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众人一听哑然。只知道朱温是杀人如麻,精通战阵,没想到他还研究起杨柳来了!尴尬的冷场之后,众人又立即回过神来,争先恐后地附和起来。 朱温微闭着双眼,似乎在听,似乎又在想其他事情,突然信口道:“我看这柳树不光风情万种,还颇有用处。” 众人一听又愣了。柳树还有什么用处?遮阴?入药? “比如这颗大柳树,如果砍了用来做我大车的车轴,肯定不错!哈哈!众卿以为如何?” 几个官员一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逢迎的机会,立即下意识地站起来,大声应道:“陛下圣明!如此高大结实的大树,用来做成车轴是上上之选!陛下不仅能识人,还能识万物,我等拜服之极!” 朱温那双微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道凌厉的杀气直射而出。他霍然站起身来,指着那几个官员破口大骂:“识人,识个屁!我要是识人,就不会要了你们几个狗奴才!世人皆知,只有榆木才能做车轴,柳木松软,怎么可能用来驱车!你们觉得我好欺,连这点常识也不懂?” 朱温忽发雷霆之怒,那几个附和的官员吓得脸色煞白,一个个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朱温转过身,看着左右卫士厉声喝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把这几个狗奴才给我收拾了!” 几十个如狼似虎的卫士蜂拥而上,不由分说,揪住那几个人的头发,拖到一边,乱棍击打。 满眼春色的后花园中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其他的官员低头哈腰,如坐针毡,连大气也不敢出。 朱温却半躺在椅子上,索性闭上了眼睛,仿佛很享受着耳边的惨叫哀号。 棍棒的击打声仍在继续,惨叫声却渐渐低沉,最终只听见大棒击打在rou体上的扑扑声。 朱温睁开眼,环顾了一番身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官员们,打了个哈哈,大声道:“诸君不必惊慌。你们都是忠臣良士,不打诳语,不阿谀奉承,朕对你们自然都有大大的封赏!” 众人一听,全都跪倒在地,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当年秦宰相赵高指鹿为马,不跟风不配合的人都被砍了脑袋。这个典故世人皆知。没想到今天朱温却反其道而行之,把盲目跟风的人乱棍打死。他相信,从此以后,朝中再无人敢肆意欺骗他。 谁敢说我朱温不懂权谋,草根出身就不能做皇帝? 上台伊始的朱温确实像打了鸡血一般,似乎回到了当年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样子。治军、治吏、施政无不雷厉风行,直击要害。刚刚建立的后梁王朝,很快出现了奄奄一息的唐王朝早已失去的锐气与进取。新兴的后梁王朝一时威名远扬,连北方草原上实力日渐强大的契丹人对他也拜服不已,派出使者来表达结盟之意。 这让很多看不起朱温的人大吃一惊。 这个从来没有上过学,没有读过书,连大字都不识多少的一介武夫,在治理他的王朝时表现出来的能力让人震惊。 原因很简单。他知道军队需要什么,知道老百姓需要什么,也知道一个征服者需要什么。正因为如此,朱温的施政方式给人强烈而直接的印象是务实,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几乎不带半点感情色彩,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这或许源于他的草根精神,或许因为他三十年来刀口舔血的生涯,或许更因为他骨子里的狼性。 一匹狼,永远想的都是如何生存下去。什么样的方式最有效,就用什么方式。 颠覆掉大唐王朝的朱温在内部以迅雷之势强力洗牌,建立起一个具有鲜明个人烙印的政权。而在他统治范围之外的那个天下,因为他,也迅速开始了一场大洗牌。 第十一章 梦碎 朱温终于将对他的死敌发起最后的决战。潞州城下,上演了梁晋争霸以来最惨烈的战役。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叫李存勖的年轻人的横空出世,竟会让他扫平河东,一统天下的迷梦彻底粉碎。 1.修墙与拆墙的比赛 朱温的称帝,彻底打破了那个时代的游戏规则,让天下大乱,群魔乱舞。 割据巴蜀的王建首先跳出来。他发布了一道慷慨激昂的檄文,痛骂朱温大逆不道,篡夺皇位,要求各大势力跟自己一起,联合反朱,恢复大唐。 