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但愿看不中。她于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只是,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她却是再没想到,她们当中,真有人被挑中了。 *·*·* 惠明寺里的钟鼓打过巳时不久,教坊的人果然浩浩荡荡地到了。 叫阿愁吃惊的是,那教坊里竟一下子来了三辆马车,另外还有五顶小轿。 那些马车于慈善局门前停下后,便“呼啦”一下,从马车上下来一群叽叽喳喳笑闹着的女孩子们。那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则是一些俊俏的少年。这些人,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来岁了,最小的则不过才十一二岁。 而正如之前果儿说过的那样,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们,一个个都穿着轻衣暖裘,且他们看起来似乎对自己这一身华丽的衣衫并不怎么看中,便是这会儿天上飘着小雪,掌院又特特从男院里挑了一批男孩过来替他们撑起伞,这些人也全都不在意那雪水是不是会沾湿衣裳,只自顾自地高声说笑着。 和果儿直直盯着那些男孩女孩身上那华丽的衣裳看个不休不同,阿愁感兴趣的却是那些女孩子们脸上的妆容——那抹得如喝醉了一般又白又红的脸颊,那如虫子般有点吓人的眉形,以及那用檀黑色染成花瓣状或樱桃状的唇……若不是这些女孩子们都还不够胖,阿愁险些要以为她们是从那《簪花仕女图》上飘下来的了。 就在她好奇打量着那些女孩们的妆容时,那五顶小轿也已经停了下来。几个男孩女孩迎过去,将轿中之人扶了出来。 头一个轿子里下来的,竟是个穿着身官服的老头儿。阿愁搞不清他身上的官服是几品,但显然他确实是个官,因为掌院正点头哈腰地冲着那人自称“下官”。 因这慈幼院为朝廷所设,所以便是掌院是个女人,她身上依旧有着品衔,大小也算得是个官儿——当初在得知掌院居然是个从九品的官儿时,阿愁还险些以为自己是穿到武则天时代的大唐去了。只是,当她打听到今年是宣仁十二年后,她便再不这么想了。她一直记得上学时,他们那个历史老师曾嘲讽武则天是个标准的女人,最是喜新厌旧。基本上她当政时,没一个年号是用到五年以上的。所以,即便阿愁不记得那位女皇当政时期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年号,只冲着这宣仁“十二”年,就基本可以肯定,这里面没那位武皇陛下什么事儿…… 掌院称呼那个老头为“王奉銮”。后来阿愁才知道,原来“奉銮”并不是这老头的名字,而是他的官职名称,全称:教坊司奉銮,掌管教坊司的一切事务。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阿愁才知道,她于心里一直怀着偏见的教坊,其实还是正而八经的“国家政府机关”。而且,教坊也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种“红灯区”,严格说来,教坊倒是更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歌舞团或大剧院,是个负责于逢年过节期间,在朝廷主持的各种敬神祭祀活动上奉演礼乐的专门机构。另外,就是阿秀所说的“教化百姓”的职能了。至于她一直暗暗担心着的“红灯区”功能,其实严格说来,应该算是教坊里一种心照不宣的“职场潜规则”…… 掌院唠唠叨叨地替阿愁至今不曾见过的那个慈善局头头向老头道歉时,后面那四顶轿子里的人也陆续走了下来。 那是三男一女,身上同样也都穿着官服。三个男子当中,两个年近五旬,一个看着只三旬年纪;那唯一的一个妇人和掌院年纪相仿,约四旬左右。 妇人举止投足间透着股与众不同的优雅,且和教坊里那些把自己画成一朵花儿似的女孩儿们不同,她的妆容极其淡雅,竟有些类似后世的裸妆一般。 她一下了轿,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这妇人和掌院一样,也穿着从九品的官服。阿愁听到掌院称呼她为“左韶舞”,又称呼一个举止里带着些娘娘腔的五旬老头为“右韶舞”。当掌院叫着这几人中唯一一个略年轻的三旬男子为“左司乐”时,阿愁不禁惊讶了一下。