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 女皇的晚宴极为隆重,寅时刚过,天色暗沉下来,从皇宫正门到兰台殿一片灯火通明,宫灯从朱红的宫墙、翡翠色的碧潭上蜿蜒而过,到处都是形色匆匆的宫装婢子。路边则是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官员,他们一边心不在焉地相互打招呼寒暄,一边拿眼睛瞥着来参加宴会的年轻人。 按照姬青桐的意思,此宴本就是单独宴请当世身怀正气之人,女皇做东,由冢宰作陪,然而消息刚宣布,朝议就立刻炸开了,六官府的官员们,还有滞留在帝都尚未返回的各州特使鬼哭狼嚎地想要一起作陪,否则就去凤岐山哭皇陵。女皇无奈群情激昂,只好应允。 而各大世家得知消息后,也纷纷上书女皇,请求陪宴,并且奉上了价值不菲的珍宝,只为换取一张今天晚宴的入场券。 因此,这次的晚宴,勤心殿官员、各大世家的家主,几乎无一缺席,大部□□边还携带着适龄的子女,目的昭然若揭。 这些身怀正气之人,许多都是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是他们眼中绝佳的女婿儿媳人选,此刻看着他们来到,这些官员和家主们,眼中几乎放光。 季沁穿着礼服,满身不自在地敛了敛繁复的裙裾,她环视左右,没有发现什么熟悉的人,只好孤身踏上了兰台殿外的白玉阶,打算去殿内等待。 殿外已经有不少人等在哪里,那素来眼高于顶的世家家主们看着走进的季沁,不断地交头接耳说些什么,脸上表情一个比一个慈眉善目,看的她都有些发憷。 “那位就是陛下新封的郡主?” “听说是季家的现任家主,富可敌国啊,而且看发髻应该是尚未婚配吧。” “风华正茂、蕙质兰心,和陈老家学富五车的孙儿正好相配!” 那陈老摸了摸胡子,笑而不语。 “哈哈哈哈,陈老的孙儿虽好,奈何早已心属那位书坊西施,当年那一曲凤求凰可是青州人尽皆知的 ‘美谈’,只怕郡主并无赏美之心。我倒是觉得我范阳徐氏家风干净,更招郡主喜欢。”素来与他不和的徐氏家主争论道。 “你俩别斗嘴了,整日窝在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竟是连这都不知道。这位郡主啊,早就有人定下了,你俩谁家都轮不上。”有人懒洋洋的说道。 “说来听听,让谁捷足先登了?” 这人不敢直呼姓名,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位。” 徐氏家主略微皱眉,沉思片刻,立刻暗笑着摇头:“这倒是哪里听来的谣言?且不说这郡主发髻未绾,未婚身份昭然若揭。而且若真是皇室看中的人,依姬氏性格,不是金屋藏娇,外人永远不能得知,便是昭告天下,将其纳入自己羽翼之下,哪里能摆在我辈眼前,容忍我等觊觎?” “我倒是听到的是另一种说话。所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那位只是痴缠许多,然而依旧求而不得。” “啊?怎么会求而不得?” “人家心里有人啊!听说是凤岐书院的一个夫子,俊俏无双呢。” 这群人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季沁的八卦研讨,连她小时候的邻家哥哥都被扒了出来。 季沁无奈地忍笑,她自从正气觉醒之后,耳聪目明了不少,这些话瞒不过她的耳朵。 ……当然也瞒不过那人的耳朵。 她抬头看向姬珩。 他立在女皇身边,遥遥望着她,双眸沉沉如同极深的古井,身上玄色的礼服映着昏黄烛光,能看见光芒流动的痕迹。他发觉季沁的视线,清冷的面容微微松动,露出了个极浅的笑容,这让他面容暖了许多,不再是冰冷而难以亲近的模样。 季沁看他表情,知道他听见了那些人的话觉得不开心,又无立场驳斥,只能忍耐。她想了想,朝他伸了伸手。 姬珩疑惑看向她,但还是向她走近,他气度尊贵,大步走来仿似渊渟岳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底下刚刚还在热热闹闹谈八卦的世家家主们声音顿住,纷纷盯着玉阶上的两人。 姬珩在她面前站定。 季沁熟稔地挨着他,随意聊了两句闲话,回身偷偷朝世家家主们做了个鬼脸。 “怎么了?”姬珩低声询问。 季沁没回答他,只是侧头询问随侍的小五:“最近的吉日是什么日子来着?” “这月十五啊。” “吩咐下去,我要成亲。” “哎?”