檄文发出去了,如石沉大海,竟然没一个人响应。当年王建借唐昭宗被劫,趁火打劫,抢夺李茂贞地盘的事儿人尽皆知。大家都知道王建这次又打着恢复大唐的幌子要图谋不轨,当然没人肯往坑里跳。 王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给朱温的死对头李克用写了封信,劝李克用跟自己一起称帝,打击一下朱温的嚣张气焰,等以后铲平了朱温再把皇位让给唐朝皇族的后人。 李克用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檄文和建议屡遭拒绝却并没影响王建当皇帝的热情。这年九月,在做足了一番哀悼唐朝皇帝的大戏之后,王建在成都称帝,定国号蜀,史称前蜀。 对当皇帝有浓厚兴趣的不只王建一人。李茂贞心头也痒得不行,但想想自己实力确实太过浮云,只好天天在家里喊自己老婆“皇后”,算是过了把皇帝的瘾。 朱温称帝,李克用并不气恼,反而窃喜。在他看来,以前自己被朱温压得动弹不得并不是因为能力不如他,而是因为当年一时不慎没处理好与朝廷的关系,以至处处碰壁。而朱温则靠着朝廷这块虽然不吃香但却依然有用的招牌四处扩张,一举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但现在朱温一脚踢掉了皇帝,自己披上了龙袍,这是名不正言不顺,还背上了篡位的恶名。形势已经彻底逆转,他要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道义上的劣势扭转过来。所以,他现在不仅不会称帝,还会大张旗鼓地打出恢复大唐的旗号。 痛定思痛的李克用终于有了一个明智而清晰的战略目标,对王建愚蠢而短视的建议,他自然嗤之以鼻。 当年唐昭宗被杀,李克用便做足了功夫。消息传到晋阳,李克用召集三军披孝守丧,他自己当着数万将士的面朝南痛哭,发誓为先皇报仇。这次王建来信,劝他跟着自己一起称帝,李克用则毫不犹豫地回复说:“在我有生之年,绝不敢背叛朝廷!” 在其他各路军阀纷纷陷入做皇帝的癫狂妄想症之际,一向高调的李克用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对朝廷坚定不移的忠诚。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在这个群魔乱舞的时代,其实最忠诚于唐王朝的竟然是那个曾被认定为朝廷公敌的沙陀头领李克用。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长期扮演朝廷救世主的朱温亲手颠覆了大唐王朝,而一直最不听话的李克用却成了立志要光复唐室的那个人。 李克用的表现让朱温非常紧张。他不怕别人称帝,怕的就是打着恢复唐王朝的旗号拉拢人心。虽然那个被自己亲手扼杀的王朝早已树倒弥孙散,但在许多人眼里,李唐王朝毕竟代表了正统。这是自己无法弥补的致命伤。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消灭铲平了无数割据势力之后,朱温最后发现,真正能够威胁自己的人还是他,那个宿命之敌李克用。 坐在龙椅上的朱温,那双凶狠锐利的眼睛穿透了深宫,狠狠地望着河东那片冰冷的原野。要征服天下,他必须要跨过这道坎,消灭李克用。 潞州(今山西长治市),这座城市对朱温和李克用来说都具有特殊的意义。这里几乎见证了两人长达十余年的恩怨和生死搏杀,这里也成为即将到来的“梁晋争霸”的焦点。 潞州居太行山之巅,扼中原门户,是河东进入中原的要地,世称“得潞州可望得中原”。潞州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两大势力都不约而同地把这里作为争夺的重心。 大顺元年(890年),驻守潞州的昭义节度使李克恭暴虐无度,被部将冯霸所杀。冯霸随即向朱温请降。李克用当即以重兵围攻。为了守住潞州,朱温派出了头牌大将葛从周出马,暂时稳住了形势。不久,河东骁将李存孝以疯狂的骑兵机动作战连败梁军,潞州复为李克用所有。 光化二年(899年),基本控制中原大局的朱温再次调兵北上,围攻潞州,在晋军的顽强抵抗下无功而退。 天复元年(901年),实力更加膨胀的朱温企图一举解决河东问题,调集重兵对李克用发动六路围攻。这次规模空前的进攻虽然最终因为氏叔综部的惨败而功亏一篑,但却把潞州再次夺回手里。朱温终于对李克用形成了有效的压制。 为了守住这个战略要点,朱温精挑细选,特意命自己的心腹大将丁会镇守此城。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丁会因为不满朱温谋杀唐昭宗,竟然向李克用献城请降。