自古以来就是以左为尊,她再没想到,这看起来最为年轻的,竟是占着“左司乐”的职位,而那个看起来一副德高望众模样的白胡子老头儿倒仅只是个“右司乐”。 当那个年轻的“左司乐”以一种极潇洒的姿态,从小厮手里接过一根竹杖,又像盲人一样以竹杖敲击着地面时,站在阿愁身旁的果儿忽地凑到阿愁耳旁悄声说了句:“竟是个瞎子。” 都说瞎子耳朵灵,立时,那个瞎子扭头向着她们这个方向转过头来,直把果儿吓得一缩脖子,忙不迭地往胖丫的身后藏了藏。 因天上下着小雪,掌院很快便将那教坊的一众人等都迎进了慈善局的大堂。直到大堂的门关上,在冷风冷雪中站了有半个时辰的阿愁等人才终于得了解散的指令。只是,因要候着教坊里的人来挑选,他们还不能走开,便又被老龅牙等给撵进了他们吃饭的那个大厅里。 显然老龅牙也对那些教坊司的人很好奇,只匆匆威胁了他们几句后,就把管束他们的任务交给了那些“狗腿子”们,她则和那个男管院一同急急赶去了前面。 管院们一走,厅上就响起了孩子们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果儿跟胖丫讨论着教坊里那些女孩的妆容打扮时,阿愁则对那个“左韶舞”更感兴趣,便问着果儿道:“那个左韶舞,看着就不太一样呢。” “那是自然,”果儿扭头答道,“那是叶大家。你忘了?今年盂兰盆节的时候,那个在台上跳天魔舞的,就是她。” 胖丫也探头过来道:“我听说,她曾进宫去给圣人表演过呢。圣人原要留她在京城教坊司任职的,不过因为她是南方人,对那边的水土不服,竟闹到险些丧命的程度,这才被放了回来。” “什么呀,”坐在她们对面的一个女孩探着头道:“那只是对外的一种说法罢了。我听说,是京里教坊司的人怕她留在京里夺了圣宠,悄悄给她投了毒,她才险些丧命的。” “哎呦,”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捂着嘴作神秘状,压着声音对众人道:“那也不是真的。我听说,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圣人看上她了,可那位死活不同意,所以她才被人投了毒。”她抬手悄悄指了指天,又叹道:“说起那位,怕也只有前朝的独孤皇后能跟那位拼上一拼了,那个醋劲儿……” “嘘!”胆小的吉祥立时竖了一根手指在唇上,一边往四周小心张望着,“你不要命啦,那位也是我们能议论的?!” “怎么议论不得了?”果儿反驳着她道:“我听说,朝中那些堂官们都因着那位的醋劲儿而头疼着呢。要知道,圣人膝下至今只有两位公主,竟都还没个皇子,这可是关乎着国运的大事!” 直到这时阿愁才听明白,她们所说的“那位”,原来是宣仁皇帝的皇后窦氏。 “我听说,那位出身其实不高,她原是侍候太后的一个宫女。听说当年圣人在潜邸的时候得了重病,太后就遣了那位去侍候圣人,却是不知怎么就此入了圣人的眼。要说起来,那位也颇有些手段,这么些年来,圣人宫里竟都空着,只她一个呢……” 就在阿愁支楞着耳朵听着这些皇家八卦时,一个“狗腿子”出现在门边上,大声叫着她和丽娘的名字。 阿愁一惊,蓦然抬头间,便和同样看向她的丽娘对上了眼。 丽娘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像个大jiejie一般冲她伸出一只手,对她温柔笑道:“来吧,别叫客人等着。” 第十二章·候选 虽然丽娘身材娇小,可她毕竟要比阿愁年长一岁,因此,她的个头要比阿愁高了约半掌左右。 当她一脸jiejie般关爱地拉着阿愁来到慈善局大堂门前,又颇为“姐妹情深”地扶着腿短人矮的阿愁迈过慈善局堂前那高高的门槛时,阿愁抽空抬头往她脸上瞄了一眼,却是立时就被她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真切关爱”给惊得险些被门槛绊倒。 “当心!” 丽娘小小地惊呼一声,赶紧伸着手臂将阿愁抱进怀里,就好像阿愁是她失散多年的亲meimei一般。 且不说于未“回神”之前,阿愁就已经从果儿那里听到了这丽娘的为人,便是她“回神”之后,也是曾亲眼见证过丽娘那人前背后两张脸的“变脸”神技的。如今再次亲身经历,不禁叫阿愁心里一阵感慨——这纯天然的演技,不入教坊司简直就是那教坊的一大损失! 阿愁装着个沉默寡言的模样,跟在丽娘身后,又有样学样地学着她给堂上众人见过礼后,只听掌院笑着对教坊司的那几位官儿介绍道:“这是丽娘,今年十岁,挺伶俐的一个小姑娘。”