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福寿宫上下安静端肃,大气也不敢出。 今日太后召了长宁侯府的韩姑娘进宫叙话,出宫后天气转寒,明月郡主出宫送衣,却阴差阳错被马踩伤。 皇帝盛怒,令太医院上下治好郡主。 太后担忧、紧张而又自责,这个慈爱的老人默默垂泪,祈祷宝儿早些醒过来。 太医诊脉后,告诉皇帝和太后,郡主此次性命无碍,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冷眸微眯,满面寒霜。 战战兢兢的老太医大着胆子:“只是伤了心肺,恐难彻底痊愈……”他觑着皇帝的神色,见其隐隐有发怒的征兆,连忙补充道:“当然,好生调养的话,也,也不会伤及性命……” 皇帝哂笑,眼中却有冷意:“也就是说,郡主后半生都离不开汤药了?” 老太医正欲答话,忽然有宫女一脸喜意地禀报:“皇上,太后,郡主醒了。” 不过郡主醒来以后,要见的第一个人不是皇帝,不是太后,而是陆晋。 皇帝神情古怪:“她要见晋儿?” 小宫女回道:“是的,郡主是这么说的,是说关于受伤的事情。” 皇帝容色稍缓,将视线转向沉默着站在一边的外甥:“那晋儿去吧。” 陆晋颔首:“是。” 他正好也有些话,想要问一问她。 陆晋小时候也住在太后的福寿宫,但是明月郡主所住的地方,他却很少来。他一走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整整齐齐的书。 他心念微微一动,心想,嘉宜也爱看书。 明月郡主面色苍白,斜倚着引枕。看到他,轻轻扯了扯嘴角:“陆晋……” 虽然陆晋掷刀杀死了那匹马,减轻了马下踩时的力度,但是踏在她胸腹之间的那一马蹄,仍让她直到现在每次开口都疼痛异常。 房间温暖,可她额上却因为疼痛而渗出了层层冷汗。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她被马踩伤后,他迅速赶来,站在她身旁看着她。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他绝对知道幕后那个人是她。 “是。”陆晋毫不迟疑地点头,黝黑双眸盯着明月郡主,眸中分明带了几分森然之意,“为什么?” 明月郡主苍白的脸颊扯出一抹笑意,她合上眼睛,声音很轻:“我最开始以为她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 “最开始?”陆晋轻嗤一声,“那后来呢?” “后来我又想,她大概不知道。我总不能枉杀了她,而且,你还护着她。” 陆晋眉眼冷然:“你后来想的没错,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明月郡主长睫轻颤,目中闪过迷惘之色:“什么意思?” 陆晋淡淡地看着她:“因为知道你秘密的那个人,是我。” 此言一出,明月郡主瞬间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她重重咳嗽了几声,痛得捂住胸口,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些病态的红:“不可能!你不会知道的!” 陆晋黑眸深沉而晦涩,不紧不慢道:“老夫人过寿那天,皇上去了长宁侯府,人还没走,就不见了踪迹。我去花园找他,在假山那边看见了一些事情……” 从他提到“老夫人过寿”开始,她就瞳孔紧缩,待他说到后面,她一张脸血色褪尽。她忽然想到了那只耳坠,连连摇头:“不对,你在撒谎!我那天分明捡到了一只琉璃耳坠……” “琉璃耳坠?就因为一只琉璃耳坠,你就认定嘉宜知道了你的秘密,三番四次想要她性命?!”陆晋心中怒气升腾,却仍有意压低了声音,“你亲眼看到了她?没有吧?你也只是捡到了一只耳坠而已。可是一只耳坠又能说明什么?它可以是提前掉在那儿的,也可以是旁人拿着她的耳坠落下的……” 他猜测,当时皇帝和明月郡主都没有真正看到嘉宜,否则不会在事后去通过耳坠打听她的身份。大概真如明月所说,只是捡到了一只耳坠。 陆晋声音更低:“需要我重复一下你们当时说的话吗?” 明月郡主瞬间瞪大了眼睛,她伸出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你别说了!陆晋,你不要再说了!” 她再抬头时,已是满面泪痕。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是不是要派人杀我了?”陆晋黑眸沉了沉,追问。 杀?杀了他吗?明月郡主眨了眨眼,胡乱点头又摇头,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陆晋目中隐含怒意:“就因为知道了你的一个秘密?甚至根本就不可能说出去的秘密,你就要下杀手?!” 即使嘉宜真的知道这件事,他敢肯定,她绝不会说给人知晓。 明月郡主放下掩住耳朵的手,神情怔忪,美丽的眼中毫无神采:“陆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肮脏、下贱又恶心?