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小六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连求饶的话都全堵在了肚子里。 谢放说道:“孰能无过,我信他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 小六又惊又喜,赶紧扇了自己两巴掌以示决心:“我一定不会再做那种事!以后定会勤做善事,不再害人。” “你若能做到,也不枉我给你一次机会。只是比起我来,宋大夫受的委屈,更大。我亏损的不过是小小的伤口,他却被你败坏了医名,你该同宋大夫道歉才对。” 宋大夫没想到谢放一直所关心的是他这个外人的事,而他自己的事他却好似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悬壶济世,见过太多无赖,所以在韩老爷请他进韩府,只为韩家人看病问诊时,他立刻同意,只因对这世道失望。 然而谢放此举,却让他死寂已久的心“呼”地冒出泉水来,淌了满心满腔。 “谢放……”宋大夫重重叹了一口气,“你……” 话到嘴边,却又好似不知要说什么。 此时才回过神来的小六赶紧抓住机会,又朝他叩头,将他狠狠地称颂了一番,将他平生知道的美好词汇全都用上了。 然而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人真是个傻子,呵。 “宋大夫,来时你可跟我说了,要是谢管家肯原谅我,您就不追究的,您可要说话算话啊。” 宋大夫的心像被他用力捅了一刀,但话已说出口,他终究是个守信用的人,随即拂袖而去,只剩下窃喜的小六。 他抹去眼泪站起身,弯身揉揉跪得刺痛的膝头,想跟谢放说他也走了。还没抬头,就有一道人影落在他垂落的眼中,抬脸看去,谢放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谢放个子很高,比小六高上许多,这一看似居高临下,气势逼人。 小六讪笑:“管家,您还是回床上歇着去吧,我也走了,等会就去抓药给您熬,这一次,一定不会再开玩笑。” “我还敢喝你煎的药么?”谢放声调凉如寒秋,眼底更是没了方才的温和,“我不想死在你的手里。” 小六见状不对,也不敢嬉皮笑脸的,咽了咽问道:“管家……您这是要做什么,你刚才可是说……” “说什么?”谢放问道,“我说了什么?” “你……”小六突然明白过来,刚才他根本就是在演戏!而且他肯定不是为了自己才演戏,而是为了宋大夫,可他要博取宋大夫的好感做什么? 一旁便是简易的桌椅,谢放偏身坐下,还为自己斟茶,动作悠闲,一点也不急。他越是悠然,小六就越觉得不妙。 “韩家有个马场,那里听说缺个洗马厩的人手。”谢放忽然看他,“不如你去。” 小六的脸唰地白了,那马场的活都是又脏又累的,更何况是洗马厩。那马厩可不单单都是干草,还有马粪马尿,臭气熏天,冬天都难忍,夏日更是让人闻之想吐。 只是现在想想,他就想吐了。 “我不去!” 谢放冷声轻笑:“你故意害我,你以为我会放过你?那我就真是个傻子了。” 始终觉得自己有一线希望的小六突然意识到谢放是铁了心要“流放”他去马场洗那又脏又臭又低贱的马厩,他知道自己是个爱干净的人!可他偏这么做。小六才发现他看错人了,谢放不是个傻子,分明是条毒蛇。 “你已经跟宋大夫说了原谅我,如今出尔反尔,宋大夫会怎么看你?” “所以我让你自己去跟老爷请命去马场做活,既是你自己乐意的,我又怎么算是出尔反尔?” 小六气得肺都要炸了:“我不会去那种地方,你如今没了我的把柄,我凭什么怕你?” 谢放轻声一笑:“如今你还替我抓药对吧,熬药的也是你,你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手段让宋大夫继续以为你将药换了?他的脾气你知道,一旦被他知道,就不再是我点头说原谅就能作罢的事了。比起你来,老爷更想留住宋大夫。” 小六瘫坐在地,面如死灰,想狠狠地骂谢放小人之心,可仔细想想,如果不是他先招惹谢放,他又怎么会这么做。 他想再试着哭求,可谢放满目寒霜,没有一点慈悲,决绝而绝情,让人一瞬间明白,就算是说再多的话,也无力挽回。 