又指着阿愁道:“她叫阿愁,今年……” 掌院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一时忘了刚看过的资料,然后便就着阿愁这矮小的身材给她现编了个年纪:“今年快七岁了。这小姑娘就是前两年府衙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的那批孩子中的一个。因至今也没人来认领,如今就养在我们院里了。”——便是忘了阿愁的岁数,显然她这与众不同的身世叫掌院记得极牢。 “哦?”堂上有人似乎对阿愁的经历很感兴趣,便接着掌院的话问道:“这都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吧,竟还有孩子没能找到父母?” 只听一个很好听的声音轻声笑道:“只怕不是没找到,而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便是认了回去,这身上也染了污点。父母怕她累及家人,这是不愿意认她回去罢了。” 阿愁惊诧抬头,这才发现,说话之人正是几人中最为年轻的那个“左司乐”,那个瞎子。 左司乐的话音刚落,就只见右司乐,那白胡子老头微皱着眉,轻声道了句,“柳大家,那孩子可长着耳朵呢!” 柳大家懒洋洋地抿唇一笑,对那老头儿道:“白大家的意思,是叫我哄着这孩子,告诉她,她的父母只是一时没得到消息,这才没来把她领回去?”又忽地冷笑一声,就跟他的眼睛能够看得到东西一般,扭头直直看着阿愁的方向道:“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父母若真想认你,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会来领了你回去。如今的你与他们来说,就是个污点!只怕他们恨不得叫你当初直接死在人贩子手里,倒还落个干净呢!” “柳大家!”那王奉銮也皱眉冲着柳原喝了一声。 柳大家一撇嘴,转着手上的竹杖道:“得,我不说了。”嘴上虽这么说着,偏偏他看着根本就没个住嘴的意思,又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是想叫她跟我一样做个瞎子,一辈子对那些不可能的事抱着希望。不过这样也不错,稀里糊涂过一辈子,也未尝不是……” “柳原。”忽然,叶大家温柔地叫了他一声。 柳原这才彻底不吱声儿了。 当那位柳大家这般评说着阿愁时,阿愁则跟他在评说别人一般,睁着她那双不大的眯缝眼好奇看着柳原。 那柳原是个瞎子,他自然是看不到阿愁这番表现的,可其他人倒是都注意到了。 而比起阿愁的无动于衷,丽娘那悄悄半抬起的头,也叫众人把她脸上那带着同情和悲哀的表情也看了个真切。 于是,那个有些娘娘腔的右韶舞问着众人道:“各位怎么看?” 那叶大家和柳原都没有吱声,右司乐则摇着头道:“太木讷了些。” 便是他没指名道姓,阿愁猜着他说的也应该是自己。 显然丽娘也知道,因为她垂下头去时,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来。 王奉銮则问着叶大家:“叶大家的意思呢?毕竟是你要收个弟子。” 叶大家笑道:“我还是想收个识字的。另外……”她顿了顿,对阿愁她们道:“你俩都说一句话来听听。” 于是丽娘先上前一步,给众人报了自己的姓名年纪。许别人不知道,和她朝夕相处的阿愁却是立时就听了出来,丽娘的声音比往日里多了许多的娇嗲。 等轮到她出列时,阿愁故作呆滞状,迟误了片刻,才像忽然回过神来一般,往前站了一步,又以一副木讷的口吻报了自己的姓名年纪——她还故意报了个跟掌院报的不一样的年纪,惹得掌院默默瞪了她一眼。 叶大家听了,不置可否地冲着她二人点了点头,然后吩咐着身后随侍的一个女孩备了笔墨,对她俩道:“来试试,写几个字。” 许是怕阿愁再搞怪,掌院亲自过来牵了她和丽娘的手,将她俩带到那备了笔墨的小几前,却是于暗中狠掐了阿愁一把,又威胁地瞪了她一眼。 虽然不想中选,可若是因着这个吃上一顿皮rou官司,阿愁就不乐意了。于是她只得拿起了毛笔,抬头看向叶大家。 叶大家笑道:“前儿京里传来的一曲新词儿,我极是喜欢。其中有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俩就写这几个字吧。” 阿愁一愣。因慈幼院里的孩子都不曾受过什么教育,叫她根本就没那个渠道去了解她如今所处的年代背景。可即便这样,她于潜意识里也早已经认定,自己是穿到某个架空的年代里了。