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那宋老娘一听就侧了目,只说排在次日时间太过仓促了,劝着二人缓着些,等下一个吉日也不迟。 莫娘子却觉得,这事儿越拖越会引人注目,倒不如赶紧下了定,也好让已经在坊间跌宕起伏了近半个月的各种风声早些平息下去。 他二人商量定后,宋老娘也无计可施了,只好随这二人的主意。 只是,虽然季银匠和莫娘子家里都没有亲长,他二人却忘了,他们身处在一个人情世界里。那周家小楼的“楼长”孙老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后,立时就不依了,拉着宋老娘连夜跑到季银匠那里(亏得两家同住一坊),指责季银匠:“这是要薄待我们阿莫吗?” 且不说孙老如何教训的季银匠,以及季银匠有什么对策,只说莫娘子。 莫娘子觉得,不过是一个定亲礼罢了,且吉时排在巳时,所以第二天一早,她照旧还是去了邓家老奶奶和柳娘子那里出工。因这两家不仅是老主顾,还是照顾她多年的朋友,莫娘子便红着脸把自己的亲事给提了一下。在邓家老奶奶那里,她倒是没有透露今儿对方就来下定,到了柳娘子那里,她一个没绷住,就给透露了出来。 于是,莫娘子顿时就被柳娘子给骂了。 柳娘子一边急急收拾东西,一边派人去给金兰娘子送信,一边时不时抬手戳着莫娘子的额头道:“这等大事,你想瞒着我和金兰怎的?看金兰过来不骂死你!” 收拾完东西后,柳娘子便一阵风般地带着莫娘子上了她的车,拉着她就回到了周家小楼。 等二人来到九如巷,就只见那周家小楼里里外外一派繁忙景象,小楼上下早一片张灯结彩了,倒叫莫娘子一阵呆怔,不知道小楼里今儿又有谁家有喜事。 那二木头早在巷口张望了,看到莫娘子,这小子立时兴奋地大叫一声,回手就拉住莫娘子的衣袖,仿佛怕她会跑了一般,一边大声冲着小楼里叫道:“新娘子回来了。” 莫娘子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小李婶儿头一个迎了出来,却是拍开儿子的手,自个儿就代替了二木头,上前一把抓住莫娘子的胳膊,抱怨道:“你可真是,这么个大喜的日子,你竟还去上工!” 抱怨完,才看到跟在莫娘子身后的柳娘子。 那柳娘子跟莫娘子是多年的好友了,邻居们也是认得的,于是,连柳娘子也加入到了谴责的队伍里。 等上了楼,柳娘子一抬头,就只见阿愁正抿着唇儿站在门口,于是好上前一步,便又是一指头戳上阿愁的脑袋,责备着她道:“你师傅今儿大喜,你怎么也不看着她些?”又道,“怎么都不知道给我和你金兰姨报个信儿?!” 阿愁原就爱睡懒觉,等她起床时,莫娘子早不在家了。何况莫娘子又没告诉过她今儿要订亲的事。阿愁不由委屈地扁了扁嘴,揉着脑门儿道:“我都不知道呢……” 柳娘子这才想起,阿愁是个晚辈,这些事自是不好叫她知道的。 被众人推进房里的莫娘子不由就抱歉地看了阿愁一眼。 那边王师娘早招呼着阿愁道:“快来替你师傅拾掇拾掇。” 柳娘子也赶紧叫过小丫鬟钱串儿,抖开手里的一个包袱道:“我想着阿莫这里应该没合适的衣裳,就给带了套过来。” 展开一看,却是一套大红的衣衫,那花样艳而不俗,做工也甚是精细。 旁人在纸屏风外欣赏着那套衣衫时,阿愁则细心给莫娘子收拾打扮着。 莫娘子原就长得好,加上如今的阿愁手艺不同凡响,这般妆毕,看着那面被莫老娘摔破成两半的铜镜里,仿佛才二十出头的莫娘子,阿愁不禁一阵恍惚——她师傅,这就要嫁人了?! 她那里正感慨着,柳娘子探头进来,见莫娘子已经梳妆毕,便一把将阿愁给拉了出去,笑道:“让你师傅换衣裳。” 接下来,便是那些妇人们一阵忙碌,阿愁倒是闲了下来。 于是她和四丫来弟几人便站在走廊上,伏着栏杆往楼下看着孙老指挥着王阿婆和韩大娘等人收拾着刘大刘二兄弟帮着采买回来的各色菜品——这是定亲宴上要用的。 直到这时,阿愁才从四丫那里听说,昨晚孙老连夜跟楼上下的邻居们商量了,各家就不出礼了,一起替莫娘子办个热热闹闹的定亲宴,便当是各家的随礼了。 看着楼上楼下忙碌着的邻居们,阿愁忽然就是一阵五味杂陈。之前因着邻居们那伸得太长的手,曾叫她心里对这些人好一阵抱怨,这会儿同样还是伸得太长的手,却是叫她感觉一阵温暖…… 四丫将头凑过来道:“阿莫姨出嫁后,你是不是要跟着阿莫姨一同嫁过去呀?” 