑容凝结在嘴角。 “你看你把执失吓成什么样了……”裴英娘嗔怪道,“以后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 李旦又气又笑,很想把她捧起来好好欺负一下,让她哭着求他。 他拍拍裴英娘的脑袋,动作很小心,怕指上的药膏蹭到她头发上,“我没有刻意针对他。” 裴英娘低头朝李旦的手指呵气,让药膏融化,头也不抬地说,“我懂了,恩威并施,缺一不可。” 就像李世民故意贬谪功臣,然后授意李治登基之后赦免那些功臣,让功臣感恩戴德一样,李旦行事有他的考量。 毕竟执失云渐是武将。李治当年不遗余力地提拔武将人才,轮到打压那些功臣时,也毫不手软,翻脸无情。 但是李治会做表面功夫,时不时把大臣感动得涕泪齐下。 而李旦不喜欢解释,容易让人误会,不利于笼络人心。 裴英娘重新为李旦系上绷带,一圈一圈绕得松松的,“阿兄,你尽管按你的想法去做,不过偶尔可以做得更好。” 李旦挑眉,点点头,俯身用胡茬蹭她的脸,“好。” 他不会让小十七失望。 第200章 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 北风狂卷,冷得刺骨。 袁宰相在仆役们的搀扶下哆嗦着踩到脚凳上, 他年纪大了, 不能骑马,开始乘车上朝。 等候多时的大臣们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 验过身份, 众人一起进入大明宫, 廊下预备了火盆, 给众位朝臣们烤火取暖,还有热乎乎的茶汤供他们饮用。 众人一边吃茶, 一边张望, 大殿内空荡荡的, 李显没来就算了,怎么连太后也没出现? 太后精力旺盛, 可不是会倦怠朝政的人。 相熟的近侍走到袁宰相面前, 声音近似耳语,“相王回来了……他拎着宝剑冲入蓬莱宫,说是要为相王妃报仇, 那边乱成一团,太后被堵在内殿里。圣人赶过去了。” 袁宰相双眼微眯, 示意近侍自己知道了。 果真如传言那样, 相王妃一死,相王疯疯癫癫,见人就砍,逢人就劈。 六王死了……太后难道连相王也不放过? 蓬莱宫内, 剑拔弩张。 李显躲在甲士们身后,看着不远处状若疯癫的李旦,眼圈通红。 “阿娘,你害死十七娘,逼疯阿弟,不要再害人了,放阿弟走吧,放阿弟走吧,没了十七娘,阿弟以后怎么活……”他嘴里一遍遍喃喃重复,可却不敢大声喊出来。 他怕武太后。 武太后站在窗前,表情平静,鬓边几缕白发梳得整整齐齐。 内殿由精兵层层防守,李旦冲不进来,冲进来了也没什么,单枪匹马的富贵郎君,不是甲士们的对手。 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李旦提刀闯入深宫,她答应他,不会动裴英娘。 自己的儿子头一次开口要一样东西,她随口允诺,没有多想。 世事轮转,她对自己的儿子失约了。 人算不如天算。 她不懂李旦为什么对裴英娘那么执着,乖巧貌美的小娘子,长安比比皆是,没了裴英娘,她可以再给他找一个。 没有人不可替代。 唯有手中握有绝对权势,整个天下都臣服在自己脚下、听命于自己的那种滋味,才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