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他放她走。 但她即使走，也是他的妻。 王荷荷觉得自己就是他手上的纸鸢。他用妻子的名义永远牵着她。无论她飞多远，都摆脱不掉这羁绊。 “走吧。”郭子仪扶着她走进大门。 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已不似十年前好看。常年在外，手上老茧刀疤遍布，但同时添了一分厚重踏实之感。王荷荷看着他的手不免想，如果自己当年没有在邙山荒岭中将他救下，如今的自己和他，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模样。 “家中的丫鬟婆子，多数都随你陪嫁一同来的。有几个想要离开嫁人，我便允了，补贴了些银两，剩下的就养在府中，倒也无事，只不过每日清扫打理你的住处，想着你回来好住。” “是哦，我说怎么看着有些人眼熟。” 王荷荷四下打量。当年她的嫁妆堪称十里红妆，丫鬟婆子也陪嫁了不少，全是她的亲爹按照当年她公主娘亲出嫁的规制给她置办的。这般豪气，不知羡煞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们。 郭子仪牵起她的手，穿过厅堂书房，绕过一处假山，来到一处封闭的院子。 尚未推开门，就能闻见水声。 王荷荷微微蹙眉，等到郭子仪推开门，眉头蹴得更紧。 已是深秋，满园的荷花早已开败，只剩下一池碧叶浮在湖面。池塘中肥嘟嘟的锦鲤安逸地游来游去，漾开层层水波涟漪。 庭院里除了一池莲鲤，还种着三棵桃树，三株迎春，门前两棵高大的杨树，其中一棵杨树下扎着一个红木秋千…… “娘亲，你怎么了？”曜儿突然感到握着自己的手抖了一下，仰头又看到她的脸色惨白，很是担心。 “……没什么。”王荷荷稳了稳思绪，望向郭子仪，“我不想住在这，还有其他的院子吗？” 郭子仪抚着郭曜的头：“曜儿，爹爹有事要和娘亲说，你去找弟弟玩吧！” 郭曜点了点头，虽然很疑惑，还是听话地跑开了。 “我不想住在这，你说什么都没用。”王荷荷挣开他的手。 郭子仪拽住转身要走的人，低声道：“田田，十年前，我将招财埋这个院子里……” 王荷荷猛然回头。 郭子仪再次牵起她的手，带她穿过池塘，来到桃树下，轻轻地拍着小土包上长满青苔的青石块：“它就在这。” 王荷荷噗通一声裹在小土包前，俯身环抱住小土包，脸枕在微凉的青石块上，低低唤了声：“招财……” 十年前招财小小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替自己挨了一刀，被劈成两半的黑猫，此刻就在自己怀中。 泪落青石板。 本以为再也没办法抱抱它…… 郭子仪无声地轻抚着女子颤动的肩背，默默地背靠桃树坐在她身边。 “田田，我知道你看见这里，会忍不住想起大人的事，心里难过，”郭子仪望着天上飘过的白云，“只是大人已经走了十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么？” 王荷荷睁开眼。 这院子几乎和她未出嫁时住的院落一模一样。 大人给她十五年的宠爱，都在那间早已不再属于她的院子中。 祁国公府如今已然易了主。 她的公主娘亲也已改嫁。 曾经的家，早已分崩离析。 只因为被栽赃的一纸符咒…… “放下？”她直起身，轻轻地抚摸小土包上的杂草，凛声道：“杀父之仇，如何放得下！” 郭子仪猛地一惊，掰过她的身子：“田田，你要做什么？赐死大人的可是当今的皇帝！现在的后宫更是武惠妃一手遮天！你要和他们作对？你不要命了！” 王荷荷苦笑，“我早就和他们作对了，在十年前狗皇帝赐死我父亲之后。” 郭子仪一怔，定定地看着她：“是你？十年前是你怂恿朝臣联名上议，以武皇为故，阻拦陛下封武惠妃为后的？” “如果不是我，还会是谁？”王荷荷冷笑，“武惠妃诬陷我姑母行巫蛊之术，我姑母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你知道我姑母为何被贬冷宫一个月后就死了吗？她是被武惠妃活活饿死的！你以为狗皇帝真的不知道吗？他不过心里有愧，怕半夜鬼敲门，所以才惺惺作态以一品礼葬了发妻！当年他是如何登上帝座的？我姑母可谓和他共患难，可结局呢？！不过狗皇帝寡义薄情，武惠妃心狠手辣，他们真的是绝配啊，哈哈哈哈哈……” “田田！”郭子仪心痛地抱住因为仇恨几乎面目扭曲的女子，哑声道，“田田，当时你为何不来找我？你被赤月教掳去后，我四处找你，却只找到了招财的尸骨，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大人的噩耗，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找过你，”王荷荷闭上眼，嗅着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让自己平静，“我逃离了赤月教，满身污秽地去找你，但是你不在，没有人认得我。那天，又正好是李氏要进门的大喜之日……” “对不起……” 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许多，王荷荷下颌抵在他肩头，释然一笑，“你没有对不起我，一开始就是我的错。” “我知道你来过。”郭子仪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露出里面物什。 芙蓉玉上血迹斑斑。已经被氧化暗红的锈色血滴在粉润得芙蓉玉上格外醒目。 他拿起沾了血渍的芙蓉簪：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买的首饰，你很喜欢，在胡姬客栈中日日都戴着它……你被掳走时也戴着它……当时我会去求情，母亲说，如果你肯回来她便不再追究。可我在回到客栈的时候……那里却成了阎罗殿。当时我急疯了，四处寻你，便忘了回家忘了告诉母亲一声。等到我回家后，才得知母亲误会你不肯随我回家，就自作主张纳了李氏。