小五愣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跟谁啊?” “你说跟谁,我还有几个心肝?”季沁气不打一处来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姬珩脚步也顿了下来,一直在前面引路太监走了半截发现不对劲,茫然地回头看他们,却发现自家殿下傻愣在了原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姬珩勉强冷静地问道。 季沁还在掰着手指头算:“我爹那边没什么亲人了,我母亲那边还有我外祖和舅舅,你见过我外祖吧?”她不放心地交代道,“老爷子越老越犟,肯定会故意难为你,到时候你别单独见他,我同你一道。” 发觉姬珩眉头紧皱,季沁疑惑抬头看他:“怎么啦?” “我说过不逼你,不用这样。” 季沁顿时笑了起来:“我可是王朝天字第一号的任性败家子,我不想做的事情,拍拍屁股就走,谁奈何我何?我想做的事情,砸多少钱都要做到,谁能逼我?” 姬珩还是不说话,只是浅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有些颤动,昭示着他情绪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季沁也不在乎,她摇了摇手:“好吧,既然你不愿意,那便按照我的规矩来。我一会儿去和陛下商量一下,多少银子她肯下旨令她舅舅娶我?听说春官他们因为你这老旷男不少头疼,估计价格也不会太离谱。” “……季沁!”姬珩叫住她的名字,嘴角有些弯起,“不要胡闹。” “又啰嗦我。”季沁甩开他,不想理他了,询问领路太监,“我的位置在哪里?” 小太监还没来得及回答,姬珩已经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在我的身边。” “哎?我看见沉姗了,让我先去打个招呼啊,心肝你别拽我!” 女皇正在和冢宰聊天,余光瞥见舅舅把妗妗带回自己的位置,一扫平常的冷漠,一副殷勤体贴的样子,妗妗明显更想去和好友一起,他却怎么也不肯放人。小女皇摇头,只能无奈扶额。 不知道妗妗刚刚应下了什么,舅舅这副样子,简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心上人昭告天下,清除掉一切明里暗里的觊觎目光,一扫刚刚那吓死人的阴郁。 哼,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刚还训斥她不该在封赏的时候算计长辈,直到她挤出眼泪才勉强放过她,好委屈。 第96章 反击(一) 庆功宴从开始到结束,季沁一直被姬珩暗中约束在身侧, 不许她离开一步, 似乎生怕一松开手, 她就又和三年前一样消失不见。季沁看着小姐妹在一旁,却没法凑过去, 气得脸颊都泛起微红,埋怨姬珩不讲理。 不过很快,她又开始庆幸起来。 女皇激励过大家, 宣布宴席开始的话音刚落,世家和各地官员们火速举着酒樽, 将自己中意的正气军成员或者学子们围在中间,刚开始, 他们还讲究些, 后来则干脆你推我赶,谁也不让谁。季沁眼见着头发雪白的某位世家长老勇猛地拿拐杖砸退了身前三四个竞争者,顿时心生瑟瑟,乖巧跪坐在姬珩身边, 再也不惦记着四下乱跑。 偶尔有人不畏惧姬珩身份,上前和季沁攀谈,不过也不敢太过分。而她的其他朋友可就惨得多了, 齐长平缩在柱子后边, 衣襟里被强行塞了几个香包手绢,腰间佩饰也被大胆的姑娘拽去,此时他被几个外州官员窥见行踪, 连跑都来不及,立刻被围在了正中间。 “这位兄台,最近有参军的愿望吗?” “兄台加入我们巴州卫嘛,我巴州人杰地灵,最适合兄台这样的英雄了。” “别啊,大兄弟还是考虑一下我们冀州,待遇特别好,包吃包住还能包分配媳妇!” 月上中天,晚宴还未结束,季沁找了个空闲,逃似地跟着姬珩离开,对于自己向自己抛出求救视线的同窗友人,心虚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待出了宫门,她这才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我很少同那些隐世的世家打交道,还以为他们都和我外祖一般什么都漠不关心,谁料竟是这般……这般热情。” 姬珩笑了笑,两人随意聊了会儿天,姬珩询问起清郡李家那位老家主的喜好,以备不时之需。 季沁则摇手表示不需要。 “难道你觉得外祖不会对我可以为难?” 