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
皇帝离去后,常姑姑打帘子进来,温声笑道:“陛下看起来,可比以前稳重了呢。之前他来问您当年的事儿,奴婢还提着心,生怕他受不了,闹出什么乱子来。” 身为奴婢,不能妄议贵人,不过常姑姑毕竟是老人了,身份不一样,经常陪着太后对皇帝品头论足。 何容琛轻轻应了声。萧怀瑾得知了当年的乱事,却没像从前那样发疯,而是先把如今群魔乱舞的后宫给清理了,是个长进。 她垂下头,素手翻着案上的疏文——如今是多事之秋,中书舍人会将奏章多撰抄一份送到她这里。 她信手翻了几个,脸色逐渐沉下来。 常姑姑见她神色难看,便走到她身后,一边替她捶肩,一边也瞄了两眼,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朝廷又有大臣上疏请求立后了。 也是,如今北方叛乱、南方汛期的时候,正是天降示警,立后则是阴阳相衡,定国基之稳。他们冠冕堂皇的说辞倒也没错。 但如此急切地提出立后之请,背后指使之人,就只有汝宁侯了。 女儿嫁入宫里掌了权,娘家就不再仅仅只是倚仗了,有时候反而是一种麻烦。常姑姑轻叹一声,也不知如何劝太后宽心。 良久,何容琛吩咐道:“过两日,让何道庚来宫里见我吧。” 常姑姑点点头。 何道庚是何太后的堂兄,如今的何家事务,都是何太后的堂叔和堂兄主持的。他们有随时出入后宫的权力。 既然何太后召见,两日后,何道庚便在午膳后入了宫。 。 盛夏的黄昏照得人昏昏沉沉,韦无默守在长生殿门口,其他宫人都站得远远的。殿内的争吵声隐隐传出,风一吹,也就听不太清了。 是何家人的密谈,连常姑姑在内,任何人都不能进殿内去伺候。不过站在门口,也足够韦无默竖着耳朵听只言片语,屋里零零碎碎的质问传了出来,叫她越听心中越凉。 何道庚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隐着暴风骤雨:“即便如太后所言,此时不宜立后,然而六宫总需有人代掌,凤印则需代管,倘若您自己收着,也未免太累没个清净。” 何太后虽然收回了凤印,但确实没多余的精力管后宫。此时何贵妃本是最有希望暂掌凤印的,皇后薨后,德妃被贬出宫,后宫众人也唯贵妃是从,然而何太后却对贵妃的态度冷淡了些许,甚至一度召见了陶淑妃和沈贤妃。 这让观望之人不由迷惑。 何家不满也是情有可原,中宫无主,堂侄女杵在她眼前却视而不见。有好处的时候笼络外人,有麻烦了倒是惦记起找娘家帮忙了,何家焉能忍气吞声? 且曹皇后新死,最有声望的德妃被贬斥出宫,最受宠的白昭容恶疾而亡——是不是恶疾明眼人都知道。离凤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就剩了何贵妃。这个关口,何家怎么能不急切? 然而宫中再没有其他动静——除了信国公府林家的太夫人丁氏被召入宫,随后决定将林昭媛送去修道出家,何太后稳得很。甚至朝臣上疏请求立后的议论,宫中也沉默以对。 何家难免要鸣不平。他们此时施压,也是有本钱的,如今北地叛乱,晋国的政权本就与世家共治,在许多世家沉默之际,何家的支持就至关重要了。 夕阳渐渐斜下,红色霞光给宫殿蒙上了沉沉的隽永。 不知道何太后轻声细语地说了什么,室内忽然沉寂一刻。韦无默紧贴着门听,蓦地,殿门被从里面打开,韦无默差点一跟头抢进去,她赶紧装作若无其事,扶着门棂站好。 何道庚隐忍着怒气走出来,见韦无默偷听,横了她一眼,冷冰冰讽刺道:“韦家的人获了罪都不知道收敛,也是她教出来的好孩子!” 想让侄女当皇后,你可真收敛。 韦无默拖着字腔,懒洋洋道:“何大人教训的是,我韦家毕竟获罪之家,对后宫事也不敢有什么肖想。哪儿及大人您沉稳低调……” “无默!”何太后在屋内,听到了她的反唇相讥,呵斥打断了她。韦无默只好把后半句硬生生憋了回去。何家如今惹不得,她也就不能给太后添麻烦。 何道庚冷睥她一眼,拂袖而去,把低头施礼的韦无默和冰冷的长生殿都扔在了身后。 他大步矫健,在宫道上信步而行。毕竟是将门出身,他出入宫都是骑马,下仆正牵着马等在宫门外,他则步行往宫门处走去。 傍晚的夜风轻拂,走了片刻,沿途都亮起了宫灯,皇宫的宫门也到了落锁的时候。 往日这条宫道上,过了酉时,都不会再有什么人。进出宫采办的宦官宫女们,知道落锁时辰,往往都会提前半个时辰就回来。 然而此刻,宽阔的宫道上,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宫墙内。 他循声望去,前方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快马加鞭,向着宫门疾驰而去。 他们披着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面容,腰佩长刀,是御前禁卫军的打扮。 禁卫军都是大爷,御前行走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家世,宫门守卫自然不敢惹。然而少不得盘问,问得也中气不足:“二位爷,这是要出宫做什么?可有手令?” 闻言,一个人驱马上前,亮出了御赐金牌,另外一人则沉默不言等在马上。夜色让四周有些模糊,但那几个宫门守卫还是认出了这个拿着金牌的人,正是御前侍卫陆岩。 “奉命办差,少来碍事!” “是、是。”那几个守卫连忙放行,两匹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卷起一阵风。他们的背影渐渐隐入夜色中,宫门在其后缓缓阖上。 