二木头正好听到,便道:“哎呦,那不是成拖油瓶了……” 话还没说完,就叫四丫不客气地拍了他一巴掌。 阿愁愣了愣。是呢,她师傅有归属了,她也得想想她以后该怎么办才是。总不能真跟着师傅一同嫁过去吧——来自后世的她,至今也没能习惯跟长辈们同住。如果有那个可能,她更希望自己能够独立…… 正想着,楼外传来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响。 “来了!”二木头大叫一声,扭头就往楼下冲。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倒没跟二木头和四丫她们一同冲下楼去,而是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推开那正对着楼下大门的窗户,探头往楼下看去。 这一看,却是叫她又吃了一惊。 就只见那季大匠浑身披红挂绿,前面虽然没有像别的定亲队伍那样请一班吹鼓手,后头跟着来下定的,却都是一班重量级人物——就工匠阶级来说。 那打头充着男方家长的,正是如今负责玻璃坊的徐大匠。跟在徐大匠身后的,除了一些广陵城里有名的工匠外,还有一些人是李穆的门客(阿愁觉得,这些人多多少少应该也算是阿季同学的同僚了)。 阿愁正看着热闹,忽然就看到,金兰娘子恰好被堵在了季银匠等人的后面。 她赶紧跑去给柳娘子报信,柳娘子忙一把抓住她,道:“你别乱跑了,进去陪你师傅去。” 阿愁答应着,再进到纸屏风里,看到已经换了一身大红衣裳的莫娘子,她忽地就怔住了。 再没想到,莫娘子比她想像的更适合大红色。那大红色衬得她师傅整个人似在燃烧一般,焕发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光彩。 “怎么了?”莫娘子一直如木偶般被人搬来搬去,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见阿愁看着她发愣,便不解问了声。 阿愁眨了下眼,忽地一旋身,打开妆盒,沾着那各色胭脂就在莫娘子的眉间勾画了起来。 等金兰娘子进来时,就只见莫娘子的眉间画着一簇跳动的火焰。那从没见过的火焰纹,红艳艳的,衬得莫娘子那双如点漆盘的黑眸更是明亮。 柳娘子也是一阵诧异。她再没想到,只添了一个小小的花黄,阿莫整个人竟又鲜亮了三分。于是她颇为感慨地看看阿愁,笑道:“原当你师傅是在替你吹牛呢,没想到你果然有两把刷子。” 金兰娘子也笑道:“下个月娇娇定亲的时候,你来帮我做个妆容吧。” “咦?”柳娘子一阵惊奇,正待要问刘娇娇的亲事,就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二木头老远就嚷嚷着:“来了来了……” “来了。”柳娘子赶紧住了话题,把莫娘子一阵收拾,又扭头看了看阿愁一身齐整,忙拉着阿愁出了里间,充着莫娘子的亲人,迎上那把个白净面皮涨得通红的季大匠……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明天冇…… 理由嘛…… 好吧,不找借口了,实话实说,就是我懒了那么一下下,没能码出新章……顶龟壳逃遁…… 第一百零三章·置业 之前珑珠定亲时, 因阿愁还在夫人府里受训, 不好请假, 所以她并没能参加珑珠的定亲礼。那盼弟虽然已经跟男方交换了庚帖, 可因她大jiejie的婚期在即, 王家一时应付不来两场喜事, 所以两家早约定了,等忙完招弟的婚事, 十月里再给两个孩子正式下定。 因此, 莫娘子的定亲, 竟是阿愁自穿越过来后, 头一次亲身参加的、原汁原味的本土定亲礼。 也是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 对于大唐本土人士来说, 后世最重视的婚礼,在这个时代里竟只是整个结亲过程的最后一步。比起那最后的迎亲仪式, 于古人眼里, 竟是定亲礼的份量更重一些。甚至这种在后世可以随时解除的婚约,于这个时代里,只要交换了庚帖,哪怕还没有走到下六礼那一步, 这门亲就已经是受法律和舆论的保护了。 