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节
…… 她可有点悔不当初,有些事一旦开了个头,就是黄河之水奔流到海,回不去了。 再者,有时候,武松执拗得让她只能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换他听话。她恨自己没有鲁智深的本事,倘若能一顿拳头把他打服——虽然大和尚也不一定能做到——她要再说什么,他自然会乖乖的洗耳恭听。但眼下她依旧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女子,拳头不够,只好用别的来凑。说是色诱也好,贿赂也好,她认了,反正他也没有正气凛然地把她推开啊。 况且,随着她的“供词”愈发深入,武松对史文恭背后那些事的关注,远远超过了“惩罚”她的兴趣。 “……照这么说,朝廷早就有对辽用兵的意思了?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也没听周老先生说过?” 潘小园不敢开太多上帝视角,只能以自己的理解来猜测:“那时老先生刚识得你,怎么敢对你透露这些口风?至于朝廷里……朝中那么多大官,吵来吵去的,意见不可能一致。说到底,这‘海上之盟’也只是一部分人的意愿罢了。有人促成,定然也会有人阻挠。金那边也一样,肯定有人不愿意打仗……” 武松皱眉:“海上之盟?” 是这件事在历史上的叫法。潘小园赶紧解释:“是史文恭说的,这密信的约定俗成的名号。” 见他还思考,怕穿帮,赶紧拉拉他袖子:“所以我担心……” 说到一半,有点走神了。他微微蹙眉凝思的样子太吸引人,以前怎么没觉得,就算是依旧对她冷着一张脸,也觉得简直看不够。 武松听她没话了,眼神转过来,好奇加等待:“你担心什么?” 目光一落下,就看到她一张怔怔的脸,有点痴的模样,好像刚刚吃饱喝足,瞅着最后一碟珍馐,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那么一股子劲儿。 他微微躬身,让她在脸上飞快地亲了下。她满足了,他自己有点脸热,往前看看,大部队和驴车儿都走在前头呢,大家十分默契地不回头。 才听她讪讪笑两声,接着话音转回严肃,说:“我担心,这密信在江湖失落太久,朝廷里主战的人,或许已经开始考虑别的出路……” 武松打断,一针见血地问:“听你的意思,你觉得不应该战?” 潘小园飞速点点头,又意识到什么:“难道你……” 大辽在北方压人一头,年年收大宋的保护费,自然不是太讨人喜欢的角色。虽然双方表面上亲切热络,官方也时常交流往来,但也自然会有人不希望继续“绥靖”,而是一了百了的把这个黑老大收拾掉。例如史文恭。 可…… 既然明知这个策略可能引起的惨烈后果,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自己袖手旁观。哪怕她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的汪洋大海里,只是条几乎毫无话语权的小鱼儿,但也不妨碍她尽力蹦跶几下——万一,能少打一场仗,少死几个人呢? 她甚至想过,倘若说服武松,直接把他手里那密信毁了烧了,是不是就能避免战争了?随即转念,倘若宋辽之战是大势所趋,就算海上之盟化为泡影,迟早也会有什么山上之盟、湖上之盟,蹈这一次的覆辙。再说,真这么做了,会不会引起什么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造成些她无法担当的后果? 只好先循序渐进,跟他旁敲侧击:“你想过开战之后会怎样?譬如,咱们拳头不够硬,反被人欺负?” 武松反问:“不是说联盟吗?” “你信得过金国人?那个宗翰能卖史文恭,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反过来卖整个大宋?” 武松不说话,静了一刻,才说:“你想得挺远。”语气里带着些收敛着的赞赏。 潘小园受之有愧。历史的金手指,她也只能开这么一回了,可不是她自己多有远见。 武松又说:“那也未必,凡事不冒险,便做不出功绩。再说,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法,朝廷要打仗,让他们打去便好,咱们梁山正好乐得逍遥,还省得三天两头有人来sao扰呢。” 潘小园一急:“可是……万一、万一成了战火连绵……” “不一定。咱们大宋官兵什么德性,你又不是没见过,能掀多大风浪?” 确实代表了很多身在此山中的想法。潘小园忽然心中一动。 