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她故意避开人多的地方，独自走在一条深幽的小径上。青石路旁树木参天，枝叶繁茂，树上的鸟儿被她的脚步声惊动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苏如熙站在树下抬头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变成宫墙外面那片夜空中的几抹黑点，再也看不见。 “真好。”她望着鸟儿飞走的方向，轻声呢喃。她想，要是她也有翅膀能飞出皇宫这个牢笼便好了。 出宫的念头从心中一闪而过，苏如熙如遭重击般一下愣在原地，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出宫？从她踏入宫门的那一日起，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动这个念头。那时候的她，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可如今呢……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早已身心俱疲，他们之间也已经物是人非。他不再是她心间的白月光，可望而不可即；他变成了她心头的朱砂痣，是心中永远的痛。 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就算她想明白了又能怎样。常言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便是笼中鸟。想要出宫，谈何容易…… 正在她恍然出神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身后将她的腿一把紧紧搂住，苏如熙吓坏了，尖叫声已经到了嘴边，这时从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软糯童声。 “苏jiejie——！” 那软软糯糯的童声太过熟悉，苏如熙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惊呼声，扭头往下一看，粉雕玉琢的小脸映入眼中，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除了慕容钰还能有谁。 这慕容钰乃是齐国长公主慕容瑾之子。先皇尚在位时，齐燕两国缔结邦交，长公主便被许配给了燕国的大皇子，成亲不久后便诞下一子，乳名钰儿。同年，燕国发生内乱，长公主与驸马双双遭jian人所害，那时慕容钰尚不足周岁。先皇得知此事后，便派探子秘密潜入燕国，将慕容钰带回了皇宫。从此之后，齐燕两国势如水火。 慕容钰从小在皇宫长大，上至皇上，下至宫女太监，全都对他宠爱有加。久而久之，他就成了皇宫里有名的混世小魔王，整日惹是生非，天不怕地不怕，宫中人人谈“钰”变色。苏如熙倒是和他臭味相投，两人很是合得来，慕容钰一直都很黏着她。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慕容钰，苏如熙也显得很是惊喜：“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没有人跟着你么？” “钰儿是偷偷跑出来找你的。”慕容钰摇头，说话间依然紧紧抱住她，生怕一撒手她就不见了。 “找我？”苏如熙有些讶异，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慕容钰那张精致得不像话的小脸顿时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他高傲地扬着下巴道：“是钰儿偷听来的！我听我宫里的宫女jiejie们说今晚的宫宴你也会到场，所以我趁着她们不注意就偷跑出来找你啦！可是……”他扁了扁嘴，语气瞬间变得委屈：“可是钰儿一个人走着走着就迷了路，这条路好黑，我好害怕，还好我找到你了，苏jiejie……”他说着说着便伤心的哇的一声哭起来，“苏jiejie……钰儿好想好想你……呜呜……你不要再突然不见了……好不好……呜呜……” 听了慕容钰的话，苏如熙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她俯身将他搂入怀中，柔声哄道：“钰儿不哭，jiejie不会再突然不见了。我也很想你啊。来，让我看看，这么久没见你有没有长高一点？” 慕容钰抹了抹眼泪，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挺直了小身板一脸期盼的看着她。“苏jiejie，我有长高哦，我每天都有好好吃饭！” “恩，的确是长高了不少。之前你只有这么高呢……你看，现在你都长高到这里啦。”她边说边比划了一下自己腰间的位置。 慕容钰被她逗得呵呵笑起来，又扑上去抱住她撒娇。 苏如熙接着问他：“个子是长高了不少。功课呢？有没有听夫子的话？上课还有没有捣乱？” 慕容钰连连摇头，眨着大眼语气无辜：“钰儿都很乖。” 苏如熙知道他向来说谎不打草稿，他的话十有*都不可信，但是也懒得戳穿他，不想这时候扫他的兴。 这时，慕容钰突然想起了什么，呀了一声，神神秘秘地对苏如熙说道：“苏jiejie，钰儿有东西给你哦。” 他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一个丝帕包着的东西，他小心翼翼的打开，只见那只rou嘟嘟的小手上静静地躺着几块桂花糖。因为他一直捂在怀里，有的已经化开了，黏黏腻腻地粘在他的小手上。 慕容钰献宝一样将桂花糖捧到苏如熙面前，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她：“苏jiejie，这是钰儿专门给你留的！我听人说冷宫里面可吓人了，阴森森的，而且还没有饭吃，也没有床，只能睡在地上。钰儿知道你喜欢吃桂花糖，所以我特意给你留起来的。苏jiejie，你开不开心？” 苏如熙看着慕容钰小手捧着的桂花糖，眼里渐渐蓄满了泪。她怎么也没想到，他还记得她喜欢吃桂花糖……还费尽心思地给她带了出来…… 她心中酸涩，眼泪无声地落下来。慕容钰见状，以为她是好久没有吃过桂花糖，太感动了的缘故，他连忙上前给她抹眼泪，嘴上安慰道：“jiejie别哭，以后钰儿天天都给你带桂花糖吃！别哭！” “噗嗤——”苏如熙被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逗得破涕为笑，她捏住他rou嘟嘟的脸蛋轻扯了扯，抹了抹泪然后说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不然等下嬷嬷找不到你，一状告到你皇叔那儿去，你可又要挨罚了。” 