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她虽急,话却是一句句缓缓地送到人耳里,叫人一听就明白,来喜看了看她怀里的白猫,也不敢真的就这么将猫抱进去。 王爷一向最是厌恶这些小猫小狗的,捧了进去,没得发了脾气,他跟着遭罪。又因着是毓义亲自送来的,不好让人退回去,来喜仍在想法子,屋里头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在外头?” 幼清当即看向来喜,来喜转了转眼珠子,指了指里头,索性让幼清抱猫进去,“主子唤你呢。” 幼清一顿,还欲说什么,来喜已经撩起帘笼。 没得退路,幼清一咬牙,只得抱猫而入。 四盏扇形宫灯高悬,手臂粗的蜡烛数十只,室内光亮如昼,静悄悄的,只听得烛芯偶尔呲呲的一声。灯下一人独坐,姿态从容,右手里拿本书。 德昭刚换完衣裳,如今穿一身绛色宁绸袍,面容肃穆,端坐看书,头也不抬,只等着来人开口回话。 幼清福了礼,不敢往上头看,有些紧张,话却说得稳当,“回爷的话,奴婢是茶房的,今日下午毓王爷送了只猫,说是给爷的。” 德昭闻言,抬头一瞥,先是望见一只圆滚滚的白猫,再是瞧见抱猫的人,一袭绣竹青面纱,随即入目一双黑亮的眸子。 随扈侍女里戴面纱的,约莫也就只一人了。 德昭微微拧眉,视线在她面上扫了遍,没说什么。 他不出声,她就一直在旁站着,白哥体胖,被毓义养着,又肥了几斤,抱了片刻,幼清手臂泛酸,却不敢乱动。 德昭翻了页书,沉吟问:“伤好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幼清心里砰砰直跳,电光火石间回过神,会出他话里的意思,当即轻声回道:“回爷的话,伤好了,多谢爷的恩典。”这下好了,真真切切算是到跟前谢了恩。 德昭又道:“是谢赏你板子,还是谢赏你大夫?” 幼清胆战心惊,跪下回话:“爷赏的,自然都是好的。” 她这一倾身,白哥跳出去,正好跳到德昭脚边。 幼清攒紧拳头,几乎屏住呼吸,只恨不能立即将猫逮回来。 德昭面无表情,眉眼冷峻,往下垂了视线。 白哥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袍角,软绵绵地叫了声“喵——”。 ☆、第7章 夜游 德昭一愣。 白哥见他无动于衷,一鼓作气连连唤了好几声。 “喵喵喵——” 肆意妄为地撒娇。 这模样让他想起一个人。 而与那个人一模一样清澈的眸子近在咫尺。 幼清跪得膝盖疼,可上头始终没有动静。在王府她没什么机会跪人,随扈十几天跪人的次数足足比她过去七年还要多,可见当上差不仅要忍受非人的折磨,而且还要有对金膝盖,跪不烂的那种。 气氛沉默得越久就越压抑,有那么一瞬间幼清想象着自己连人带猫被拖出去打板子的情形,后来想想,猫是毓郡王的,此刻身份比她高贵得多,要打,也只会打她一人。 连只猫的错都要算在她头上。侍女的命,轻薄易断,若能选,下次投胎时定不要再选奴才命。情愿做只鸟,自由自在,飞到老死。 她在这头奇思妙想,那厢德昭回过神,弯腰提起白哥。 幼清不知他要作甚,她的视线定在明玉砖上,最多只能望见他的一双拈金番缎高筒靴。 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全是如何开口保命的法子。 “拿着。” 低沉两个字,犹如救命符一般,幼清欣喜地抬起头,望见德昭单手捏住白哥的后脖颈,颇为嫌弃地提在空中,白哥喵喵喵叫得更起劲,爪子挣扎着,滚圆的身躯不停晃荡。 没有他的命令,她不敢起身,直起上身恭敬地伸出手,像祭祀那般摊开手心,等着上天的恩赐。 德昭并未让她出去,唤了来喜去请毓义,并传话说:“你只告诉他,若他不亲自将猫带回去,今晚本王就将这猫丢到外面喂狼。” 来喜应下,躬腰退出去的时候,快速地往幼清那边瞄了瞄。 幼清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视,事实上她已经没精力放到多余的事情上。她抱着猫,仍旧跪在原地,德昭像是完全忘了屋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似的,拾书看得认真。 幼清跪得又酸又麻,似有千百只蚂蚁在腿上咬来咬去,忍着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又不能弄出动静,只好移开视线去看怀里的猫。 方才活灵活现的白哥,四平八稳地趴在她腿上睡大觉,仿佛感受到了屋里的气氛,知道上头坐着的男人没有好脾性,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阖上眼睛做美梦。 横竖还有毓义来接它。 是了,毓郡王。幼清心中切盼,想着等毓义一来,或许她便能退身了。 溶溶烛光,夜风微凉,窗台边的青木香烧至鼎底。德昭一眼十行,大半本《纪效新书》读完,略感疲惫。那书上写的如何如何行营守哨,他早就熟记于心,不过为了皇上当日一句“元敬将军统兵有道”,遂拿了旧书再看。 他向来是不喜欢看书的,每每拿起古本,只觉前人之语甚繁甚唠。然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虽不喜究研书中道理,然每每皇上问起书中之言,倒也答得顺畅。 不读书,无以为君子。 如今太平盛世,讲究以德服人,选才纳贤,皆要考其文章如何。皇帝曾道:“论背书,无人能与德昭相比,论读书,众人皆在德昭之上。” 德昭苦笑,答皇帝一句:“臣七岁得先帝赐名,九岁尚未习四书六艺,十岁幸得皇上教导,方启读书之道,一身本事,皆习于皇上,如今师嫌徒拙,徒真真是羞愧万分。” 皇帝笑:“越发油嘴滑舌。” 