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
传说晋国国祚天命不绝。 ——征伐高阙时天降神雾,士兵们却在迷雾中双目如炬,将西魏人砍得七零八落。 传说晋魏两军交战时,地面忽现巨坑,是土地公暗中相救。于是魏军纷纷折戟,栽入坑中。 传说魏军不死心,放火烧晋军粮草营,却逢雷公电母施手,天降神雨,熄灭大火,保住粮草。 传说两国交战,其实是神仙斗法,以凡人征战作为幌子。斗法时,一个神仙唤出了地底沉睡的阴兵,一个神仙则春风吹度,让阴兵化无,重归于土。 “前年的时候,长安也传出了德妃娘娘死而复生的奇闻啊,娘娘说是去天上见了佛祖,被送回人间……” “是啊,没错!”有人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听说娘娘都死了七天了,尸体都招苍蝇了,那时候棺材正要下土啊,忽然放出七彩的光!” “哇……” “那七彩的光,照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好像天神下凡!然后啊,娘娘就突然掀开棺材,飞了出来!” “嚯……” “所以传说是真的,真的神灵在看着呢!”有人敬畏地咋舌。 郦清悟坐在酒肆里,轻轻呷了口茶,唇角溢起轻轻的弧度。这样的传说,若是被谢令鸢听到了,他都能想象出她的反应。 民间传闻真是太有趣了。 。 并州的百姓奔走相告,茶馆、酒肆人头攒动,毕竟事关国之安危,无人不是在议论此事,绘声绘色,神情里洋溢着许久不见的快意,纷纷将那日战场上道听途说来的事再发挥一番,传得神乎其神,估计连谢令鸢自己都不认识了。 “神仙也会打架吗?要是他们打起来了,哪个神仙更厉害呢?”也有懵懂的小孩子,听大人声色并茂地讲战场奇闻异事,十分好奇。 “当然是帮着咱们的神仙更厉害!听说他刮了一阵春风,把阴兵都融化了。另外那个神仙就逃跑了!” “听说朔方城已经贴出了朝廷的文书,那些封赏哟……” 大人们讲他们喜闻乐见的传说,将西魏的兵败放大、嘲笑;小孩子们则一片欢呼,玩起扮家家的游戏,你演西魏士兵,我演晋国神仙……为着谁赢谁输吵起来,玩的不亦乐乎。 而究竟神仙是怎样斗法,那夜高阙塞的战况是何等惨烈,百姓们不得而知,也无从想象。 只是知道,这一役后,春风真的吹来了。 从关内吹度八百里,吹出了枝头的第一丝嫩芽。 那时晋军已清理完两边的战场,接管了高阙塞的军务,这孟春时令便不动声色地踏临了。 并州依然是料峭的寒,也不知是不是郦清悟设天阵借雾,还是从九星借力的缘故,正月中旬的并州,竟然比往些年要稍暖些。 萧怀瑾带军回朔方的时候,城内外是锣鼓喧天。十里长街人声鼎沸,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群,甚至有人专程从县城赶来,清晨便在人群中翘首以待,只为一瞻“神仙军”的风采。 有神仙相助的军队,可不就是沾了仙气的吗?甚至有家里孩子生病的人,抱着孩子等在路边,期冀沾点仙气,治好孩子的病。 何贵妃带着行台的人,在城外相迎,远远看见晋军凯旋,她站在高台上,按军礼向众军敬酒三杯。 一杯敬天,一杯敬地,还酹天地。最后一杯饮尽,将空杯示意给众人,周遭一片喝彩。 萧怀瑾骑在马上,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总还是有些人、有些事放不下。道路两旁的人向他欢呼,孟春晴空高照,他觉得这日头炫目得有些不真实。 他一辈子没有被人这样欢迎且赞誉过,虽然他只是做了他不能失职的事。他颔首微笑,笑容是少见的明亮豁然。人群便因他这笑容更加沸腾起来—— “笑了笑了!” “他长得真好看!” 。 并州军府和并州刺史衙门在同一处办公,行两套系统。它坐落在城中,本来萧怀瑾是要直接去的,结果大街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到中午,大军驻守城外和瓮城,萧怀瑾则回衙门,听行台奏事。 “高阙之战后,拓跋乌送来了和谈书,”何贵妃将一卷文书呈上,分析道:“臣妾便做主,先同西魏谈着,拖住他们了。不过,这公函并非是西魏王庭送来的,应该是拓跋乌的缓兵之计。……陛下?” 她小声提醒,萧怀瑾才定了定神。他记忆中的何贵妃总是与曹皇后明争暗斗或者在计划明争暗斗,因此这副模样很有点新鲜,甚至让他想到了年轻时候的太后。 他点点头:“如此甚好。”开春是一年之重,马上要耕种了,这时候一旦打仗,田地就要荒废,这是朝廷最害怕的事情,一旦荒了地就会闹出饥荒,地域就要动荡。 “另外长安送来两封急报,一封是朝廷慰劳的公文,有加封和犒赏,臣妾命人先张贴了出来,另外一份……”她将那封存严密的信笺呈给了皇帝,顿了顿,有些迟疑,“……是太后的密旨。” 她知道太后动辄瞧不上皇帝,信里的话估计不好听,她生怕萧怀瑾看了密信后龙颜大怒,迁怒她们何家。 萧怀瑾略过了朝廷冠冕堂皇的封赏文书,伸手接过太后的密旨。他甚至不必拆开,都能想象得出太后激切的言辞,譬如痛斥他行事无度啦,速速回京之类。 不过他觉得何太后生气也没有错。 何贵妃小心观察他的神色,照理说皇帝打了胜仗,还负了伤,却招来长安的斥责,心中合该是委屈的。她甚至冲谢德妃递了个眼神,意思是皇帝待会儿要是炸了毛,你来负责安抚他。谁让德妃是劝架小能手,整个宫里唯一能拉开皇帝太后吵架的高人呢。 然而萧怀瑾却一派平静,心平气和的模样。 他本不是这样稳的性子,这让何贵妃十分意外——似乎皇帝和贵妃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起,对方都转性了。 军府的议事厅内,他平静地将信收了起来,笑了笑:“太后命朕即日回宫。” 谢令鸢可就等着这句话,追问他:“陛下是否准备要回京?” 她拳头悄悄捏紧,正十分认真地考虑,要是萧怀瑾打仗打上瘾,不肯回京……她就打昏他,绑他回京。 妃嫔们当初找到萧怀瑾,朔方城却面临着破城之危,为了尽到职责——不可弃地弃民,她们才留了下来。如今并州的局势稍缓,朝廷却是水深火热拖不得了。 这一点萧怀瑾也很清楚,他没有迟疑地做了决定:“是该回去了,朕一早也答应过你们,朔方的战事稍缓,朕就回京。朕不可言而无信。” 何贵妃迟疑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想了想咽了回去,再开口时,跳跃着岔开了话题:“另外,臣妾还有一要事,必须要禀报陛下。先前,臣妾同德妃、修仪她们来时的路上,在高朔县,遇到了景祐九年‘正月之祸’和延祚四年互市一事的亲历者,听他说了些当年的……内情。” 她忽然道出这件事,倒叫谢令鸢诧异了。 ——难道何贵妃忘记了,互市之事,她何家也有参与谋划,脱不开罪名么? 不,她肯定是没有忘记的。 那夜从杨犒口中得知了当年内情后,何贵妃十分恍惚,是受了很大的冲击。谢令鸢体己她的心情,这件事,在见到萧怀瑾后,也就没有着急禀报。 但是此刻,何贵妃却选择了自己说出来。虽然这件事,早晚总是要让天子知道,但由她亲自说出口,却是不一样。何家会如何看待? 何贵妃向谢令鸢投来一瞥,谢令鸢意会了,附声道:“当日臣妾们得知‘正月之祸’的内情,原本想着向陛下禀报此事,然而正逢城破,其后诸多乱事,便暂且搁了。那人名叫杨犒,时任苏廷楷手下郎将。” 萧怀瑾闻言,眼神变了。他的背直了起来,肃然看向贵妃和德妃。 那个下午显得漫长,何韵致娓娓讲出了杨犒所说的内情,谢令鸢从旁补充,边补充边看何韵致的神色。她始终不能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何贵妃决定把实情告诉皇帝。 萧怀瑾越听,脸色越差,他双唇紧抿,眉头拧起,他知道她们所言非虚——因为互市的内情,他从老邱那里早就听过,如今从杨犒的供认里,更加印证了此事。 “至于‘正月之祸’后,苏家人的遗孤,陛下,也已经找到了。”何贵妃极浅地笑了一下,那转瞬即逝的笑容里透出了几许悲凉:“还记得那个傻子么?臣妾叫刺史衙门查清了他的身世。” 谢令鸢脑海中一翁,忽然觉得耳鸣了起来,有些口干舌燥,甚至舌尖麻麻的有些泛苦。 她看着何贵妃的嘴一张一合,明白了她为什么决定不再瞒着。 因为有人为一己私利犯下罪孽,就总会有其他无辜的人来承受后果啊。宫斗也好,朝斗也好,多少红颜因此变成枯骨,化作一抔黄土。 如果隐瞒实情,公道何在? 第一百四十四章 萧怀瑾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依照贵妃所言,苏廷楷有两个儿子,大一点的逃了, 小一点的被西魏人抓走做了奴隶。这是那天晚上杨犒交待的。 他不由前倾身子, 急切问道:“你说的就是他吗?他是哪一个?是大的还是小的?另外一个孩子呢?” “他是大的。”何贵妃轻轻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眺向远处:“至于小的,臣妾猜……是要回宫去问问了。” 这话里的意味已经很明白,宫里有个相貌与那傻子相似的太监。。 大行台若动用刺史衙门去查一个人, 祖宗十八代都能翻出来。