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表小姐找我们少爷?”笔架道,“我家少爷睡下了。” 冉念烟并没有理会他拙劣的自问自答,那扇老旧的木门很容易被推开,她几乎是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笔架一时间都忘了阻止,恍惚中深深怀疑今晚的冉念烟是别人假扮的。 不可能,这位表小姐向来不是冲动的人,何况是针对他们少爷?他们两个就是一云一泥,她自然是天上的云,从未将下界的一草一木收在眼里。而他家少爷——笔架绝非有意贬低,只是徐夷则现在的处境的确不尽如人意,纵使是高天上的鸿鹄,陷身泥沼也是极可悲又无法轻易摆脱的困境。 “表小姐,你回去吧,我们少爷真的睡下了。”笔架恢复了理智,张臂去拦,又顾念着人家是千金小姐,自己不过是个打杂的小厮,哪敢真碰到她的身子,连沾沾衣角都是不敢想象的罪过。 不能拦,只能堵了,崇明楼前的院落不大,冉念烟到西,他也到西,冉念烟到东,他也到东,不大的院子里很快充满了笔架为难的劝阻声,像是要刻意惊动房内的少爷,请他出来解围。 冉念烟不耐烦了,就要推开笔架,她的力气显然不是一个少年人的对手,可是她知道,只有自己出手的份,笔架是绝没胆子还手的,可她却迟迟不能出手,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焦头烂额、满头大汗的笔架,她无端想起了曾经夏师宜,更想起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一处致命的疏忽。 笔架气喘吁吁,最主要的还是心里越来越没底,生怕真把冉念烟惹急了,一状告到嘉德郡主面前,他们都没好果子吃。这位小姐向来聪明,自然知道嘉德郡主是他家少爷的死xue。 就在笔架急得快哭出来时,徐夷则终于推门而出,笔架险些跪下磕头,为冉念烟,也为徐夷则。 “少爷,表小姐她……” “我知道。”徐夷则的前半句话是对笔架说的,可眼光从未从冉念烟身上移开,“你终于愿意承认了?” 笔架摸了摸头,心说承认什么? 冉念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眼神坚毅地望着徐夷则不动声色的面孔,紧咬下唇的贝齿透露出她此时的紧张无措。 徐夷则当然看得出她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侧过身去,让出半扇门。 “进来坐坐吧。”他道,“外面风冷。” 外面风冷,你穿的又不多。他很知趣地将后半句过分关心的话隐藏起来,他曾经隐藏了半世,唯一一次情难自抑便使她彻底憎恨上自己,且带着这份憎恨转生到今世。 于是他格外注意分寸,像对待政事一样疏离冷静地处理和她的往来交接,但仅有的理智也只够支撑起表面现象罢了。 冉念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真到了这个地步反到释然了,也不再遮掩,带着些壮士断腕的孤勇走进了徐夷则身边的门。 崇明楼真是她极不愿来的地方,不止因为是徐夷则的居所,更是因为这里的确太过寒陋,令她想起死前萧索的宫廷,透出相似的清冷衰败之气。 “这里是徐家最古老的地方。”徐夷则像是看出她强压在眼底的厌恶,扶着一根剥落了清漆的梓木梁柱,出神地道,“第一代镇国公镇守燕云时,征用前朝庙宇做了临时行辕,后来庙宇被夷平,改建了这座镇国公府,唯独留下这座崇明楼,正是从前那座寺庙残存的鼓楼。” 竟有这段逸闻?冉念烟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些,可她的确从未听大人提起过这些往事,前世没有,今生更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整座庙宇都毁掉了,唯独留下这里吗?”徐夷则道。 冉念烟摇头,她的确不知道。 徐夷则很难得的笑了,却不是嘲笑,而是无奈,“你的确不会知道,徐家也不会再提起。” 他道:“老镇国公是在这里自戕的。” 此话一出,冉念烟忽然觉得罗衣生寒,耳边也响起呜咽的风声,如泣如诉,如冤魂的哀鸣,摇曳不绝。 “胡说。”她道,“老镇国公是寿终正寝,死后祔葬帝陵,怎会在此自戕?” 徐夷则看着她,笑道:“因为皇帝需要他死。他和太、祖皇帝本是同乡,意气相投,兄弟相称,一同揭竿与阡陌之间,谋事于穷巷之内,最后一人称帝,一人成臣,太、祖在世时还能驾驭这位昔日的金兰兄弟,可年幼的太子呢?” 他的话停在这里,剩下的不言自明。 老镇国公是堪破了太、祖皇帝的心思,所以在太、祖大渐前自我了解,以保全徐家世世代代的香火传承,用自己戎马半世博得的残生,去换子子孙孙的余生。 “所以,这里一直留着,没人愿意提起曾经的事,也没人愿意来,毕竟没有后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喝着祖辈的血享受荣华富贵的。徐家如此,其他世家莫不如此,不过是没走到以命换命这一步罢了。” 冉念烟几乎忍耐不住,紧握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强撑着面上的镇静从容。 “一派胡言,既然徐家没人再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夷则道:“你忘了,我在军营中,自然知道更多军中旧事,那些开国功臣的下场在京城是秘密,在塞北却不是什么秘密。” 冉念烟道:“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徐夷则抬手让她坐下,随后才自行落座,双臂撑在膝头,双手轻轻交握着。 “因为你该知道,咱们现在享受的一切是值得珍惜维护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已经不能站出来劝阻你的祖辈们,他们若是能开口,也绝不会赞同你今天的做法。” 徐夷则说着,顿了顿,又继续。 “而你,已经活过一回,更该明白有些致命的错误,都是在细微处生发的。” 冉念烟闭上眼,不去看他澄明坦荡的双眼。 他还是知道了。 自从他说起夏师宜的名字时,她就该领悟到的,可是灯下最暗,她偏偏忽略了。 夏师宜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她后来遵循字音另取的。前一世如此,今世还如此,除非世上真有绝对的巧合,否则这样的情况决不能出现在毫无共同记忆的两世人身上。 徐夷则怀疑了十余年的事,终究因为她的一点疏忽被揭开了,也许他早就发觉住在她身体里的并不是一个孩子的灵魂,只是秘而不宣。 冉念烟觉得很泄气,泄气到极点反而看开了,自嘲一笑,摊手道:“是啊,你也是两世为人,应该知道故技重施是不可行的,说吧,你向滕王殿下暗中通报徐家内务,究竟是为了什么?枉费舅父一片慈心,处处提携你,孰知到底是一匹养不熟的中山狼,徐家子弟迟早要再次会在你手里!” 徐夷则静静看着她,叹了口气,道:“你果然还在记恨我曾幽禁希则、泰则他们的事,那也是当时唯一的办法,至于原因,现在不是解释的时机,不过你终究会明白的,我的所作所为也许算不上光明磊落,却绝没有半点对不起徐家的地方。” 冉念烟听了他剖白心迹的话,道:“哦?那请问你,在我死后,徐家如何了?你又是怎么死的?莫不是被赶来勤王的大梁军士追至穷途末路,殒命于乱军之中?” 徐夷则道:“既然你希望我有这样的结局,那么如你所愿,只要你高兴就好。” 冉念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不过是撒气罢了,也没心情追问他的死因,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已成定局,不再重要。 “以后怎么办?”她道,“西北的事滕王答应摆平了,他既然下了大赌注,恐怕也看准时机已到了夺嫡的关口,你既然敢发誓从未对不起徐家,那么也请你践行诺言,告诉我,徐家究竟该何去何从,你又将扮演何种身份?” 徐夷则又笑了,自从方才笑过,他今晚似乎很爱笑,不过笑意始终很浅淡,浮皮潦草的表面功夫罢了,心里还是一样的冷凝,不可望见,更不可触及。 “你居然不问问我究竟是怎么死的?”他道。 冉念烟道:“我为什么要问自己不关心的问题。” “可我必须要说,因为这很重要,关系到我们今生的决定。”他说着,声音笃定,谈论起自己的死亡就像在谈论等闲的身外之事一般。 ☆、第八十三章 她本不愿意听徐夷则的废话, 他如何死的,与她何干?那都是她死后的事了。可是现在,她突然萌生出好奇, 这种好奇一旦滋长,便不可轻易掐灭。 徐夷则看出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道:“你要失望了,因为我不仅活得很长,并且活得很好。” 冉念烟冷笑起来,心中不可避免地燃起不甘和嫉妒。 “你是在炫耀自己作恶多端,却不曾遭天谴吗?”明知暗带酸意的唇枪舌剑毫无意义, 她却还是忍不住刻薄起来。 徐夷则道:“我居摄政王之位三十七载,上匡社稷,下抚黎民,一改大梁百年积弊,通川泽、开屯垦、绥北疆、安南越, 三十七年间人口繁衍,百废俱兴,大食天竺,岁通交易,铸钱百万。中外府库, 流绢溢米,无不充衍,比起你当政之时,又当如何?” 冉念烟始料未及, 咬牙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自愧不如。” 徐夷则道:“何况我并非篡位,实乃摄政,我死后,权柄重归萧氏皇族,我有何罪?