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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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立无援的时候,有个人愿意站在他一边,和他一起对抗宗族……傅云章一定会承四叔的情。 作者有话要说: 项橐:春秋时的一位神童,鲁国人。(传说) 第15章 汤圆 化雪的时候格外冷。 融化的雪水顺着瓦垄往下淌,旭日当空,晴空万里无云,屋檐前却垂下一道雨帘,滴滴答答,宛若玉珠跌落银盘。 书童莲壳弯腰拍干净靴鞋上的泥泞,进门唱了个肥喏,“少爷,这几天窄巷的四老爷挨家挨户劝说族里的相公们,联名反对修牌坊。还有更热闹的,昨天好几家婆娘找三老爷撒泼,说是如果族里要修牌坊,她们就立马回娘家去。” 傅云章收回凝望庭阶的目光,“哪房的四老爷?” “就住窄巷子的那一家,十年前从乡下搬过来的。每年去南边跑船,运南货卖到北边开封府去的那一个四老爷。”莲壳笑嘻嘻答道。 傅云章点点头,轻轻嗯一声。 书房冷飕飕的,莲壳冷得直打颤,掀开蓝布帘子一看,火盆里的炭果然早就灭了。他赶紧抄起铁钳加炭,气哼哼道:“管添炭的丫头去哪儿躲懒了?这炭都烧成灰了,房里这么冷,少爷您身子弱,怎么受得住!” 傅云章拈起一枝笔,埋头写着什么,淡淡道:“我打发她们出去了。一会儿你去管家那儿再挑两个丫头。” 莲壳愣了一下,响亮地答应一声。 忙活半天,等书房重新暖和起来,他擦擦汗,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二少爷还在伏案写信,他不敢打扰少爷,默默退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问清洗灵璧石的婆子,“莲叶和莲花呢?” 两个婆子脸色古怪,小声说:“那两个丫头心眼多,不老实……二少爷刚才叫养娘把她们领回去了。” 莲壳差点跳起来,低啐一口,冷笑道:“少爷心慈,要是我在,直接回了老太太,看她们怎么作妖!” 婆子赶紧捂他的嘴巴,劝道:“我的儿,消消气,就当是你积德罢!这事老太太不晓得,要是真让老太太晓得了,她们一家都没活路!上次那个莲叶,不过是露了点形迹,老太太发狠,活活把人打死了,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嫩得像朵花,说没就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少爷把事情压下来了,你可别到处说嘴去!小心二少爷生气,把你也卖了。” “行了,我晓得,又不是头一回。”莲壳做了个鬼脸,“这一次我亲自给二少爷挑丫头,专找老实的挑!” 二少爷是傅家的金凤凰,听管家说二少爷的书房里空出两个缺来,府里的丫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谁知挑人的莲壳恁的刁钻,不要好看的,也不要机灵的,更不要那温柔小意的,最后竟然挑了两个专管刨坑种竹子的粗使丫头! 丫鬟们在前院稍间前堵住莲壳,非要找他要个说法。 莲壳两手揣在袖子里,皮笑rou不笑,“要说法也容易,我去回了老太太,你们看如何?” 丫鬟们面面相觑,立刻作鸟兽散。 老太太一心盼着二少爷高中,对二少爷管束特别严格。二少爷从三岁开蒙,天不亮起来读书,夜里熬到半夜,书房的灯还亮着。一年三百六十日,二少爷每天得站在老太爷的牌位前背一篇文章,连除夕大年夜都不例外。 县里的小官人十三四岁开始央媒婆说亲,相看人家,十五六成家娶媳妇,十八九抱娃。二少爷如今快十八了,还没娶亲——老太太怕二少爷分心,早就放话说二少爷不会早娶,等他考中进士后,好在北直隶寻一个当地娘子结亲。 县里的人心里发酸,背地里说老太太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rou。傅家人却觉得理所当然,乡下丫头哪配得上二少爷?二少爷人品出众,就该娶天子脚下的千金小姐当媳妇。 担心丫头带坏二少爷,老太太不许二少爷身边的丫头涂脂抹粉,谁敢勾引二少爷,乱棍打死,谁说情都没有用。 丫鬟们心里再活络,当着老太太的面,没人敢往二少爷跟前凑。 打发走丫鬟们,莲壳领着两个忐忑不安的丫头去书房给二少爷请安。 两个丫头一脸茫然,等走到二少爷的院子里,才敢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们竟然能贴身伺候二少爷! 两人对望一眼,大气不敢出,压抑着激动,跪下给二少爷磕头。 傅云章坐在书桌前翻阅誊抄的程文,头也不抬。 莲壳给两个丫头使眼色,“好了,你们先出去,养娘待会儿带你们去领衣裳和工钱,好好跟着养娘学规矩。” 两个丫头点点头,恭敬退出去。 “少爷,您渴不渴?饿不饿?我给您冲一碗藕粉?昨天灶房刚炸了麻花、猪耳朵、风饺,又酥又脆,您要甜口的还是咸口的?”莲壳等了半天,没听见二少爷吩咐,弯腰拨拨炭火,整理好博古架,壮着胆子上前,一迭声问,“还是给您下碗面?您想吃鸡丝的还是鱼片的?” 傅云章双眉略皱,撩起眼帘扫他一眼,指指一旁棋桌上的文具匣和砚台,“给四叔送去。” 莲壳答应一声,“好嘞!”然后接着问,“龙须面?八宝饭?” 傅云章眉头皱得愈紧。 莲壳冷汗涔涔,心虚得厉害。可二少爷这几天没好好吃东西,早起到现在就喝了碗莲子粥,要是饿出毛病来,老太太能把他活剥了。他清清喉咙,硬着头皮追问,“酒酿汤圆也有的……” 书房里一片寂然,偶尔响起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傅云章轻声道,“出去。” 莲壳暗暗叹息。 ※ 傅四老爷外出访友回来,牵着毛驴走进西院牲口棚,王叔接过竹丝鞭子,“官人,大房的二少爷方才打发人送来几样东西,搁在东院那边。” “二少爷送来的?”傅四老爷立刻眉开眼笑,来不及换下脏污的油靴,径直往东院稍间的方向走去。稍间里烧了火盆,他平时算账、对账,请铺子里的掌柜们吃酒、商量事情,一般都是在这边,房里随时有两个小厮守着。 傅四老爷脱下外边穿的道袍,坐在火盆前烤火,小厮把傅云章差人送来的礼物抬到火盆前他看。 东西盛在黑漆大托盘里,一套嵌棕竹丝多宝文具匣,几块江西龙尾砚,几块墨锭,几枝湖笔。 傅四老爷搓搓手,吩咐小厮:“给启哥、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诉他们,是二少爷送的!好生爱护,别糟蹋好东西。” 小厮为难道:“官人,这文具匣怎么分?” 