除了懊恼,唯有懊恼,他只恨自己看走了眼,将谢放看成良善之人。 错了,大错特错! 翌日,韩府下人都听见了一件事,小六主动要求去马场洗马厩,这着实让人诧异,因为小六向来爱干净,自诩美男,是从不肯轻易做这种脏活的。 因他是韩老爷常带的小厮,所以韩老爷还有些犹豫,正好谢放在,便问他意见。谢放思量片刻说道:“人心已不在,留他rou身何用?” 韩老爷茅塞顿开,立刻答应小六,让他去清扫马场。 小六心中恨极,抱着包袱离开时,在一众看热闹的人里瞧见翠蓉,还想示意她一会去常去的地方见,跟她说几句话,谁想翠蓉的视线刚跟他对上,就立刻挪开,眸光冷如刀锋。 小六更觉憋屈,唾了一口“贱人”,像丧家犬离开了,去洗一辈子的马场。 在下人眼中,小六的离开不过是为未来几日增添了话题,但阿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因为小六实在不像是那种会主动去马场做事的人。 她隐约觉得跟谢放有关,然而又不敢肯定。再看谢放,手上的伤渐渐好转,人也不继续消瘦下去。旁人在他面前提起小六,他也从不插一句话,偶尔旁人问及,他思量半会,说道:“人各有志。” 引得一众丫鬟吃吃发笑——原来那小六的志向,就是清扫马粪。 又过大半个月,小六这个人已经完全从韩府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没有谁再提起他。 转眼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万鬼出游的日子。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韩老太太信鬼神,所以每逢七月十五,就会让下人们去河边烧纸钱,放纸船祈福,今年也不例外,用早饭时就跟儿子说道:“纸船要叠得多些,仔细添上灯,沿途都要烧些元宝纸钱。” 韩老爷一一应下:“等会我就让谢放去安排。” 韩老太太一听谢放的名字,就说道:“饱了,安嬷嬷,扶我回房。” 等韩老太太走了,韩夫人才道:“老太太不喜欢谢放,不就是因为将她那远房亲戚给送走了,让谢放做了管家,娘也真是,那常伯愣头愣脑的,根本不是做管家的料。” 韩老爷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以前娶她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么长舌的人。他心底更加厌烦,随便吃了几口就外出了。 瞧着丈夫的不舒坦,韩夫人全然不知,一如既往吃了个饱。 应韩老太太要求,谢放让府里大半人手都去做纸船,准备元宝纸钱,巡视时陆续有丫鬟抬眼看他,屡屡投以奇怪眼神,可是谁都不说一句,谢放也不知她们想说什么。 到了傍晚,那些丫鬟在自己跟前走得更频繁了,谢放察觉有事,便问:“你们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丫鬟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失望非常地散了。 ——这铁面无私的管家,无论是跟他求什么,都是没用的。 没得到答案的谢放颇觉奇怪,正以为这要成为无解题目,忽然翠蓉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掩嘴前来,整个人都虚弱极了,见了他一双美眸流转,盈盈一汪水:“管家……我想跟您告假,今日不去外头放纸船,我……不舒服。” 谢放想了想说道:“那你留在府里。” 翠蓉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成功了,都说谢放不近人情,可他哪里是这种人。姑娘的芳心又像在碧水上漾了起来:“谢谢管家。” 说完她也不急着走,走得缓慢,走两步还回头瞧他,又将谢放瞧得一脸莫名——今日韩府的丫鬟很怪,怪极了。 还没想完,那院子又有人挎着一篮子香烛元宝出来,谢放先看见了她,但她好似没看见自己。他想跟她打声招呼,不知怎么就顿了顿。这一顿的瞬间,阿卯的余光也看见那边站了个人影,却不说话,吓了她一跳。往那仔细一瞧,竟是谢放。 