景祐九年爆发兵乱时,将军府遣散出逃了不少下人, 也才过去十来年, 依旧有故人住在朔方附近的县镇上谋生。 出事时苏宏识才七岁,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从高高在上到跌落凡尘。却亲眼看着救他的老仆被西魏人打开头颅,用脑油来点天灯;又看到父母的头颅被敌人砍下来, 挑在竹竿上游街。 即便是成人都无法承受的创痛, 一个七岁的孩子, 那时候该是怎样天崩地裂的心情? 因受到的刺激太过强烈而疯掉, 也不稀奇。 多亏是将军府昔日的西席,年逾古稀的季老先生, 冒着危险,将他偷偷藏在了自己院子的地窖里,直到过了兵乱那一阵子,西魏人被韦不宣赶走后, 才敢将人放出来。 对外就说是自己兄弟的孙儿,全家死绝了来投奔自己。反正兵乱过后灭门绝户的事不少见,反正苏宏识常年呆在将军府,朔方城见过他的人不多,几乎都是些身居武职的人,如今也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那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朝廷对苏廷楷的功过盖棺定论——通敌叛国。苏家同武家一样,前朝时曾为萧家家臣。本该满门忠义,却出了叛国之人,苏氏被夺爵,老当家的被气死,是苏廷楷的大哥苏廷栋撑起了几乎垮掉的苏家,放言将苏廷楷一家逐出族谱,苏家列祖列宗永不认这不肖子孙。 不这样撇清关系,他们也很难活下去,季老先生明白且体谅。 他对京中政治动乱不清楚,但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听到京中的蛛丝马迹,又焉能猜不出朝廷的动向。 陈诉冤情已经无望,老头儿愁思再三,没有将苏宏识送回苏家。他收养了已经疯了的苏宏识,替恩人将孩子养大。 此事知情人寥寥,有一两个从前是将军府的老人。他们也不解,苏家已满门获罪,苏廷楷也已死,季老头儿何苦要在晚年辛辛苦苦拉扯个傻子? 季老先生倒是豁然笑笑:“就当我是报知遇之恩吧。” 他是家中庶子,早年拜入墨家门下,一生抱负难平。多亏了苏将军慧眼相识,请他来将军府教导两个儿子,以及朋友家的女儿宋静慈。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被人赏识、被人尊重,更令人感激了。以义相待,自当以义报之。 他神情平静地说着话,拧干净帕子为苏宏识擦头脸:“豫让为报知遇之恩宁愿舍弃性命不顾,我这样老了,再辛苦些年,替恩人留点血脉,这算得了什么呢。” 季老先生收养了一个半大孩子,又是个疯傻的,且没了将军府的差事,日子也比以前艰难些。他于是又出去教人识字,赚一点束脩来养家。 好在苏宏识虽然受刺激疯掉,但傻子也有心窍,也知道季老先生对他好,知道他们不容易,逐渐懂了帮季老先生做活,挑水,劈柴,翻拣院子里种的那点菜。他天生力气大,从小跟着父亲习武,做这些活计很轻巧。季老先生便要他去帮邻居做事,邻居都夸他能干,他得了这夸奖挺高兴,做事更有劲头,那些街坊邻里可怜他,也常常留饭给他。 二人隐居在城郭,那是一处很小的院子,季老先生辟了个不大的地方,种了点甘瓜和菜。他那时候身体逐渐不行了,夏日的夜里在瓜藤下乘凉时,不厌其烦拉着苏宏识,一遍遍嘱咐道:“等我走了以后,你千万不要乱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住着,等你弟弟回来,好不好?” 苏宏识畏缩地想要收回手:“你要去哪里?不要我了吗?” 季老先生就不说话了,只是不住地叹息。 小傻子背过身去,半晌嘴撅得老高:“那弟弟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了你会回来吗?” 季老先生愁得不行。 景祐九年的事,对季老先生也是很重的打击,他担心随时撒手人寰,就拼命攒了些钱,托付给了街坊四邻,求他们代为照顾这个孙子:“可以给你们干点活,只要别饿着他,要是病了给他抓个药吃。” 延祚六年时季老先生去世了。走的时候是个夏日,苏宏识似乎恢复了一点神智,季老先生坐在院子里,打着扇子,很平静地如往常般嘱咐他,院子里种的甘瓜和菜,熟了记得去摘,平时多给邻里干点活,让他们多加照拂。 苏宏识难得很乖地点头:“我听话,不乱走,等你们回来。” 得到他的保证后,季老先生又把他看了一会儿,才放心地阖上眼,再看不见这浑噩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