当时大婚之日我听说有人来找过我，我觉得是你，就逼问了小厮，他才将昧下的芙蓉簪交出来。我知道肯定是你气我纳妾，故意留下的，你一定还活着。只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王荷荷闭上眼，倚在他怀中，“你抱我进屋好吗？” “好。”郭子仪将怀中又轻又小的女子抱起，走进房中。 王荷荷一躺上床就知道，这一张雕花紫檀木床就要郭子仪半年的俸禄。 木床上的垫子暖暖的，一定刚刚被晒过，软乎乎的，躺下去就舒服得不想起来。 丝绸薄衾，如水凉滑。 她抚摸着窗栏镂空的花纹：“真是奢侈……” “我的俸禄有限，只能一样样添置，好在你给我很多时间。”郭子仪落下幔帐，遮住日光，轻抚她的眉眼。 她的脸庞还很稚嫩。只要她闭着眼，叫人看不见那抹眼底的冷光，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是个尚不知人生疾苦的闺中少女。他却知道，在她那看起来并未发育完全的娇小身躯中，却藏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他俯身贴着她躺在榻上，忍住想要解她衣裳的冲动，拉过被衾将她裹住，抱在怀中： “田田，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你，但是看你这样痛苦，我很心疼……” “嘘，”王荷荷伸出食指堵住他的嘴，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声，“再厉害的伤口，用了十年也都养好了。只是因为当时太痛，再次被碰触，还是下意识地防范抵抗……想想也是可笑，我没事了，真的。” 郭子仪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回家了，以后在家你想怎样就怎样，我都听你的。” “真的？”王荷荷依旧阖着眼，微微一笑，“你会后悔的。” “我后悔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没有问清楚你的姓名，第二次娶了你却又放你离开。”他抱紧怀中的人，“这次我不要再后悔了。前半辈子只为了找你就半白了头，你如果再离开，我真的要疯了。” 王荷荷半晌无言，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轻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会找我这么久……我答应你，这次游必有方。” 他的用小指勾住她的小指，拇指相印。 “言而无信是小猪。” ☆、教主开始当主母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温暖的光透过纸窗，未燃尽的灯烛燃着最后虚弱的青烟，微朦的晨光照耀下能看见灰尘在空中轻舞。 郭子仪早早起身去了官衙，郭曜也还在熟睡。 虽然王荷荷也早就醒了，可这床榻实在是太舒服了，缩丝绸锦缎在被子中，就像在泡温泉里泡着似的，只想一直懒下去。 但是她不起，有一群人想让她起。即使不说话跪在床前，几十个人一起喘气的声音也挺烦人的。 真是在哪都有人来吵她睡觉。 王荷荷不情愿地睁开眼。 昨日她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己陪嫁的一群丫鬟对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还以为她们是激动的。 现在看来是她想错了。 很少有人能激动一天一夜。 王荷荷撩开纱帐。 一众丫鬟乌泱地围了上来，分工明确地给她洗漱，更衣，上妆，焚香，煮茶…… 丫鬟们一边忙活，嘴上却不闲着，一个接一个表达她们的欣喜，每个人寒暄了一遍后，终于进入了正题——向她打小报告。 苏氏如何如何刁钻； 李氏如何如何被苏氏欺负； 还有她们这些本来不用搭理侍妾专门服侍主母的陪嫁丫鬟，却因为苏氏向郭子仪母亲说她们的坏话，被罚去给苏氏洗衣服…… 王荷荷扶额，看着铜镜中被涂成大白脸的自己，叹了一声： “以后好好照看长少爷，只要有我在，不会让旁人欺负你们的。” “多谢夫人！” “夫人，您皮肤怎地和十年前一样好！只稍稍涂一层粉，就这样白嫩。”主事宫女木桃给她簪上一支芙蓉金钗，羡慕地盯着她瞧。 王荷荷托着腮，打量着木桃脸上桃核般坑坑凹凹的粉刺： “木桃啊，以后就别用皂角净面了，越洗越严重。每日去膳房娶些淘米水净面，不吃油腻辛辣，摘些池塘里的荷叶蒸熟了，每天早晚敷在脸上，不出三个月你的皮肤也会变好。” “真的？”木桃大喜，激动地放下犀角梳，递了个颜色让两个洒扫的外房丫鬟出了门，这才低声道：“夫人，您回来真是太好了！您都不知道，那苏氏多阴毒！当年用了下三滥的法子才得了二少爷，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老爷不给她好脸色，她就作践我们！” “哦？”王荷荷装作很惊讶的样子。 木桃取来胭脂芙蓉褙子给她，声音又压低了些，“夫人，大少爷能活下来，多亏了老爷看得紧，衣食住行都百般小心，这才没叫苏氏那贱人钻了空子……” 王荷荷推开木桃的手，自己系上褙子，“没有根据的事情就不要乱说了。以前阿翼从不会背后议论他人是非，你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即使这些年郭子仪待人宽厚不予追究，你们也不能忘。” “……木桃知错。” 王荷荷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给我听倒无妨，只是这无根无据的闲话会说上瘾的，以后在我面前也不要说了。如果真遇到什么让你起疑的，再来同我讲就是。” “是，夫人。” “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