倘若历史的走向可以改变,在“联金灭辽”之后,能避免为金所灭,那可就是一片豁然开朗的新天地。 大宋延续,资本主义继续发芽……那简直就成了yy小说中的进程,不由她不动心。 可是……看看眼下官僚腐败、祸害百姓的尿性,潘小园实在不觉得,眼下自己所处的这个政权,能做到什么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忽然头顶上一晃,听到武松略微不满地问:“又想什么呢?” “嗯,想……”她最后还是笑笑,话锋一转:“这些都是咱们的闭门造车,你想没想过,周老先生为这信,受了多少罪,倘若咱们对此无动于衷,对得起他?这信眼下在你身上,万一再有人来打它的主意,你难道稀里糊涂的和人家对抗?所以……须得赶快去东京拜见周老先生,听听他的看法。” 毕竟自己所知都是来源于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历史书。一个真正品德高尚、阅历丰富的“本地土著”,所知所想,也定会比自己要全面准确得多。 武松点头。 “还有……军师让咱们探听朝廷对梁山的风向,我想着,要是有机会,也打探打探对辽对金这方面的动静,咱们毕竟已经淌了浑水,总得知道这水有多深。” 武松立刻说:“那等我回梁山,替你请示一下宋大哥。” 第150章 1129.10 毕竟以武松的了解,以及史文恭的口述,宋大哥对于梁山的发展策略,是尽可能的不再卷入乱七八糟的争斗,留一个相对清白不沾血的身家,以图日后兄弟们的前途。 倘若是数日之前的武松,对此说不上拥护,至少会尊重有加,旁人若有质疑之声,他会毫不犹豫地出言维护。 可是史文恭说,宋江是假装受伤的,向曾头市表了个人畜无害的态,反过来将他们一扫而光。 虽说是兵不厌诈的套路,但总觉得有点……假。 并非他武松喜欢的做事方式。 他突然说:“宋大哥受伤这件事,史文恭未必说了真话。以前宋大哥不是也被人害过,我也告诉过你。” 潘小园点点头。对那黑毛白纹大蜘蛛记忆犹新。 她想了一会子措辞,手指头慢慢捋着武松手背,谨慎开口:“或许前几次跟这次是两码事,是巧合;或许……” 或许还有更阴谋论些的解释,不太合适跟他说。 但他会想不到吗? 武松犹豫了好一刻,才做出决定:“先找周老先生,再跟宋大哥汇报。” 潘小园松口气,连忙补充一句:“周老先生也离得近,这样最省时间。” 虽然对那位老先生只是耳闻,连他的年龄籍贯都说不出来,但不知怎的,对这位前辈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毕竟是岳飞的恩师啊。 又忽然想到一点:“史文恭那日说,金酋对大宋朝廷不信任,这密信是托江湖人传递的。二哥你觉得……江湖上什么人,会和这事有牵连?” 武松思忖片刻,慢慢答道:“我也不是老江湖,可以去问……” 潘小园嗤笑:“你还不是老江湖?”太谦虚。 武松朝她温和一笑:“按年纪来说,确实不算。” 潘小园真想白他一眼,最后还是悬崖勒马,低头看地,忍不住淡淡一笑。江湖不好混,一般来说,年龄和地位是成正比的。江湖上和他年纪一般的角色,确实大多都是默默无闻的龙套水平;而他呢,靠本事混出现在的名气,阅历却不一定跟上了。这厮低调装逼,猛一听还以为他是谦虚呢。 武松被她一打岔,也跟着神思歪了一刻,沉默一阵,才说:“其实过去晁天王是通晓江湖往事的。现如今没了他,等回山,我也可以问问公孙胜。这人交游广泛,在南方北方都待过不少年头。” 潘小园没料到,他第一个想起请教的竟是这个牛鼻子,本来以为会是年纪大些的鲁智深、林冲呢。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都是军官出身,对黑道往事不一定有多了解。她觉得自己如今知晓的黑话数量,应该不输林冲了。 于是给他打预防针:“那你可要格外小心,别让公孙胜忽悠了。我跟你说,那人就是个江湖骗子!” 武松睁大眼:“怎么讲?他可是有真本事的……” “我说的是那些法术……”潘小园心里得意洋洋,清清嗓子,开始给他上课,“首先,他那燃火把的功夫……” 可惜老天不给她太多显摆的机会。刚进入正题,就被打断了。贞姐跑过来叫她:“六姨,咱们该住店啦。” 潘小园连忙住口,应道:“就来!” 此处离东京只有不到一日路程。时间比预定的早,因此不必太急着赶路。一队人看着未牌时分,就找客店歇下了。 同伴们都道她跟武松约莫是留在后面谈情说爱,也就很贴心地派了个不太懂事的小丫头来提醒,算是最大限度的避免尴尬。 潘小园既觉得脸热,又反而觉得安全。毕竟,私放史文恭这件事,眼下只有她和武松两人知道,算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让第三个人听到他俩“谈情说爱”的内容,不光她自己无话可辩,武松呢,拖了这么久没“报案”,也得被连累得够呛。 