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车窗的玻璃这时映照出谈赋现在的样子—— 皱皱巴巴的衬衫挂在身上,领口的扣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颗,露出里面白亮的皮肤,松松垮垮没个正形。嘴角的血变干,头发杂乱不堪,不复过去自己一丝不苟的模样。 有几个晚归的女学生骑着单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两句调笑般的口哨,看向他的眼里带着明显的暧昧笑意。 谈赋觉得难以理解。 想到之前迪恩的样子,下意识地伸手将自己的头发弄得更乱一些,看着玻璃里有如叛逆少年一般的自己,“啧”了一声,很是无趣地想:难道蒋桐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的都是这样浪荡不羁的玩意? 蒋桐从医务室回来,手上多了个小袋子。 坐进副驾驶室,打开袋子,拿出里头的药水瓶子,凑过去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哥哥,你、你过来一些。” 谈赋从小伤口不断,就没这么精贵过,尴尬地轻咳一声靠过去,脸上带着些微微的不耐烦。 蒋桐抿了抿嘴,也没有不高兴,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将身子慢慢往前倾,用沾了药水的棉签轻轻贴在谈赋的嘴角,弄了一会儿,或许是怕他觉得疼,下意识的像小时候林女士对自己做的那样,对着那受伤的地方吹了吹。 吹的时候没有多想,等抬头看见谈赋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又立马意识过来,手一抖,直接把棉签歪到了耳朵边上。 谈赋这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有生气,一向冷淡的人破天荒地发出了一点微不可闻的笑意。 蒋桐脸上红得跟烧着了似的,深吸两口气,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岔开话题:“哥、哥哥也长胡子了啊。” 谈赋无所谓地“嗯”了一声答:“男人哪有不长胡子的。” 蒋桐咬了咬嘴巴,轻声嘟囔:“但是长在哥哥这张脸上,就觉得好奇怪。” 谈赋没有听清她的话,整个人往前一靠,微微歪了点头,问:“你说什么?” 蒋桐被他的靠近吓了一跳,大张着嘴巴,无意识地瞪起一双大眼睛,看着面前漂亮的男人,表情就像个小傻子似的。 谈赋或许也意识到了两人的距离有些过于亲近,微微往后靠了一靠,等他看见蒋桐那微微张开、红润的嘴唇时,却又忽的停了下来,静静看着眼前蒋桐的脸,没有说话。 蒋桐现在正值青春期,半年不见,模样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过去长得离谱的头发剪短齐肩,曾经圆润的脸也渐渐变得尖瘦,五官慢慢长开,日益显露出惊艳撩人的底子。个子拔高了一些,刚才和谈赋站在一起,像是快要到他的肩膀。 谈赋只觉蒋桐这时傻眉愣眼的模样难得的称心,沉默一会儿,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蒋桐,你缺少爱吗?” 蒋桐没有想到谈赋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猛地回过神来,心中涩然,低下头,轻轻咬着嘴唇,脸上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谈赋没有想到蒋桐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这话问得随意,其实完全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他的本意只是想要问问蒋桐,问她既然已经有了家,有了自己,有艾莉,有赛文,为什么还要让那样一个愚蠢无比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 他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离奇,甚至理直气壮的认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应该与自己一样,心无旁骛,对爱情无欲无求,将苦行僧一般的日子过到底。 蒋桐当然没有听懂谈赋的言下之意,低头看着手里的药水,只觉眼中酸楚无比。 她过去的生活被保护的太好,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也没有人去教。 直到三个月前遇见迪恩,她才懵懂地知道了些男女相处的事情。 