我是敕封的郡主,却和皇叔有不伦的感情……” 陆晋犹豫了一瞬,没有正面回答:“十月初四,在梨花巷,我曾问过你,是否有事需要帮忙。” 明月郡主微微一怔,想到了此事。 “我那时候不觉得你肮脏、下贱、恶心,我只觉得……” “哈哈。”明月郡主回想起旧事,忽然明白了他当时话里的意思。她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可怜,是吗?你觉得我可怜是吗?”她伸手掩面:“你说‘那时候’不觉得,是不是现在觉得了?一个和叔叔纠缠不清的女人。不仅是你,连我自己都觉得脏。” 陆晋双眉微皱:“我现在觉得你不好,倒不是因为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情,而是你因为自己的猜测而试图杀人灭口。你怕秘密暴露,而嘉宜又何其无辜!” 明月郡主合上了眼睛:“陆晋,我也无辜啊。我那个时候,比你meimei还要小一些。我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不对的,可他说我是他生命中的一轮明月……” 陆晋心中一凛,“明月”这个封号是六年前正式封的,她今年十九岁,也就是说她那时只有十三岁?! 她是忠臣之后,父母去世时,皇帝刚登基。太后怜她孤苦,把她接进宫里,后来又昭告天下,正式认她做了孙女。那个大她十一岁的男人是她名义上的皇叔。 小时候,相较于沉默寡言的陆晋,无疑是她更得他和太后的欢心。她没有亲人,她把所有的孺慕之情都倾注到了他和太后身上。 直到他们的关系发生变化。 一开始,她是不愿意的。她从小的认知和两人的身份让她无法接受这一切,偏她又不能告诉任何人,也拒绝不了他。她想,她那个时候应该是恨他的。可是,时间久了,她竟分不清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了。 她既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又想彻底远离他,一生再不相见。然而这两样,她一样都办不到。 他们虽非亲叔侄,但是在天下人那里名分已定。他极其注重名声,自十六岁登基以来,勤政爱民,不好女色,后宫只有一后数妃。他不愿意公开要自己名义上的侄女,但他也不同意放她出宫嫁人。 而她自己也深陷情感与伦理的挣扎,自厌自怜。她不想如他所愿舍弃了身份,隐匿于后宫中。她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也无颜面对太后。 从小到大,她都是拿他当叔叔的。在世人眼中,他也确实是她叔叔。 两人僵持着,拉扯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数年。 “你这段时间一直护着你那个meimei,不让她受伤。可是那个时候,有谁来护我啊?”明月郡主睁着眼睛,泪水大滴大滴地掉。 陆晋皱眉,他今年才知道他们的畸形关系,原来已经六年了吗?他沉声问:“太后知道么?” 明月郡主自嘲一笑:“我怎么能让她知道?” 她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太后了。那是这世上唯一肯真心对她好的人。她怎么敢让太后知道她这么不堪? 确切的说,她和皇帝的事情,她不能给任何人知道,她也不允许任何人知道。宫里上下,瞒得死死的。 她在人前端庄冰冷,如空中冷月。可没有人知道,她时常被自厌自弃的心理所笼罩,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她当然清楚就算韩嘉宜看到了,八成也不敢说出去。可万一说了呢?即使对方不说,那也知道她的丑事啊,也会在心里编排她、鄙夷她、唾弃她…… 她甚至在梦里,看到的都是陆晋那个meimei一面戴耳坠,一面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不能这样,一定不能这样! “所以?你就要杀了她?”陆晋双眉紧锁。 明月郡主闭上了眼睛:“你把她护的密不透风,他们很少有下手的机会,只能硬碰硬。这一次布置周密了些,可是,我忽然反悔了。” 陆晋那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话,韩嘉宜竟不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太后对韩嘉宜的喜爱,都动摇了她的杀心。不过,她没想到她这一番阻止,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方才躺在床上时,她也在想,如果就那么去了,或许也还不错。至少旁人提起来,会说一句“哦,可惜了,死的和她爹很像。”而不是“知道吗?她和皇上不清不白,她可是要管皇上叫叔叔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和谐网络,不能有血缘。皇帝和郡主是名义上的叔侄,但有纲常伦理压着,还在一个户口本上。不过cao作得当的话,也不是不行。