娇俏脸蛋上的惊恐立即消失了,只是捶捶心口:“吓死我了。” 谢放禁不住说道:“这里灯火通明,我长得倒也不算可怕。” 阿卯扑哧一笑,明眸光波悠悠如水:“管家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就算是一只猫跑过,我也要被吓一跳。” 谢放这才反应过来,恍然:“难怪今日你们都往我这瞧,翠蓉还装病留府,就是不想外出,是不是?” “你竟是现在才明白?”阿卯咋舌,原来谢放并不是对什么事都想得明白,仔细一想,尤其是对姑娘方面的事。她不由打量他一眼,看起来也有二十出头了,难道不曾和姑娘共处过? 明白过来的谢放忽然就道:“你怕不怕?怕的话就留在府里吧,府里还需留几个人,照顾老太太和老爷夫人,只是翠蓉要留下,所以只有老太太那缺一个人。” 阿卯当然怕,她怕死那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了,手上拿的香烛从里到外都透着幽森鬼气,她咬了咬牙说道:“不怕,我倒是知道桃花胆子很小,我怕她会吓晕过去……等会路上定是纸钱满天,一条路都是神神叨叨的人,想想就觉可怕。” “那我安排桃花留下。”谢放全然没察觉到阿卯说的话全是从她自身那描述的,回头便将桃花的名字划掉,酉时刚过,就让下人们带上香火出门祭中元节。 七月流火,今晚的风格外阴凉,凉飕飕,阴森森,果然如阿卯往年所见,今年去往小河的路仍旧铺满了纸钱和香烛,还有神婆在低声念叨着什么,听着分外恐怖。 丫鬟们五个为一伍,团成团哆哆嗦嗦往前走,偶尔踩到纸钱,吓得尖叫。 每个姑娘的脸色,今夜看起来十分白净。 好不容易到了河边,丫鬟们反手将篮子一扣,把纸船齐齐倒下去,也不管纸船都沉了,敷衍完成便头也不回地跑了,边跑边哆嗦,颇有死里逃生之意。 等兢兢业业的阿卯认真放完小船,一抬头,姐妹们都不见了!这河边全是不认识的人! 阿卯嗓子一紧,干得生疼,顿觉毛骨悚然,拎着空篮子也往回跑。 独自一人回去,路上所见更是惊悚,那神婆、那老妇,甚至偷偷溜出来的孩童,在她眼里都成了可怕的人,见他们过来阿卯就觉心惊胆战,往旁边躲。 躲了几次,她发现自己走错路了。 她的嗓子更疼了,抓着篮子在原地怔了好一会,才将魂喊回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没事的,穿过这条巷子,就能见到大路,大路往右拐,走半刻,就到了。” 阿卯止不住安慰自己,可四周清冷,脚下皆是黄纸,哪怕是偶尔传来几声异响,也是妇人的幽森低吟声。 忽然前面有人影微晃,她心跳骤然停了停,往那看去,那前面巷子有两条人影,分外眼熟,还没等她细看,就见那两人蓦地抬头往她看来。 因那两人是背光,她看不太清楚他们的脸,自己迎光而立,阿卯觉得他们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她紧抓手中篮子,往后退步想离开,只见那高个人影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似乎要朝她走过来,但那人还没走两步,旁人就朝她跑来了。 “我记得你,你叫阿卯,韩府的丫鬟。” 阿卯听过这声音,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那人快跑到面前,她才想起来:“秦少爷?” 秦游笑道:“你的胆子倒是挺大,竟然敢在今晚一个人出来。” “不大……怕得很。”阿卯低低开口,嗓音微颤,“秦少爷……你能不能,能不能送我一段路程?” 秦游颇觉意外:“你怕呀?” “怕。” “那谢放也真是,你好歹帮过他一回,怎么回头就给你安排这个差事,还一个人拎着篮子跑。” 阿卯摇摇头:“是我跟姐妹们走丢了,姑娘家有几个不怕这种事的,谢管家要是谁都顾及,那谁来做这事?” “你对他来说可不同。” 阿卯顿时红了脸,明知道他是说的是为谢放嚼青草敷伤口的事,但自己有些心虚,听着就更心虚了。她想找别的话将这事掩饰过去,突然发现刚才和秦游说话的人不见了,她探头看了看,说道:“秦少爷的朋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