这让朱温大为光火。 在朱温看来,潞州是进攻河东的一块最重要的跳板。这个问题不解决,如鲠在喉,全身不快。 天祐四年(907年)六月,大刀阔斧理顺了朝廷的朱温终于腾出手来,准备再度图谋潞州。葛从周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朱温派出在西征凤翔之战中出尽风头的康怀英为帅,领兵八万,向潞州进发。 朱温与李克用的新一轮对决又一次在潞州城下上演了。 镇守潞州的是李克用的“十三太保”之一李嗣昭。面对梁军的围攻,这个对李克用忠心不二的养子横下一条心,全力死守。 康怀英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表演的机会。这是大梁王朝建立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对外作战,在群英荟萃的梁军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这一仗,他只能胜,不能败。 面对坚固的潞州城,梁军发动了如潮的进攻,昼夜不停。短短几天时间,鲜血已经染红了那座厚重的城墙,城下堆起一座又一座尸体积成的小山。 半个月过去了,攻城毫无进展。朱温发来的催促文书一道紧似一道,康怀英坐不住了。 梁军开始围绕整个潞州城修筑攻城壕沟。当康怀英的这个得意之作完成时,潞州城外的风景已彻底改头换面。密集纵横的壕沟覆盖了整个原野,在那些壕沟的连接处,还建起了坚固的箭塔与碉堡,它们就像一张巨大而致命的蛛网,恶狠狠地罩住了那座可怜的城池和里面死守的晋军。 当年刘秀麾下“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马成围攻李宪老巢舒县,在他指挥下,汉军在舒县城外大结蜘蛛网,把守军与援军彻底隔离。马成就这样在城外默默编织了近两年的网,直到舒县断粮城破。 不知道康怀英是不是从马成的故事中受到启发,在强攻不成的情况下用这样的方法围城。但他忽略了一点,马成能够成功是因为他有坚韧的决心和意志,更因为他有一个淡定从容的主公——刘秀。 而朱温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称帝之后的朱温正变得更加焦躁自负,急于求成。仅仅在名义上成为天下的主宰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李克用、王建等人让他无法忍受。特别是李克用,朱温甚至隐隐感觉到,如果有一天谁有能力消灭他建立的大梁王朝,这个人只能是他。 朱温变得前所未有的焦虑。 敬翔首先察觉到了朱温的变化。 急于招揽更多人才为自己卖命的朱温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各地州县,必须派人挨家挨户搜访贤人,每发现一位贤人哲士,就登记姓名上报。此令一下,整个大梁帝国,人马齐出,闹哄哄地到处需找所谓的贤人哲士。朱温的人才挖掘计划几乎变成了全国上下一起抓捕通缉犯。 用这种抓壮丁的方法来寻找治国之才,效果可想而知。 朱温各种各样的命令越来越多。他急于在短期内扭转政局的焦虑,使整个后梁朝廷都充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与浮躁。为了满足朱温的要求,敬翔几乎没有一时一刻能够休息,昼夜忙碌。 在这样的情况下,康怀英当然不可能有马成那样的好运。 不久,李克用调动河东各路军队大举救援潞州。康怀英暂停攻城,指挥梁军依托壕沟、碉堡和箭塔,与晋军缠战。潞州城外,杀声震天,箭如雨下。以骑兵著称的河东军队面对纵横交错的壕沟和扑面而来的箭雨,无所适从。 负责指挥各路援军的是河东名将周德威。此人不仅勇猛过人,更长于谋略,是河东诸将中难得的智勇双全的人物。当年梁军六路围攻太原,周德威以一支孤军在外围机动作战,sao扰得梁军日夜不宁。梁军为了鼓舞士气,放出狠话:“凡能生擒周德威者赏刺史之职。”结果立志要捉拿周德威的后梁骁将陈章,反而在两军阵前被周德威生擒活捉。 就是这样一个智勇双全的名将,面对康怀英编的这张大网,也毫无办法。 但让周德威庆幸的是,那个在开封府的皇宫中坐立不安,遥控指挥的朱温,很快就会帮他解决这个大麻烦。 朱温看了康怀英的战报,勃然大怒。躲在壕沟里面不出来,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攻得下潞州?一个小小的潞州尚且要花费三年五载,若要得天下,岂不是要让我朱温等到老死? 朱温当即下令,让康怀英立即出战,击溃来援的晋军,随后全力攻城。 