上苍何必降惩于我?” 冉念烟道:“你真的……那你大费周折又是为了什么?” 徐夷则笑了,比之前更萧索落寞。 “活下去。朝廷已容不下执掌兵权的徐家,纵使悬崖勒马、放权隐退,却也逃不过君王的疑心,不夺天下,便要失性命,换做你,又该如何选择?” 冉念烟默然。 她想过很多种理由,也想过徐家可能是为了自保,毕竟曾是滕王一系的人,定熙帝登基后的确威胁到徐家的存亡。可当得知徐希则、徐泰则因与徐夷则意见不合被幽禁时,她便再不能相信一个连至亲骨rou都能加害的人会有一颗忠贞报效之心。 冉念烟道:“定熙帝是想杀你,可是他已是行将就木之身,太子萧韶监国,我垂帘摄政,我又怎么会害徐家?你不过是在找借口,虽然隔了一世,我却还没糊涂到连自己做过的事都记不清。” 徐夷则道:“若不是定熙帝步步紧逼,我何至于为了自保,在西北拥兵自重?既已走上这条路,就回不去了。何况你不要忘了,我的势力是你一步一步纵容出来的。” 冉念烟忽然觉得很讽刺,她顾念着血脉相连,虽然忌惮徐家,却并不曾真的动了杀心,反而放宽了定熙帝定下的许多羁縻政策,徐夷则的确是在她掌权期间,一步步做大的。 徐夷则道:“无论是太子,还是滕王,不过都是利用徐家达到自己的目的,待到狡兔死、飞鸟尽的一天,结局都是一样的。” 冉念烟道:“所以呢?” 徐夷则道:“我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明白,我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来,我也曾想过,上苍为何会赐予我这失而复得是数十年,后来渐渐明白,大概是让我能在一切发生前,先做出更妥当的安排。” 冉念烟心道,那么我呢?我又是为何而来?若说是为了母亲,她何尝有丝毫幸福可言?若说是为了自己,她也不知世上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看着眼前的徐夷则,她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她也乐于见到朝廷的劫数在爆发前防微杜渐。 他又道:“让这样睚眦必报、寡恩鲜德之人入继大统,于天下何益?唯有齐王是可造之材。” 冉念烟道:“随意议论宫闱之事,你的这些话可真不像是臣子该说的。” 徐夷则道:“多年的习惯,改不了了。” ··· 笔架一直守在门外,只知道少爷小姐在房里说话,贴着门惴惴不安地偷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殊不知就在他背后,流苏已带着溶月和春碧从未关紧的院门进来了,还是春碧心思最缜密,见状便知自家小姐一定在里面。 直到春碧已经走得很近,笔架才迷茫地回头,反被她吓了一跳,捂着嘴强迫自己不叫出来。 “你……你们怎么……” “我家小姐是不是在里面?”春碧略带焦躁地问道。 笔架点点头,又赶紧摇头,生怕这几个丫鬟胡思乱想,跑去告状。 “别装了。”流苏负气地道,“你们少爷今天白天就在白云观鬼鬼祟祟,要是真对我们小姐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你要是胆敢隐瞒,我就先扒了你的皮!” 笔架叫苦道:“哪敢!谁不知我们少爷最是息事宁人的。” 溶月道:“那我们小姐为什么失魂落魄地跑过来?” 笔架道:“这谁能知道,你该问你们小姐,拷问我有什么用?” 正说着,房门打开了,冉念烟、徐夷则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都是深色淡漠,尤其是冉念烟,眉宇间竟暗含一丝凝重,虽不似方才那般惊惶,脸色却依然谈不上好看。 流苏等人赶紧迎上去,扶住冉念烟,却刻意避开徐夷则,甚至不敢去看他。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方才明明对徐夷则恨得咬牙切齿,心说他虽有少爷的名头,却未必有少爷的脾气,她们也不必怕他,一定要盘问出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闹到嘉德郡主面前,横竖不是她们吃亏,可一旦见到他本人,她们竟有些提不起气来,说不上胆怯,却全然不敢对他有丝毫冒犯。 “小姐,我们回去。”流苏恳切地道。 看着冉念烟晦暗沉重的脸色,溶月也道:“对,咱们快回去,已经很晚了。” 冉念烟点点头,却在踏出第一步后,蓦然回首,看向立在门前茕茕一人的徐夷则。 “你为何摄而不篡?” 徐夷则显然有些意外,她竟突然问起这个,却很快恢复了平静,道:“我没有子嗣,百年之后,为谁而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