这个放荡不羁的少年虽然有很多缺点,但他笑起来很好看,对蒋桐也很有耐心。 蒋桐顺势接受迪恩的追求,一是为了尝试所谓的“爱情”,二也是希望这爱情能代替自己对谈赋的思念,让那日子过得快一些。 只是这自欺欺人的“恋情”带来的效果寥寥。 恋爱的新鲜不仅没有让她得到深情的慰藉,反而让向来不知情.欲的蒋桐渐渐明白,她对于谈赋的感觉,或许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兄妹之情。 因为普通的meimei不会像自己这样,需要用“男友”的“爱”去填补哥哥留下的缝隙。 普通的meimei也不会像自己这样,深夜偷偷躲进哥哥的房间,闻着他床上淡淡的味道,想念那个千里之外的人,幻想自己被他拥抱的气息。 蒋桐怀揣着这可耻而炙热的念头,内心苦涩而隐秘。 抬起头来,见谈赋还在看着自己,轻呼两口气,低声告诉他:“不,我不缺少爱,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变得离不开你。” 谈赋没有听懂她的话,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问:“为什么?” 蒋桐轻轻一笑,带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因为总有一天你也是要走的呀。” 谈赋没有想到,蒋桐有一天能这样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离开,他记忆中的蒋桐似乎总是患得患失的。 沉默一阵,启动车子往家的方向开,半路许是觉得热,将车窗打下,很久了,才轻声说了一句:“蒋桐,你长大了。” 蒋桐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路过的风景,没有回答,只当那话吹进了风里。 无奈地想:是呀,我总是要长大,就像你总归要离开,我们之间,兄妹而已。 两人回到家里,时间已是晚上八点,脱了鞋径直往餐厅里去。 艾莉听见门外的动静,立马从会客厅小跑着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心,走上来,看着谈赋,开口就是一句:“先生,家里来了一位蒋先生,他说、他说他是小姐的亲生父亲。” 蒋桐手上的书包“嘭”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谈赋皱起眉头,沉声问:“什么意思?亲生父亲?” 艾莉支支吾吾了半天,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谈赋见状摇了摇手让她不用着急,自己迈步往后面的会客厅走。 蒋卫旗这会儿正带着女儿蒋涵吃着艾莉做的糕点,见一个长相极其出色的青年进来,大概也猜到了对方的身份,站起来,伸出手道:“想必,您就是谈先生了吧。” 蒋涵自打第一眼看见谈赋,整个人就愣了,手里的叉子掉在盘子上,脑子一片空白,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这男人的一言一语。 谈赋当做看不见那缕炙热的目光,伸出手回握,沉声道:“没错,请问先生是?” 蒋卫旗“哦”了一声,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告诉他:“我是蒋正洲的哥哥,也是桐桐的亲生父亲。” 蒋桐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不相信,见蒋卫旗看向自己,立马忍不住大喊起来:“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 谈赋偏头,拍了拍蒋桐的肩膀让她不要激动。 接下蒋卫旗的名片,伸手请他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钥匙,开口问:“蒋先生这一次来,是为了?” 蒋卫旗轻咳一声,一脸感概地回答:“自然是为了把桐桐接回国去。不瞒谈先生你说,我和我的夫人前不久才离了婚,她以前接受不了桐桐,现在恢复单身,我还是希望能尽一尽我这个父亲的责任的。” 蒋桐摇着头喊:“你不是我爸爸,我有爸爸,我爸爸十年前出车祸死了!你才不是我爸爸!” 谈赋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安静。 蒋桐情绪激动起来,难免有些不管不顾,眼睛红通通的,最后忍不住直接扑进谈赋的怀里哭了起来。 蒋卫旗和蒋涵看见眼前的一幕,一时间都有些惊讶。 虽然他们这是第一次见到谈赋,但来之前也多少做过一番打听,从传闻来看,谈赋这人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个冷漠凉薄的人,而蒋桐是他母亲临走前托付给他的“包袱”,想来也没有多大的感情。 但现在一看,这两人不光接受了彼此,看谈赋的表情,更不像是很排斥蒋桐的样子。 