曾经对战争有着无比敏锐嗅觉和洞察力的朱温,因为急躁和焦虑,让他在对手面前软肋尽露。 康怀英当然不敢违抗朱温的军令,立即让部将秦武率军攻击周德威的大本营。双方在潞州附近的高河激战。河东骑兵威名冠绝天下,可不是李茂贞那些不入流的军队可以相提并论的。康怀英的军队面对李茂贞时,可以屡战屡胜,但碰到了周德威凶悍的骑兵,立即就败下阵来。 河东大军的骑兵如惊涛骇浪,分路涌来,梁军大败,只好逃入壕沟中坚守不出。 朱温坐不住了。当即决定罢免康怀英,另派李思安接替。临阵换将,兵之大忌。朱温不管不顾,他现在心急火燎,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尽快拿下潞州。 李思安确实是一员骁将。此人从中和年间就一直跟随朱温,善使飞槊,屡立战功。但这个人性情鲁莽,更缺智谋,每次作战,不是大胜,必然大败。弃掉康怀英,换上这样一张牌,可见朱温已完全一副赌徒心态。 李思安带着军队刚到城外,周德威的骑兵便卷地而来,梁军仓皇应战,哪里挡得住沙陀骑兵的猛冲猛打,当即乱作一团。 李思安见势不妙,立即带着人马逃入前任修好的壕沟中。 上任伊始就被打了一记闷棍,李思安这下子老实了。他终于知道康怀英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挖沟。为了抵御河东骑兵,他决定把前任的做法继续发扬光大。现在形势如此严峻,仅仅修围城的壕沟看来远远不够,还得在军营的外面再建一层壁垒,专门用来抵挡周德威的援兵。 对康怀英莫名其妙的“蜘蛛战法”大为不满的朱温做梦也没想到,李思安不仅继续深挖壕沟,还变本加厉,在军营外围修起了整整一圈壁垒,号称“夹寨”。 潞州城外正在上演古代战争史上的一个难得一见的奇景。守军老老实实地待在被围的城市里,围城者则用密密麻麻的壕沟和坚固的壁垒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而在攻城者的壁垒外面是密密麻麻的援军。 周德威哭笑不得地看着躲在双层乌龟壳中的梁军。这样的架势,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被围困的对象。 八万多梁军躲在乌龟壳内围城,吃饭成了大问题。为了保证潞州的战事,山东各道征发了大量民工长途跋涉为大军运输粮饷。周德威攻不进夹寨,便派轻骑袭击那些可怜的民工,顺便抢夺粮饷,以战养战。 梁军脆弱的补给线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军中一片恐慌。 李思安见势不妙,干脆继续乌龟壳战法。调集人力从东南山口修筑夹道,两侧以护墙保护,一直通到夹寨,防止自己的运输队受到骑兵打击。 河东骑兵于是转而攻击那条长长的夹道,把护墙推倒,壕沟填平。梁军只好四处补墙,疲于奔命。 潞州城下的攻防战,已经演变成一场交织着拆墙与筑墙的看不见尽头的可笑比赛。 2.挽歌 潞州战局的发展让朱温始料未及。 最初,康怀英祭出“蜘蛛战法”,朱温觉得他害怕与河东骑兵正面对抗,战术消极保守,于是不惜临阵换将,让作战勇猛著称的李思安替代。没想到到了潞州,李思安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不仅不敢主动出击,反而在康怀英的蜘蛛网外又加了两层乌龟壳,躲在里面打死不出来。 现在八万梁军龟缩在“夹寨”内天天和河东人比赛修墙拆墙,围城的人反而被困在了墙里,动弹不得。 朱温算了一笔账。围攻潞州,投入作战兵力八万,加上参与后勤补给的大量民工,大梁王朝投入人力超过二十万。而对方守城的不过万余人,周德威前来救援的骑兵也不超过两万人。李克用仅仅以不到三万人的兵力就牵制了超过二十万的梁军,还有整个山东的钱粮补给。 如果仗都这样打,要不了多久,后梁就将亏光自己所有的老本。 朱温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很快,李克用就派人分别进攻晋州、洺州,更让人担忧的是,淮南人也趁火打劫,出兵渡过淮河北上,袭击颍州。眼看后梁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 夜已深,朱温却毫无睡意。勤政殿里,依旧烛火通明。他看着李思安派人送来的战报,越看越心急火燎。 一匹快马从北疾驰而来,穿透了漆黑的夜幕,从浓雾里一跃而出。 抬头看了看前方黝黑高大的汴州城墙,信使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拍了拍自己胯下那匹喘着粗气的高头大马,咧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