如今突然听到这熟悉的诗句,倒把她给弄懵了。 见她愣着神儿,掌院以为她又想作怪,便假借着安抚的名义,过去按着她的背笑道:“莫要紧张,慢慢写。”于手下,却是用力戳了她一下。 阿愁吃了一痛才回过神来。再看向丽娘时,就只见她已经伏案写了起来。于是她赶紧也走到那张白纸跟前。 只是,等她想着要写字时,她才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从小学着简体字的她,虽然能够认得大多数的繁体字,可叫她写……根本就写不出来呀! 她犯难地看看已经快要写完了的丽娘,再看看暗中冲她一阵呲牙威胁的掌院,一咬牙,便干脆直接写了一笔简体字。 等她写完了,放下笔退下,叶大家过来依次看到她和丽娘的字后,只微笑着轮流看了她俩一眼,却是未加一句评论。 倒是右韶舞看到阿愁的字后,一阵不满摇头,道:“满纸白字。这也叫识字?!” 叶大家笑道:“这孩子年纪还小着,能识得这些字已经不容易了。”说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掌院一眼。 掌院赶紧笑着应了一声“是呢”,却到底还是于暗中给了阿愁一个警告的眼色。 之后,叶大家又问了阿愁和丽娘几个问题,不过她自始至终没有表明过她的态度。倒是那个娘娘腔的右韶舞,特意叫过丽娘去摸了摸她的骨骼,虽然摇着头评了句“岁数大了”,但比起他连摸一摸都没个兴趣的阿愁来,显然丽娘更中他的意。 右韶舞测试着丽娘的肢体柔软度时,叶大家已经退了回去,正凑到柳原的耳旁,跟他小声议论着什么。 那右司乐看看丽娘和阿愁,问着掌院道:“就只这两个吗?” 掌院忙道:“现下识字的就这两个。不过,这些孩子都挺聪明的,学东西也快,便是眼下不识字,随便教一教,想来很快就能会了。” 正跟叶大家说着话的柳原抬头道:“既这样,我看其实也不必就限在这两个孩子当中。把别的孩子也叫过来,我们统统看一遍不就成了?” 于是就这样,阿愁和丽娘被从堂上带了下去。 等阿愁她们回到吃饭的厅上,果儿立时探着头问她:“怎样?” 阿愁尚未答话,就听得那狗腿子在门口叫着果儿她们的名字,却是把她们这一寝室剩下的人全都叫了出去,只留下已经“过了堂”的阿愁和丽娘两个。 “怎么回事?” 立时,别间寝室的孩子全都拥过来问着她和丽娘。 那丽娘原以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只阿愁一个,如今忽然发现,竟是全院的孩子都成了她的竞争对手,她此刻正心神不宁着,根本就没那个意愿去答话。倒是阿愁觉得自己肯定是不可能入选了,心下全无负担,便把教坊要把所有人都相看一遍的话给学了一遍。 众人听了,顿时都激动起来,围着阿愁一阵问长问短。 阿愁一阵犹豫。虽然她觉得教坊并不是一条好出路,可看看眼前这些孩子面黄肌瘦的模样,再想想教坊里跟过来的那些人身上轻暖的衣物,以及鲜亮的脸色,她不禁默默叹了口气,放下心里的种种偏见,把堂上教坊司众人问她和丽娘的话都给众人学了一遍。 她这里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丽娘却是看着她一阵暗暗咬牙。直到胖丫她们回来,其他寝室的人被“狗腿子”吆喝着散开,她才捉到机会对阿愁一阵抱怨:“你个呆子!你告诉他们那些做什么?!他们表现得越好,可不就越没了你的份儿!” 阿愁连理都没理她,因为她发现,果儿竟没回来。 胖丫和吉祥才刚一坐下,就急吼吼地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果儿被那个瞎子看中了,说要收她为弟子呢!” “啊?!” 阿愁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她立时就联想到她们在大门外迎候教坊司众人时,果儿那一声“瞎子”,以及柳大家向她们这边看过来时,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讥嘲微笑。 “哎呦……” 她忍不住跺了一下脚。 吉祥却误以为她和自己担心的一样,叹着气道:“是呢,果儿她只看到眼前,可将来她该怎么办?” “将来?”胖丫冷笑道:“就冲我们这样天天缺吃少穿,还每天起早贪黑地干那么多活,我看我们能不能长到‘将来’都还两说呢!至少果儿如今是跳出这个火坑了。将来的事,等到了将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