这般随意,比父子还要亲近,这些年出生入死,铁马金戈,一半是为着皇帝,一半是为着自己,当年他在宫中做皇子时唤龙潜时的皇帝一声“二叔”,如今皇子们唤他一声“九堂哥”。堂兄弟再亲,比不得当年的德昭和二叔了。 今时今日这般地位,深得圣眷,他却不再欢喜。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空荡荡的,午夜梦回,听得有人唤他名字,那样俏丽的声音,听一声便能描出她任性妄为的模样,想要转身看看她,冰天雪地,冻得他连脖子都动不了,脚却越走越快,风雪那般大,洋洋洒洒覆住一切,终是回不了头。 自她走后,满城春光皆是寒雨风霜。 八年,一别八年,如今他德昭功成名就,却已失去了她宋阿妙。 德昭放下书,余光瞥一眼,恰望见地上跪着的人。 这个时节,宫女侍女们都换了夏绸,她穿绿色一把水葱似的纤细,垂着脑袋,望不见神情,双手搁在腿上,往里勾着,将猫围在怀里。 古有“隔纱初见羞花颤”,他不是圣人,他自然也爱倾国色。 却难得地并未厌恶她。 德昭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淌出:“你叫什么名儿?” 幼清恍惚间听得他问话,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跪得太久,沉默太久,未曾想到还有开口说话的份。 “回爷的话,奴婢叫幼清。” “哪两个字?” “‘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復扬’的‘幼’;‘澄湖万顷不见底,清冰一片光照人’的‘清’。” 德昭颇感惊讶,“你能识字?读过司马相如和杜甫的诗?” 幼清老实答:“略识字一二,念得几句诗。” 德昭牵唇一笑,可见不能以身份和面貌看人,一小小侍女,胸有点墨,也是能够吐字成诗的。 “抬起头来。” 幼清抿唇,不敢皱眉,抬起下巴,撇了视线,垂眉顺耳的模样摆在他跟前。 德昭沉吟片刻,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 “老姑娘了。” 德昭凝视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干净清澈,恍若八岁孩童不知世事的天真。 宋阿妙若还活着,也该和她一般年龄。 德昭一时看怔了眼,只半秒回过神来,嘲笑自己这般愚蠢,竟会认为家破人亡后的宋阿妙还会有这般透澈眸子。她若活着,眼中有的,只会是将所有人挫骨扬灰的恨意。 宋阿妙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 那可是连被人拒绝爱意,都要将人咒骂三天三夜的宋阿妙呐! 德昭失了兴致,摆手欲让她退下,瞥见她怀里的猫,微微凝眉,朝外唤人:“来喜!” 来喜已从毓义处回来,自作主张在屋外站了会,如今听见德昭喊他,立即进屋回话,将毓义的话一一说来:“回爷,奴婢刚从毓郡王处回来,毓郡王听了主子爷的话,托奴婢回话,说‘你且同我九堂哥说,愿赌服输,当日既有了约定,自是要履行的,白哥甚是可爱,放在身边养两日,九堂哥定会喜欢它,自此也就不会再唤我‘猫毓’了。” 德昭:“胡闹!” 片刻后,叹口气,揉揉太阳xue,无可奈何,“虽已十六,却还是如此孩童心性。”随意一扫,望见那猫躺在幼清怀里,睡得舒适,开口对她吩咐:“这猫,你好好养着,左不过两日功夫。” 自此不再多言,来喜和幼清福礼跪安,幼清双腿麻木不听使唤,差点摔倒,所幸来喜扶她一把,这才相安无事地抱猫出了屋子。 一出屋子,来喜指了指白哥,挑了笑道:“幼清姑娘,这猫跟您有缘。” 幼清笑:“奴婢没这福分,这猫是毓郡王的,怎会与我这种卑微之人有缘。” 来喜笑了笑,另外安排人替了她的夜差,只说让她好好照顾猫儿,这几天不用到茶房当差了。 幼清自然乐得清静,不用当差意味着不用提脑袋过日子,同她以前在兽园伺候家畜的日子比起来,这里当差简直就是噩梦。 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小心警惕,她能撑到今天,实在万幸。 今儿个这遭事,毫不夸大地说,在屋里头跪着的时候,她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尤其是德昭同她问话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住,生怕说错一个字,就被人取了脑袋。 她决定将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否则梦里都会遇见那般悚然的气氛。 白哥放在她身边养,她自是悉心照顾。同住一屋的人都跑来看猫,崖雪不看猫,她羡慕地看着幼清,“你真是好命。” 幼清取了面纱,“现在呢?” 崖雪抿抿嘴,转头去逗猫。 幼清重新戴上面纱,她不是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老天爷也算是待她不薄,只消将这张脸一露,即能抵住嫉妒愤恨。美貌女子间大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对另一个美丽的姑娘真正心怀好感。 她长得不好看,可是好歹能如愿以偿地嫁给齐白卿。 她们有心上人,她也有,她并不可惜。 第三日,期限一到,前头果然有人来唤她。 幼清抱着猫去了前头屋里,刚一进去,迎面毓义抬手接过白哥,任它往肩上攀,半大的少年笑起来格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