季沁连忙摇头,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老人家肯定不会放过你,准备也没用。” 姬珩:“……” · 清郡李氏一向隐居避世,虽然传承千年不断,但是却并不闻于世。这几十年经常被人提起,还是因为一向循规蹈矩的老家主生出个离经叛道的女儿,居然舍弃了自家儒门的传承,拜入墨家,险些成为了墨家当代巨子。最后嫁给了一介商人,堂堂世家女居然做了商人妇,这简直让世家颜面无处安放。 即便如今适合数十年,老家主每每想起这事,就总免不了生一通闷气。 好在女儿生了个极可爱的外孙女,令他老怀大慰。外孙女刚出生的时候,除了喂奶,老家主几乎不许她离开自己半步,不仅亲自给她做下胎珠,更生起了将外孙女过继到李氏的心思。但是季斩龙怎么可能愿意,两家老人争抢之下,冷嘲热讽,几乎动了真火,后来还是墨襄出面调和,才避免了一场冲突,不过,季沁由是便有两个名字,祖父喊她沁沁,外祖则唤她言心。 清郡的高门大宅中,老家主正纳闷心肝rourou外孙女为什么这么久不捎信来,却突然接到女儿的信,说他的小言心这个月十五就要成亲了。 老爷子默不作声地放下信,觉得自己可能是老糊涂了,他揉了揉眼睛,重新看了一遍。 不一会儿,旁边侍候的小童诧异地看着一向注重修身养性的老家主突然暴起,一脚踹了旁边温着的小茶壶:“我本就知道季柏这人糊涂,岂料竟如此不靠谱,老夫准备了那么多青年才俊,言心都不看一眼,怎么会看上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 “对了,快给我备车!” “老夫现在就要去帝都!” 外边侍候问安的晚辈顿时慌乱劝说:“老祖宗使不得啊,您身子骨不好,还是先准备一下再启程,大夫、汤药、车架、马匹都得慢慢收拾啊……” “老夫说现在!立刻!” 整个清郡李氏顷刻乱作一团。 当天傍晚,姬珩便接到了姬十六的消息,说是李氏家主已经住进了帝都郊外的别苑中。他合上手中处理了一半的文书,还是决定前先去拜访。 季沁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对谈了一会儿。 她的一个表兄将她送过去,脸上表情皱成一团,暗示情况并不乐观。 她踏入花厅中,发觉外祖正在弹琴,她没有打断她老人家,而是坐在了姬珩身边。外祖抬眼看了她一眼,季沁立刻咧出个甜笑,老爷子哼了一声,不再搭理她。 老爷子指法飞快,看样子是只为炫技,音乐效果嘛……反正季沁此刻只想捂着耳朵躲出去。偏偏老爷子他深衣高冠,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仿佛手下流淌而出是什么人间仙乐。 约莫半盏茶时间,他这才停下手来,双手按在琴弦上,垂着眼皮略带挑衅地问道:“这是何曲?” 姬珩斟酌了下,答道:“五曲九引十二cao尽在其中。” 老爷子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是想掀桌子了,扭头看向季沁,稍微顺了顺气,苦口婆心道:“言心啊,擅乐者薄情!” 似乎有些不甘心,老爷子很快又弹奏了半曲,得意地看着姬珩。 姬珩沉默片刻,把答案咽回了肚子里:“晚辈不知。” 老爷子立刻抓住机会发难:“桑间濮上之乐虽不是主流,却也别有雅趣,竟然不识此曲,令老夫颇为惊讶。”他哼了一声,接着问道,“擅长射御吗?” “尚可。” “射御乃莽夫所精,君子不齿!” 姬珩:“……” 季沁扶额,发现老爷子幼稚起来真令人无言以对,怪不得外边侍奉的表兄表姐们都是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 “数呢?” “不敢自称精通。” 老爷子更得意了:“哼,数乃君子六艺之一,你不能精通,不堪称国子。” “外祖你够了……”季沁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为难人也得有个限度啊,这是我的心肝,你不心疼我心疼。” 老爷子闻言,顿时气呼呼吹起了胡子,一反刚刚那副高冷挑剔的世外高人模样,闷闷地嘟囔道:“居然凶我!胳膊肘朝外拐!” “好啦好啦。”季沁一点也没把老爷子的抱怨往耳朵里听,她招手示意身后的小五,小五捧出一包茶饼递给她,季沁接过去,在老爷子面前摇了摇:“北地雪茶,今年年初第一芽,我特地给你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