慕容钰本还有些不情愿，可听见皇叔两字，他心头一颤，乖乖地任她牵着手往自己的寝宫走去。 —————————————————————————————————— 两人才走出来不远，苏如熙便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站在那儿。夜色太黑，加上距离还有点远，苏如熙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猜想应该是前来寻慕容钰的侍卫。 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慕容钰先将那人认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惊慌失措，他连忙躲到苏如熙身后，不肯再往前走了。 苏如熙奇怪的低头看他：“怎么啦？快走呀。” 慕容钰摇头不肯挪步。 正当一大一小在原地僵持的时候，前方那人已经缓缓踱了过来，皎洁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就像身披一身月光而来，宛如仙人。 借着月色，这下苏如熙也看清楚了来人，竟是慕容笙！ 慕容笙在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一身玄黑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带着几分驰骋沙场之人的桀骜不羁，举手投足间贵气凌人。 与那人相似的英俊面容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怎么如妃娘娘也在这儿？”他说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慕容钰。 苏如熙朝他行了一礼，“见过九王爷。” “九皇叔……”慕容钰躲在苏如熙的身后，露出小脑袋神情怯怯地看着他。 慕容笙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还不快滚过来！” 话音未落，混世小魔王一秒都不敢耽搁，连忙咕噜咕噜地滚过去了。 苏如熙以前便听慕容钰提起过他这个九皇叔。在她的印象中，当今世上能让混世小魔王怕成这样的也唯有慕容策与慕容笙两人。他对慕容策是打从心底的敬畏，慕容策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而对于慕容笙，他是身体上条件反射的惧怕，因为他每次闯了祸，慕容笙不会像慕容策那样冷言冷语地训他，而是直接就动手揍得他三天下不了床。 很难得看见混世小魔王怂成这样的时候，苏如熙站在一旁带着看好戏的心情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 小魔王刚走过去头上便挨了一记爆栗，慕容策下手一点不客气，打得他吱呀乱叫，“长本事了你！居然敢一个人偷跑出来，是不是又想挨揍了？” 慕容钰吓得抱头鼠窜，哇哇怪叫着逃到苏如熙身后，扯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求救：“苏jiejie快救我！” 苏如熙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慕容笙脾气火爆的一面，她怕他行军打仗久了，下手不知轻重真的打伤了慕容钰，于是连忙出声劝道：“九王爷，有什么事好好说，钰儿还小。” 慕容钰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见苏如熙一脸护犊地将慕容钰护在身后，慕容笙总不能真上前去把他揪出来，于是只好作罢。他狠狠瞪了眼找到靠山的某人，心想，等回去再找你小子算账！ ☆、第6章 白月光朱砂痣 苏如熙不放心让他们两个单独相处，于是便与慕容笙一同将慕容钰送回储秀宫。一路上慕容钰都黏着苏如熙不放，到了宫门外还磨磨蹭蹭不肯进去。一旁的慕容笙好几次想要揍他，要不是苏如熙在场的话，他此刻早已被揍得满头包了。 苏如熙看出了慕容钰眼中淡淡的不安，她知道他是害怕自己又突然消失不见。再怎么说慕容钰还是个孩子，从小便无父无母，在这偌大的皇宫中长大，内心其实很缺乏安全感。苏如熙心生怜惜，蹲下身子看着他，向他再三保证自己明日一定会来看他之后，慕容钰这才稍稍放下心，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嬷嬷走了。 “真是越来越难缠了……”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在宫门里，苏如熙舒了口气，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感叹。 刚一转身便对上了慕容笙的视线，他一直在旁边注视着她，黑眸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苏如熙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连忙别开眼去。 慕容笙也随之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薄唇上扬：“钰儿看来很喜欢如妃娘娘呢。” 苏如熙闻言一怔，然后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她说话的嗓音很轻，就像晚间的凉风轻柔地吹拂过耳边，“可能因为我们很像吧。”她与慕容钰一样，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找不到安全感，只会用最笨拙的手段来博取别人的注意，靠着整日惹是生非来让自己在乎的人多看自己一眼。 听了她的话，慕容笙神色复杂地多看了她一眼，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苏如熙干咳一声，“那个……王爷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寝宫了。” “如妃娘娘且慢。” 苏如熙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慕容笙看了看四周，然后用眼神示意她噤声，领着她往旁边的假山处走去。确定四下无人后，慕容笙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她：“有人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苏如熙满心疑惑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借着月光她看清楚了手心里面躺着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结。 