王家阿婆和王师娘一人一句地给阿愁“科普”着有关定亲的常识时,那种带着同情和怜惜的眼神, 看得阿愁莫名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于是阿愁这才明白,为什么王家在盼弟遭遇韩家老二韩柳儿横插一刀后,还能那么不紧不慢地筹备着盼弟的定亲礼。且那韩二明明看着满肚子的酸水儿, 竟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这种情况下,她若真敢有什么动作,轻则招来街坊邻居们的指责唾弃,重则……若王夫子不愿意息事宁人,就这么告上官府,男方会吃上个“毁婚”的官司外,韩二也得落个带枷游街的下场。所以交换了庚帖后的王家人才那么气定神闲地不怕韩二再出什么妖蛾子。 那季大匠跟莫娘子定亲后,便果然没把自己当外人,三天两头儿地找着理由过来串门儿,羞得那一本正经惯了的莫娘子人前人后都快抬不起头来了。 然后阿愁便发现,其实古人虽然讲究个男女大防,可对于已经有了婚约的小两口,大家倒是格外地宽容。便是季大匠几乎天天都来周家小楼报道,邻居们也没一个说半句闲话的。甚至盼弟家那位还没有正式下定的亲家听说这消息后,也把自家儿子打发了过来。 那极会做人的亲家母对王家师娘笑眯眯地道:“你家大姑娘没几天就要出阁了,这会儿家里肯定需要人手。我这儿子笨是笨了些,胜在手脚勤快,亲家母当个跑腿儿的勉强使唤吧!” 在阿愁的印象里,以为古人真个儿是古板到极点了,却再想不到,其实人家还是挺人性化的。只要周围有人看着,已定亲的小两口便是有些什么来往,竟也是被众人所允许的。那盼弟跟她未来的夫婿,还有莫娘子跟季大匠,便这么在众人含笑的注视下,悄悄地眉来眼去着。 而,虽然季大匠是初婚,莫娘子却是二婚。初婚自然可以该怎么大办特办就怎么大办特办,可于二婚来说,却难免有些禁忌的。难得的是,初婚的季大匠竟愿意迁就二婚的莫娘子,二人便商量着,这定亲礼算得是隆重的了,将来那婚礼就低调一些。于是,二人决定把婚期定在腊月里——阿愁觉得,他们之所以把好日子定在那天,除了广陵城里那“有钱没钱娶亲过年”的旧俗外,多少也有趁着大家年忙期间浑水摸鱼,尽量少惹了人眼的意思。 看着师傅连婚期都定下了,阿愁不免就又动了她之前早就动过的那点小心思——顶着个“萝莉”壳的她骨子里可是个成年人,她要独立,她想自由,她要搬出去自己住,她才不要时时刻刻被人监护着! 只是,当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莫娘子的意思时,莫娘子却是一下子就给想歪了。 于是,第二天,季大匠借口难得买到一只野鸡送货上门时,那刚定婚的小夫妻俩一阵窃窃私语后,便把阿愁叫了过去。 季大匠一脸和蔼地笑着,坐在一旁没开口。莫娘子则通红着双颊道:“都怪我们一时疏忽,竟忘了跟你说一声儿。你且放心,到时候你自然是跟着我的。你阿季叔也说了,我们两家户籍并一家,将来就是一家人,不分什么彼此的。等你再大些,我们会替你挑个好人家,再给你备份好嫁妆,再不会不管你。” 虽然有许多梳头娘子都是已婚妇人,可她们之所以会抛头露面成为“职业妇女”,几乎都是因为家境所迫。那季大匠则因制出大唐第一面银镜而在李穆的制镜坊里占了一成的干股,因此,他完全没有这等经济压力。所以他早跟莫娘子说好了,成亲后,莫娘子将不再执业。 如今听这两口子的意思,显然季大匠是打算连阿愁也一并养着了。 阿愁不由就看着自己的养母和未来的养父一阵连连眨眼。 当初莫娘子之所以会成为梳头娘子,其实多少也是因为形势所逼,甚至莫娘子本身对梳头这一行当就不怎么热爱,仅当这是一个谋生的手段罢了。阿愁却是不同,她是真心对这一行当有兴趣的。何况,且不说如今以她的能力,养活自己早不成问题,便是没有,她也再不想过那种金丝鸟儿的生活了…… 想着前世自己被人娇养着的一生,阿愁默默打了个哆嗦,便赶紧站起来一阵摇手,道:“师傅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怕你们丢下我不管,我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大了,而且如今我已经独立执业,自己能养活自己,我不用你们养着。所以我才说我不跟师傅过去,我就一个人住着……” 她话还没说完,莫娘子就已经不高兴地沉了眉眼,喝道:“胡说什么呢?!