砚台、湖笔好说,一样几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这个最精致,最大的书匣可以折叠开合,一共有三层,每一层带抽屉,还有十几只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来装纸笔银泥砚台,镇纸、笔架、水盂、笔洗、铜炉、蜡斗、烛台……凡是读书人要用的东西,应有尽有。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启哥和泰哥有文具匣,这一套给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爷忽然送礼给他,肯定是因为修牌坊的事。说来还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对族长,文具匣给英姐最合适不过。 东西从稍间送出去,家里人口少,宅院小,不一会儿全家都听说了。 老太太大吴氏把傅四老爷叫到跟前,“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他送来的东西,得让启哥和泰哥好好供着,就是他们用不着,沾沾才气也好。何况人家二少爷细心,送的都是学堂里能用的,更该给启哥和泰哥留着。你倒好,把文具匣给一个女伢子!英姐又不能读书进举!”她歇口气,接着说,“一个女伢子,给她首饰头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来。” 傅四老爷想了想,随口胡诌,“娘,这您就不晓得了,那东西本来就是二少爷给英姐的。前几天我带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见二少爷,二少爷蛮喜欢英姐的。” 大吴氏将信将疑,二少爷在她眼里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爷指名给英姐的东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让出来…… 傅四老爷再接再厉,“文具匣这东西启哥和泰哥不晓得有多少,不差这一套。而且这东西只有一套,给启哥,泰哥怎么办?给泰哥,又委屈了启哥,给英姐正好,免得兄弟俩为了点身外之物起争执。” 大吴氏听了这话,才道:“那算了。”她话锋一转,“老四,我晓得你心疼英姐没了爹,事事都想着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儿。” 傅四老爷收起玩笑之色,脸色微沉,淡笑一声,“又是哪个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开几步。 大吴氏脸上一僵,平时她养尊处优,几个媳妇和家里的仆人对她言听计从,她能当面呵斥老三没本事,嫌媳妇们不够孝顺,但老四可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四儿子在外面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认得,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家里人嬉皮笑脸,偶尔还和小时候一样撒撒娇。发起脾气时,他一句话不说,光是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掌柜、伙计吓得屁滚尿流。 儿子不高兴,她心里也害怕。 傅四老爷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这孩子老实,她是我闺女,我给她攒嫁妆,将来给她挑个殷实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给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话,她的嫁妆也是我出,不会比月姐差。至于英姐,大哥就留下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和大嫂孤儿寡母的,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又才刚回家没几天,头一次跟着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偏心她几分又怎么了?” 大吴氏皱眉道:“那你也该有个谱,毕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别叫人说咱们家的闲话。” 傅四老爷冷笑,“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爱说什么。我傅老四如果怕这个,当年也不敢跟着县里的人跑船。” 大吴氏无言以对,“你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你媳妇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乐意,女伢子家就该在家跟着长辈学怎么cao持家务,烧火做饭,读书写字是男人们的事。” 傅四老爷双眼微眯,原来母亲的目的不是讨文具匣,而是为了这个。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晓得了?” 大吴氏跺跺脚,颤声道:“你要送英姐读书?简直是胡闹!你出去看看,县里哪家闲着没事送女伢子上学?” 作者有话要说: 程文:古代科举考试之后,录用考中者的文章为范本刊印,公开给各地士子抄录,也可以买,主考官员也得写范文给士子们当示范。简单来说就是高分范本八股文。 第16章 金银蛋饺 大吴氏气得心口疼。 丫鬟敷儿连忙几步冲上前,斟了杯八宝茶给大吴氏喝下。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苏州府、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jiejie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cao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傅三婶、四婶卢氏、傅月、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