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子嗣
不孝…… 简皇后看了看皇帝。 皇后是皇子们的嫡母。 她出身寒微,故而并不曾刻意让庶出的皇子们立尊嫡母的规矩。 没有必要…… 便是面子上做得再好看,皇子们心里亲近、敬重的,依然是他们的亲娘。 还可能无端招惹仇怨…… 她谨小慎微地做着这个皇后……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得了个“宽和”的名声。 教养的太子乾元,亦仁厚恭孝。 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她并非全然没有脾气…… 中宫宫女徐月,挖空心思、爬上龙床的时候; 嘉妃傲慢无礼,每每出言不逊的时候; 这些年,宫中没有新生龙嗣,明明是徐月蛊惑圣心,马太后却指责她失德的时候…… 这么多年,这样的时候,有很多、很多…… 气郁难平的时候,她也想过发一回狠,拿出皇后威仪,整顿后宫风纪。 但,最后都忍了下来…… 一来,她没有圣宠,没有势大的娘家,没有高明的手腕,即便发狠也治不住人,只会让别人看她的笑话…… 二来,她坚信,终有一日,她能熬出头的…… 等皇帝殡天…… 等乾元即位! 只要能等到那一天,她所有的隐忍都是值得的。 但,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隐忍没有用,求神拜佛也没有用…… 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她只恨自己醒悟得太迟…… 儿子死了,没有孙子…… 这大好河山,与她、与简家再无关系…… …… 英王与嘉妃惊惧地对视了一眼,快速明白了皇帝今日对他发怒的用意。 虽情意平淡,但皇后终究是皇帝的发妻…… 太子薨逝了,皇帝意在借此番发怒,敲打诸位皇子:皇后是他们的嫡母! 既如此,他便顺应皇帝的心思,再演一段…… 英王打定主意,跪行到帝后身前,哭道:“父皇、母后,是儿子不孝!” 他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凄然道:“皇兄薨逝,儿子悲痛欲绝,一时说了混账话,惹得母后伤心,儿子有罪!” 然后以头抢地,哀号道:“父皇、母后,儿子知错了!” 众人:…… 若非亲眼目睹,谁也想不到,平日里尊贵桀骜的英王,竟如此能放得下身段…… 皇帝盯着英王,眸中寒意不减。 为了不背上“不孝”之名,为了皇位,做戏至此,连脸面都不要了…… 马家敢下手毒害太子,莫非还妄想他会让马氏女生下的儿子继承大统?! 他要整个马家,都给他的太子陪葬! 皇帝握了握拳,冷声斥道:“自去反思己过,退下!” 英王再三谢恩,回到蒲垫上继续跪灵。 皇帝打量着跪灵的众人。 悲色不深的贵妃与宸王夫妇、昭怀公主…… 虚伪的嘉妃与英王夫妇…… 懒散的怡妃…… 做作的六宫嫔妃…… 平日里看着和睦友爱、兄友弟恭,可如今,真正为乾元伤心的,竟只有贤妃和乾璟! 皇帝突然觉得悲从心来,索性也撩袍坐在棺木旁边。 这棺木,原本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乾元走得急,他便把自己的棺木给了他。 将来有一日,他过身后,灵堂里大概也是今日这般情形吧…… 如今对他争宠献媚、诚惶诚恐的这些人,连几滴真心的眼泪也挤不出…… 皇帝的目光落在贤妃身上。 璇娘自是例外…… 她生性纯良,真心倾慕他,他走了,她一定悲恸不已…… 说不定,还会给他殉情…… 但,其他人就未必…… 皇帝逐一看着众人。 以前,他并不怕死。 人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皇帝也不例外。 他死后,乾元会继承大统,延续李氏江山。 但现在,乾元死了…… 他还有四个儿子。 老二、老六,绝非继位之君…… 便仅剩老三、老四。 若老三、老四再生变故…… 他不敢再往下想。 皇帝的目光落在贵妃身上。 他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曾真心相许的女子…… 她为他生下乾珏的时候,他喜不自胜,甚至隐隐遗憾不能让乾珏继承大统。 现在,只要他下定决心,乾珏便能继承大统…… 他却迟疑了……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为什么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广选秀女、充盈后宫。 又为什么,太后对于宫里数年无新生龙嗣一事痛心疾首…… 因为,有康健、仁厚敏慧的子嗣,才有皇位传承的安稳。 才有千秋万代,江山永固。 皇嗣,多多益善…… 绵延子嗣,是皇帝的职责。 他年轻时一句轻率的承诺,造成今日的局面…… 若大周因他而生乱,他愧对天下万民,无颜去见九泉下的先祖…… 也辜负了先皇和太傅们对他的教导、期许。 幼时,张太傅教导他要做一个心恤万民的好皇帝,还举了昏君之例,让他引以为戒。 多与红颜祸水有关…… 这么多年,他独宠贵妃,偏私乾珏、婉玉,提携徐家,看在天下万民眼里,与史书里的那些昏君,大概并没有区别…… 在蜀地的恩师看着这样的他,心里也很失望吧…… 贵妃感觉到皇帝的注视,抬眼看向皇帝,心里大惊。 皇帝此时的眼神…… 冰冷阴郁,甚至,夹杂着恨意…… 多年陪伴,她很快便理解了皇帝此时的心境。 太子死了,他意识到,他子嗣不多,给李氏江山的传承埋下了隐患…… 显然,他把这笔账算在了她的头上…… 贵妃垂下眼眸,心里则发出一声嗤笑:男人啊! 承平盛世是他英明神武,后继无人便怪她红颜祸水…… 明明,当年是他主动对她承诺,从此绝无异腹之子…… 如今,他不仅没能做到自己的承诺,反倒责怪起她来了…… 他们的情分,就快消磨尽了…… 上有端王,下有接下来可能出生的年幼皇子们…… 乾珏走向皇位的路,并非坦途…… 若皇帝不再偏私乾珏…… 那么,她便该另谋出路…… 众人正心思各异地跪着灵,这时,怡妃突然痛呼了一声:“啊!” 众人都朝怡妃看去,只见她侧身滚倒在地,双手捂在腹部,面孔发白、痛楚不堪。 …… 桐城。 这日晚膳后,彭婶子给邵北城献上一个木匣,禀道:“将军,这是容三小姐命奴才交给您的……” 邵北城接过木匣,回房打开。 匣子里装着封信函,信函底下压着张金票…… 他打开信函,信纸上的笔迹端正雅逸…… 传言不可信…… 他就知道,她不是不学无术的人…… 信纸上的内容写得隐晦:大意是说若徐家送来的军粮有问题,若九边守将皆隐而不报,她劝他莫要轻举妄动,先行垫资、买些米粮给兵甲们吃便是。 邵北城握着信纸沉吟了许久,然后擦燃火石,点燃手里的信纸。 他理解她没有写在纸上的话:若他执意奏请追究徐家送军粮有失之责,别有用心之人定会借机生事…… 可以做文章的地方有很多:桐城的兵权,邵家在军中的声威,徐家背后的贵妃、宸王…… 若卷入纷争…… 轻则被夺职,重则累及家人…… 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 邵北城心情沉重: 一个九岁的后宅小姐都知道徐家的人不可靠,皇帝却轻易把九边的军粮生意给了徐家的人…… 他们这些人,离家千里、驻守九边,豁出性命、与敌对阵…… 战死了,也难回故土。 在皇帝心里,他们这些人算什么? 他想起邵家演武堂正中悬挂的“忠”字大旗,一代代邵家男儿,在那面旗下习武、长大…… 想起那晚,她问他,“即便是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人,你也愿意舍命守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