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一个人住?!既便如今你已经满师了,你依旧还是我的养女,在我的户籍之上。将来我们迁了户籍,你自然是要跟着一并迁走的,哪有留下你一个的道理?!休要有的没有乱想一通!” 阿愁怔了怔——她真的没乱想啊!她真的只是觉得,她已经长大了,可以独立了,她不想给他们夫妻两个当电灯泡而已…… 见她们师徒二人都僵硬着脸色,季大匠轻咳一声,打破沉寂,问着阿愁道:“你可是怕我们管严了你,叫你受拘束?” 阿愁:“……”所谓当面不揭短,就算这是她的真实想法……也不能这么明着说呀…… 她那连连眨动的小眼儿,立时便叫季大匠知道,他果然猜对了。 于是他那和阿愁十分神似的小眼儿也是一眨,对阿愁和蔼笑道:“你那想法,当年我们也有过。毕竟我们也是打你那个年纪过来的。只是,你只想着你搬出去没人管了,可有想过,若是你师傅真许了你一个人住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师傅和我?” 于是,季大匠便把大唐相关的律法给阿愁“科普”了一遍。 于是阿愁才知道,她以后世的思维,竟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且不说大唐律法明文规定了“父母在世,子孙不得别籍”,便只冲着阿愁是一个女孩儿,她想要搬出去独居,就是件极不现实、也不可能的事。因为大唐律法同时还明文规定了,女子“在家从父母,出嫁从夫君”,终身只能托庇于家庭……甚至朝廷律法还规定了,如果丈夫想要遗弃妻子,妻子娘家若已经没人了,丈夫便只能一辈子养着妻子不许休弃…… 不得不说,虽然这些律法抹杀了女子的独立人格,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对这一弱势群体的一种保护。 所以,若是莫娘子和季大匠真个儿敢放任阿愁一个人出去独居,只怕第二天朝廷就得找他俩问个“遗弃”之罪了…… 至于像莫娘子那样立女户,她一个还没嫁人的小姑娘,根本就不合条件啊!如果她真敢向朝廷提这个申请,朝廷就敢直接把她交给官媒给嫁了……泪,果然便是旧瓶装了新酒,骨子里到底不是原装货了。本土人士都知道的事,她却不知道…… 想着再不可能有的自由,阿愁不禁一阵怅然。 “其实,”她带着失落道:“当初我们几个还在慈幼院里的时候就说好了的,将来要成为一家人的。我还想着,等明年果儿满师了,我就把她接出来,后年胖丫满师了,也出来跟我们一并住着。吉祥虽然离得远,好歹我们也给她一个娘家,将来若是有人欺负了她,她也能有个依靠……” 她的话,顿时便触动了季大匠。 那季大匠也是他师傅打慈幼院里领养出来的,只是他没有阿愁这种好运道,遇到一个善良的师傅罢了。听着阿愁的话,季大匠一阵沉默后,忽然歪头凑到莫娘子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莫娘子扭头看看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凑到季大匠的耳旁低语了句什么。 二人当着阿愁的面商量了一会儿后,那季大匠回过头来,对阿愁道:“你该也知道,我原也是慈幼院里出来的。你们想要个家的想法,也一直是我的想法。如果你们几个不嫌弃,便当我和你师傅都是你们的家人吧。” 又笑道:“我和你师傅成亲后,自然不好再住在小郎的别院里了。如今正在找着合适的宅院,大不了我们就买大一些的宅院,以后我们大家都在一处住着。你该也知道,凭如今的我,便是再多养活你们几个,我也是能做得到的。” 莫娘子也道:“如果胖丫她们几个愿意,认我们做干爹干娘就再好不过了。家人总是越多越好的。” *·*·* 对于季大匠和莫娘子的提议,一心也盼着能有家人的胖丫头一个跳出来连声叫好,且当时就跪在季大匠和莫娘子面前,激动地喊了“爹娘”——连个“干”字都给直接省略了。 胖丫自小就被家人遗弃的,大概再没人比她更想有父母亲人了,想着自己终于也有爹娘了,她一个没忍住,就这么号啕大哭了起来。 她的大哭,顿时惹得那面硬心软的莫娘子也跟着一阵伤心,二人抱在一起掉了半天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