抬头看看,武松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眼神里有些复杂。 她悄悄说:“你现在不怪我救他了吧?” 武松看她一眼,脸一板:“少怪一点了。” 潘小园欲哭无泪。这人抓住她的把柄,彻底不肯放手了。 东京城外二十里镇子上的童记客店,算是一行人进城之前的最后一个歇脚地点。周围的人流明显多起来,口音也慢慢的囊括了南腔北调,全都是打算进出城办事、探亲访友、或者做生意的。大堂里嘈杂纷扰,充斥着迎来送往、讨价还价之声。 因此客店虽大,剩下的房间也屈指可数。这次也没有无良官兵占房,住店的全都是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因此也没借口跟人家强取豪夺。好说歹说,又加了钱,才匀出来两间。 于是很自然的男女分开。一行人五男四女,女生宿舍还好,架了个大通铺,大伙睡的绰绰有余;另一间房就有点困难了:店小二帮着横摆竖摆,五个男人各种姿势都试过了,怎么睡怎么摩肩接踵。最后没办法,武松在大家企盼的目光下,拎一床被子,跑到大堂去,自己拼了四张桌子。 没了武松,剩下八个人看起来就有些软弱可欺。尤其是四个女眷的那间房,门缝里透出来千娇百媚,不时招来其他住客的好奇打探。最后扈三娘自请睡在门边,再有人假装走错门,“刷”的一声,腰刀亮出一个刃,立刻就把人吓回去了。终于清静。 潘小园半睡半醒的,心里头免不得感慨,有美人一路同行,确实给自己这几个“妇孺”增加了相当的安全感。虽然美人一天大部分时间仍然郁郁寡欢,但当初的“约法三章”却是一字不漏的遵守了。 潘小园看得都有点心疼。不知猴年马月看过什么科普文,说爱情的保鲜期只有三个月,眼下她可彻底不信了。她甚至担心,美人再这样自我封闭下去,可别憋出毛病来——也许,真该让燕青出手帮帮忙? 摇摇头,还是撇开这个臭不要脸的念头,她自己的心事,让她自己解决吧。 打个呵欠刚要入睡,耳边冷不丁一声悄悄话:“喂,六姐!” 一个机灵,睡意立刻被吹出几尺远。孙雪娥跟她咬耳朵呢。 孙妹子心思简单,潘小园大概知道她想聊些什么,赶紧先推脱:“天晚了,明儿……” “就说两句!——就问,你跟你小叔子,你俩那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潘小园脸都不带红的,轻声答:“没干什么。” 孙雪娥被子里嘻嘻嘻笑两声,自动把这话翻译成相反的意思。 “那……你跟你家小叔子好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哇?” 什么叫“好这么久了”!在她眼里,是不是当初武松在阳谷县把自己“买”回来的时候,就算喜结良缘了?还一口一个小叔子,摆明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潘小园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回头悄声对一句:“没喜酒喝!” 孙雪娥大吃一惊:“难道……难道你们早就拜堂成……” “也没有!” 不能随口跟她编谎话,要不然她下一句肯定该问,什么时候生大胖小子。 又想了想,毕竟是要跟孙雪娥共同创业的,和睦相处最为重要,还是得跟她说清楚了,也算是两个人增进了解。 于是耐心解释:“实话跟你说,我……嗯,我是打算终身不嫁了,以后……” 孙雪娥倒抽一口冷气:“你……你要出家?你怎么了?” 思维跳跃得也太快了。潘小园赶紧摇头。毕竟从孙妹子的语气里听出不少关心来,还是得澄清一句:“我好好儿的,就是不想嫁人而已。你……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嫁过他哥哥,而且……而且也算不上多讨他喜欢……” 说一句,想起私放史文恭那日,武松那几乎要把她吃了的眼神,心里一酸。自暴自弃地想,这也算她自作自受,活该被他讨厌,活该孤独一生。 孙雪娥显然毫不理解,嘟嘟囔囔小声说:“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咱们女人家,没根儿的草,哪能没男人呢?你上次没嫁得好男人,那是怨你造化,准是你上辈子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损了姻缘,可现在不是苦尽甘来了么?好比你吃一顿饭噎着了,难道就从此不吃饭了?我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