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因为郡主这一件事,男女主已经达成了生死与共、山洞独处、共乘一骑、同室而居、朝夕相处等成就。 再次强调,本文架空,架空,架空,一切为了行文方便。 第45章 醉酒 听她提到她反悔一事,陆晋眼中冷意顿减,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 今天他也在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事后清理现场,发现了毒倒灰马的毒箭,也捉到了隐藏在临街二楼的箭手。不管她最初是怎么想的,至少那一刻,她确实是真心想阻止这场刺杀,甚至为此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 “我很好奇,”陆晋目光沉沉,“季安怎么会愿意为你卖命?我起初以为这是皇上的意思,后来我发现我想岔了,竟然是你授意的。” 他在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明月郡主身上。一则她是孤女,手上没多少势力。二则她幼时行事潇洒大方,给人一种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感觉。相反,他的皇帝舅舅很重视名声。 “季安?”明月郡主皱了皱眉,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因为我手上有他的一个把柄。那个把柄,足以要他的性命。” “你说的把柄,是指他暗中的势力?”陆晋略一沉吟。 皇帝身边的太监,竟然暗中有自己的势力。没关系,他可以借这个机会,瓦解铲除。 明月郡主只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季安的人,本事太差了些。第一次动手,是在郊外,那次陆晋也掉落山崖,差点死掉。她到底是顾念同陆晋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不想添更多罪孽,特意叮嘱了季安的人:杀韩嘉宜,莫牵累旁人,尤其是陆晋。 现在竟然告诉她,韩嘉宜根本不知道她的秘密,掌握了她秘密的其实是陆晋? 明月郡主只觉得荒谬无比,要杀陆晋么?笑话,她连韩嘉宜都杀不掉,又怎么杀死陆晋?何况陆晋如果真死了,恐怕太后能丢半条命。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不是她杀不杀她的问题,而是她的命捏在他手上。 “我是不是要死了?”明月郡主声音很轻,还裹挟着沙沙的风声。胸腹之间被马踩了一下,连呼吸对她而言,都变得艰难无比,更不要提开口说话了。 “太医说能保你性命,只是伤及心肺,要落一辈子的病根。” “一辈子?”明月郡主纤细的眉毛紧皱,似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甚是惊奇,“你不杀我?” 不等陆晋回答,她就重重喘息几声,自嘲一笑:“哦,是了。你若是杀了我,跟他也不好交代。这丑事不能公诸于众,大家还都得死死瞒着。” 陆晋长眉拧起:“按我朝律例,杀人半途中止,未造成死亡事实者,罪不至死。为了阻止这一场刺杀,你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险些葬身于马蹄之下,病痛还将伴随你一生。于法于理,我都不会杀你。”他停顿了一下:“太后拿你当亲孙女看待,你今日出事,她自责不已。你若就此丧命,她老人家定然伤心欲绝。” 今天事情的真相皇帝和太后还不是很清楚,尤其是太后,她还只当明月郡主受伤是巧合。 明月郡主初时还带着一些自嘲的笑意,待听他提到太后,神情微僵,眼泪慢慢滑落:“是我对不起太后,有负她的教导。” 她不是太后最疼爱的晚辈,但太后却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太后教她良多,而她不但和皇叔有了首尾,还要做杀人的勾当。 如果太后知道疼爱的孙女成了这个样子……她不敢再想下去。一想到太后的失望,她胸口似乎有重物压着,闷得发疼,更加自厌。 “不要告诉她……”明月郡主声音极低,像商量,又像祈求,“别说我去杀人,别说我和他的事情,也别那样想我。陆晋,我也不想那么……脏的。” 陆晋沉默了一瞬:“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虽名为叔侄,却非同宗同源。你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出于被迫还是心甘情愿,都不能说脏。我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你。因为那不是你的错。你错的是为了掩盖这一点去伤害无辜的人。” 明月郡主定定地看着他,他说那段不伦的关系,不是她的错…… 他说不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