何道庚走在后面,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觉得这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大抵是御前吩咐办差的吧。 ******* 长生殿,韦无默送走了何家瘟神,进了殿内伺候。 何容琛正坐在内室,地上散了一地奏章,大概是方才甩了何道庚的脸子。 见她神色冷漠,韦无默便跪在地上安静地收拾奏章。过了一会儿,听何太后吩咐道:“无默,你去请陛下空了过来。” 后宫妃嫔不能擅自去御前,虽然太后不受约束,但她还政于皇帝后,为免落人口实,就鲜少去紫宸殿了。 韦无默应了一声,出门去吩咐。 何容琛轻叹一口气,如今,哪怕她与皇帝互相厌憎,值此多事之秋,他们也得一条心。 何家为了后位相逼,由萧怀瑾来斥退他们是最好的应对。或许还可以合计其他的办法。 否则倘若这个侄女被何家推上了皇后宝座,可能何太后自己就会被何家当成弃子……毕竟她总是不肯听何家摆布。 金乌西沉,广寒初上,长生殿燃起了绵延的宫灯。 何太后已经等了萧怀瑾两个时辰,直到殿外夜幕沉沉,她没有等来皇帝,来的却是苏祈恩。 这个御前第一公公一走进来,就跪在了太后面前,神情看似是忐忑的,双手捧上来一份诏书。 何容琛一愣,起身向他缓缓走去。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不待韦无默上前接,她自己伸手拿了,展开卷轴。 那样匆匆扫了两眼,苏祈恩屏息凝神,随即,只听头顶上何太后愤怒地抬手一扔,那诏书打在殿内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随即滚落在地。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韦无默眼皮一垂,视线往诏书上一扫,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大字—— 禅位诏书。 她有些发懵。 萧怀瑾,禅位? 退位了?国朝从此没有皇帝了? 韦无默忽然想起她之前仗着太后,对萧怀瑾狐假虎威说出的,“这国家有你没你都一样”。 真是一语成谶! 她震惊之下,先喃喃地吩咐四周的宫人:“你们都先退下……没有吩咐不得进来……”她自己还杵在屋里,随时等待何太后倘若晕过去,她好去扶。 四下宫人悄然无声地退出,关紧了殿门。半晌,何太后口气阴沉地挤出问话:“他就这么走了?” 清理完后宫,处理完林昭媛,对陶淑妃和沈贤妃委以重任后,萧怀瑾就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禅位诏书倒是很诚恳很实诚,自省他不是个当皇帝的料,愧居此位多年,以致国家生乱,如今让位于宗室中有才德的皇室子弟,一切交由太后定夺。 诏书上,禅位的人名那里,是空出来的,留给太后来填写。萧怀瑾此意表明,这皇帝到底立谁,是由太后说了算。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道保命符。倘若朝廷战败,陈留王谋逆入京,皇帝不在京中,太后手持这道亲笔诏书,对她来说再好不过,足以自保。 真是深明大义。 何容琛简直想冷笑。 她需要萧怀瑾这样豁出去保她性命吗?! 她需要的是他危乱之际坐镇于皇城,哪怕他没有用,好歹占据着大统的名头! “真是……”她一贯镇静的表情都扭曲了,漂亮的脸此刻格外狰狞:“他怎么不死在外面!他永远也不要回来!他怎的不早死二十年!” 早死二十年,不要出生,什么事都没有了。 韦无默也忘记了安慰太后,她内心正山崩海啸,挥着刀把萧怀瑾砍得七零八落。 当务之急,这件事一定要捂住,万万不能传到北地叛乱那边,否则朝中更是风雨飘摇了。 这也不是她们生气与否的事了,此刻满朝文武,放眼望去,也没个能和盘托出此事的倚重大臣。 何道庚所说的立后一事,更是决计不能再提起。否则萧怀瑾禅位一事也就捂不住了—— 何贵妃不能再留在宫里! 显然何太后也是瞬间想到了这些利害,强自按捺着怒气,吩咐苏祈恩:“你跟延英殿知会一声,陛下因皇后之死和皇子早夭,悲伤过度病倒。何贵妃出宫为他祈福。宫中都挂起朱砂。朝中奏章送去延英殿,抄送一份给长生殿。” 因皇后和孩子之死悲伤过度病倒,这个缘由听起来倒是很符合皇帝脾性。苏祈恩俯首应了声诺,见太后又吩咐宣了别人,眼见着要忙碌起来,他赶紧告退。 长生殿在他身后,缓缓阖上殿门。 晚凉天净月华开,苏祈恩走在星幕下,过了许久,回首望去。 不知何时,长生殿亮在了一片灯海璀璨中,他愣了片刻。 何太后点起很多盏灯的时候,往往是危急或大事的时候。由此苏祈恩猜想,大概她也会害怕的,只是不说罢了。点灯不就是怕黑吗?点几盏灯,仿佛那样就心安了,何其自欺欺人哪。 灯海光影里,他远远看到何太后散着长发,穿云色的轻纱襦裙,正提着一盏宫灯,站在茫茫黑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她孤独的身影,似乎在和黑暗对峙着。 苏祈恩移开视线,望向宫外,那里隐藏在夜色中。 皇帝是两个时辰前,夜色降临时出宫的。 不知道外面会是怎样一番天地。 这事倘若被陈留王知道,也就十分有趣了。 ***** 夏夜虽好,只是蚊子多。 长安城门口,老胡和几个同僚今夜轮值,倚着城墙半坐,不时挥打着蚊子。 都已亥时了,两坊早已经闭市,这时候不可能有什么人进出城门。他们大着嗓子开始聊天,聊自己的儿女,聊哪个街坊模样标志的少女。 忽然,远处的青石板路面上,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