谈赋一边轻拍蒋桐的背,一边开口问:“蒋先生说自己才是蒋桐的亲生父亲,那蒋正洲又是什么人?” 蒋卫旗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叹一口气回答:“我和芝雅,哎,实不相瞒,我和芝雅在一起时隐瞒了自己已婚的事实,她后来一气之下会选择跟着正洲离开也是正常。” 他这番说出来,在场的人大多就清楚了。 蒋桐从谈赋怀里抬起头来,愣愣地说:“我、我才不相信。” 蒋卫旗从兜里掏出一个文件,递到谈赋手里,一脸严肃地说:“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我是不会来打扰桐桐的生活的。这是我上个星期请人做的亲子鉴定,用的是桐桐在学校里喝过水的纸杯。你,你可以看看。” 蒋桐看着那文件,一下子感觉全身都没了力气。 就连谈赋,也瞬间愣在了原地。 ☆、第6章 第6章 蒋涵站在原地,看着面前谈赋和蒋桐的表情,心中一时情绪万千,走上来,拉着蒋桐的手,露出善解人意的模样,轻声告诉她:“小桐,我是jiejie。” 说完,又满怀期待地看了身边的谈赋一眼,见对方没有给自己投来一丁点目光,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蒋桐任由蒋涵拉着自己的手,脸上茫然,摇着头只一个劲念叨:“不、不会的,mama和爸爸那么恩爱,怎么可能和你有过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到最后,都更像是自言自语了。 谈赋深吸两口气,拍着蒋桐的背让她坐下,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蒋卫旗,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沉声开口:“蒋先生,你这次来的突然,我们的确没有准备。不过,即便你真是蒋桐的亲生父亲,但十五年没有参与过她的成长,现在突然过来要带她回国,这怎么说也不是一件能让人接受的事情。何况母亲临走之前,也特地嘱咐过我,让我一定要将蒋桐抚养成年,于公于理,我想,蒋桐都是不能跟你回去的。” 言下之意,您打哪儿来,也请打哪儿去。 蒋卫旗没想到谈赋竟然会出面阻止自己带人离开。 他原本以为这谈家金孙天性凉薄,是巴不得甩了蒋桐这个烫手山芋的,此时,见他说话冷静,还带着一股子让人难以拒绝的气势,不禁有些心生退意。 回头看了蒋涵一眼。 蒋涵轻咳一声,立马上前开口劝解:“爸爸,让桐桐自己考虑两天吧,毕竟她才这么大,心里总有些拿不定主意的。” 谈赋听了她的话,偏头看她一眼。 蒋涵以为自己的话得了赞赏,不禁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但等她看见谈赋的眼神,笑容却又猛地僵硬在脸上。 那并不是一个赞赏的眼神,实在要去形容的话,或许更像是一种冷漠的排斥,如同猛兽对于侵犯自己领土的敌人的排斥。 四人的谈话没个结果,蒋卫旗父女最终被艾莉带去了各自的客房。 蒋桐被谈赋拉着,食不知味地吃了点东西,回楼上洗漱,时间已是深夜。 谈赋吹干头发回到房间,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桌面上摆放着最近几日的笔记,那些他平日里沉迷的数字、公式,此时却随着他的思绪,早已不知晃到了哪里。 身后的房门被人轻轻打开。 谈赋回过神来,偏头去看,猜到来人会是蒋桐。 蒋桐这会儿已经洗漱完毕,身上穿着湛蓝色的睡裙,眼睛红彤彤的,显然是才在浴室里哭过。 谈赋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心中烦躁不已,向那头招了招手,看着她问:“有事?” 蒋桐摇摇头,光脚走上来,低着脑袋小声嘟囔:“没有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么。” 谈赋被她的话问得一愣,沉默一瞬,轻声开口道:“那就喝了牛奶再睡。” 蒋桐不高兴地咬咬嘴唇,不服气地说:“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谈赋被她的话弄得摇头一笑,整个人往座位后背上一靠,闭上眼睛,低声感叹:“是啊,你不是小孩子了。” 蒋桐看着面前谈赋的侧脸,只觉全天下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人。 台灯的光、混着窗边漏下的一点儿月色,照在谈赋高挺的鼻梁上,连着下巴划出一层细细的光晕,白透清亮,随风一飘,就像能飞走似的。 蒋桐悄悄地走上去,将手放在他的眉间,用手指缓缓抚摸其中淡淡的细纹,委屈地问:“哥哥,你会让那个人把我带走吗?” 谈赋靠在座椅里,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