苏如熙身子猛地一颤，震惊地睁大了眼，她激动得一把紧紧攥住了慕容笙的手：“这个东西是谁给你的！？”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得有多厉害。 看见眼前的女子满脸的期冀，慕容笙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他避开她的视线，“这是苏兄临走之前交给我的，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让我以后如果见到你的话，把它给你。” 他看见面前女子眼中的光芒逐渐暗下去，心口蓦地一窒，他微微蹙起剑眉。 苏如熙失望地垂下眼，心中空落落的，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慕容笙的手，她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他的手，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后面的话她再说不下去，她默默噤了声，将手里的平安结攥紧，用力得骨节发白。 她垂着头，因此没有看见慕容笙担忧的眼神。他眉头微蹙，有些担心的看着她，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恩！”苏如熙用力点头。生怕他不信，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想证明自己没事。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勉强，多让人心疼。 慕容笙正欲开口说话，她却先一步打断他，她朝他行了一礼，语气郑重感激：“今日之事多谢王爷，如熙铭记在心，日后定将报答。”她指的不单单是平安结，还有之前宫宴上他站出来为苏远之说的那番话，她都记在了心里，她打心眼里感激他为兄长做的一切。 慕容笙皱了皱眉，“如妃娘娘言重了，我十分敬佩苏兄的为人，如今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想起苏远之温柔含笑的俊颜，苏如熙眼眶忍不住又红了，她不敢再多呆下去，草草同慕容笙告别后急忙转身离去。 慕容笙站在原地，黑眸深深，就这样看着她单薄纤弱的身影渐渐走远。 ———————————————————————————————————————— 苏如熙一个人茫然地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将手中的平安结攥得越来越紧。 她手笨，从来做不好女红针线，知道苏远之出征的消息后她让绿意教她做平安结，一个小小的平安结花了她整整五日的时间，直到出征的前一天才勉勉强强拿得出手，十根手指上不知道多了多少个窟窿。 她还记得苏远之当时看见这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结后脸上的表情，明明很开心却故意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他笑着调侃她，熙儿，你编的这个是麻花？ 她生气地要去抢回来，他却飞快地收进怀里。 苏远之知道她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却很担心他，所以才故意这样逗她开心。他临走时笑着拍了下她的脑袋，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他说，别担心，有了这个平安结作护身符，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仍然不放心，又问了一遍，真的？ 他笑着点头，揉乱了她额前的碎发。真的，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想也是，他答应过的事从来不会食言。于是便安了心，数着日子等他回来，最后等到的却是他战死沙场的消息。 “骗子……” 苏如熙停在了原地，她低着头，夜色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见一颗一颗的眼泪落在地上，砸进了泥土里。 骗子，不是说好了要平安回来的吗？ 她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平安结，用力得骨节泛白。 从小到大你唯独这一次骗了我，可是我很小气的，我绝对，绝对不要原谅你。 她慢慢地蹲下身去，小小的一张脸埋在膝上，默默地流着眼泪，肩膀随着抽噎微微颤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破碎细小的呜咽声传出，渐渐地，哭声越来越明显，哭声里满是说不出的伤心绝望，夹杂着她泣不成声的话语。 “熙儿错了……别丢下……我一个人……” 慕容笙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子，羽睫微垂，遮住了黑眸中流动的复杂情绪。 夜风拂过，不知带走了谁的一声叹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一场宫宴是结束了，可宫宴上的风波却并未就此平息。 慕容笙在宫宴上的那番话乍听之下是为苏远之打抱不平，可稍加细想，便能听出话中深意。苏远之战死沙场，究其原因是由于援军迟迟不到，让齐军陷入困境，不得不出此下策来保全大局。那么，到底援军是为何迟迟不到？是无心之失，还是有人存心陷害？ 在场的大臣都是人精，自然能听出慕容笙那番话背后的用意。于是翌日朝堂上，便有人上奏皇上将此事彻查，几经调查之下，事情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当日赤炎关一役，援军是由参将王猛率领，这王猛乃是太傅王仲卿之子。王苏两家都是齐国的名门望族，素有世仇，结怨已久。王家世代都是武将出身，此次出征，皇上封苏远之为主将，王猛却只被封为参将。王猛此人心胸狭隘，再加上平日里就是个仗势欺人的主儿，行军路上明里暗里地针对苏远之。赤炎关一役也是他有意拖延行军日程，才使得援军不能及时赶到，差点酿成大错。 当时要不是苏远之挺身而出，孤身潜入敌营，烧了燕军的粮草为援军争取到了时间，这才反败为胜。不然，赤炎关一旦失守，那么燕军便可长驱直入，一举攻入盛京城！ 此事一出，龙颜震怒，当即下旨将王家满门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