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珊娘道:“就这几步路,我还能丢了?你先回去,让我缓缓。” 三和看看近在咫尺的院门,又回头看看笑得扶着墙,连站都站不直了的珊娘,想着速战速决,便赶紧先去给五福送鞋了。 直到三和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珊娘才终于缓缓止了笑,然后站起身,回头看向刚才那个人影闪过的地方。虽然她没看清那人,但那颜色她却印象极深,墨青色。 就她所知,唯有一个人爱穿这种颜色。 而,就在她给着机会给那人露面时,那人却一直都没有露面。 珊娘皱起眉,看着那片小树林忽地就打了个寒战——不会是她想错了,竟是五福猜对了吧?! 被珊娘这么一吓,五福晚上是死也不敢一个人睡了,非要来给珊娘守夜。 偏珊娘的睡眠极轻浅,稍有动静就很容易醒,自然不肯答应,笑道:“明明是你自己害怕,不敢一个人睡,偏还拿我做幌子!” 最后还是三和好心,收留了五福。 此一夜无话——不对,是上半夜无话。等四周全都安静了下来,连桂叔屋里的灯都熄了后,珊娘却忽地睁开了眼。 别问她是被什么惊醒的,她也不知道。那一刻,她既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就只是有那么一种违和的感觉而已…… 仍半迷糊着的珊娘想都没想,冲着那个感觉不太对劲的地方一挥手。 而,便是她这么随手挥出去时,其实尚未完全清醒的脑子里仍响着个理智的声音:那里没东西。 所以,当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吃痛的闷哼时,珊娘的睡意顿时一溃千里…… 第七十章 ·登徒子 珊娘的睡眠原就不好,容易惊醒不说,醒的过程还极漫长,且醒来后往往会有很重的下床气——后世把这种症状叫作“低血压”。 所以这会儿便是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头脑已经醒了大半,身体却仍是没能反应得过来。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忽地坐起,才刚要吸着气放声尖叫时,一只大手早已准准地侯在了那里。那只大手严严盖在她的脸上,且那力道还顺势把她压回了枕上。与此同时,她的耳旁迅速响起一个虽清冽却很是镇定的声音。 “嘘,是我,袁长卿。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当晚的月色极好,月光透过半开着的窗棂照进来,照得室内几乎纤毫毕现。可奇怪的是,站在床头的袁长卿却仿佛隐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一般,只能叫珊娘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珊娘初醒时原就极容易脾气失控,如今遭遇袭击,她哪肯乖乖就范,才刚要挣扎尖叫,却是这才发现,这会儿她正全身无力,头晕耳鸣,眼前一阵阵地发着黑——原来,不是那袁长卿隐于暗处,而是她刚才那一下起猛了,这会儿眼前正飘着片黑云呢。只片刻的功夫,那片黑云就把袁长卿的身影给整个盖住了,她的两只耳朵里也是一阵嗡嗡鸣响…… 袁长卿却是不知道她是犯了低血压,见珊娘被他压回枕上后,竟就那么乖乖地躺着,且还冲他默默眨着眼,他还当她是特别地镇定从容呢,心下一阵佩服。 “失礼了。”他轻声道,“很抱歉吓着了你,我有很要紧的事想要请你帮个忙,可又不能叫人知道了,只好这么冒昧了。” 珊娘仍是一阵默默眨眼,直到眨得眼前的黑云散尽,她才终于看清了袁长卿。 袁长卿穿着件紧身的黑衣,头脸都包在一块黑巾当中,只能叫人看到他那双暗藏锐利的眼。这会儿他正以左手捂着她的嘴,右手则奇怪地半屈在胸前,看着像是护着胸口,又像是在随时准备着好压制住她的反抗一样。 只听到袁长卿又道:“我这就放开你,你别叫,好吗?” 珊娘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地默默凝视着他。黑暗中,她那双狐狸眼睁得大大的,看起来既无辜又有点可怜,直看得袁长卿心头一柔,自己都不自知地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 只是,他的手才刚刚抬起,就被珊娘一把抓住,并且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掌边缘处。袁长卿吃了一痛,本能地往回夺着手,珊娘便顺着他的力道被他拉了起来,然后又跟只暴怒的小老虎似的,扑过去就没头没脑地给了他一通老拳。 “混蛋!你吓死我了!”——亏得她暴怒之中还记得维护自己的名节,仍是小心地压着嗓门。 袁长卿再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先是大吃一惊,然后不知怎么,忍不住就无声笑了起来。这十三儿…… 直到十三儿的拳头不客气地再次捣上他的伤处。毫无防备的他顿时再一次闷哼出声。 第二次了…… 珊娘那里拳打脚踢了半天,原还感觉自己就跟在踢打一块木板似的,袁长卿那里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这会儿听到他闷哼,便知道她肯定是打到什么要害之处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冲着那个方向又捣过去一拳。 这一拳下去,就听到袁长卿的闷哼声更沉了。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一闪身,把自己藏于床头一侧的暗处就不出来了。 直到这时,珊娘才感觉到指背上似沾了一点湿意。她把手凑到眼前看了看,却因屋内光线暗淡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鼻翼间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她皱眉抬头,眯了一会儿的眼,才看清缩在床角阴影里的袁长卿。 这会儿他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正微微弯起,两只手臂环抱着身体——显然,她打中了他的伤处。 好吧,珊娘有点不忍心了…… 袁长卿默默忍耐了半晌才忍过那阵痛,悄悄摸了摸似又裂开的伤处,他抬头应了声:“没……” 他原想安慰她说“没什么”的,可迎着那双略带不安的狐狸眼,那话竟不知怎么一拐弯,含糊地答了声“一点小伤”,又直起腰,远远地以手一指她的床头,“很抱歉吓着你了。我原没打算惊动你的,只是想给你送封信,没想到还是吵醒了你。” 见他重又挺直了身体,看着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模样,珊娘顿时把那有些不安的良心抛到一边,撇着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扭头看了一眼枕边。果然,枕边放着只浅色的信封。她并没有去碰那信封,而是抬手将披散到眼前的长发往肩后一撩,冲着袁长卿一翘唇角,嘲道:“有必要这么大晚上的给我送什么信吗?搞得我俩好像有什么jian情似的。我俩有那么熟吗?!” 这话说的…… 袁长卿一呆。便是他早就知道这十三儿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儿,可也想不到她竟会大大方方地说出这样两个字来…… 此时珊娘正侧盘着腿斜坐在床上,身上只一件白色的睡衣。而任是哪个小姑娘被人看到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便是不生气,肯定也会很窘迫的。于是袁长卿自认为很是君子地微侧了一侧身子,移开视线。 只是,他在移开视线前,却是看着珊娘又是一愣。 因为珊娘这会儿看着可没一点不自在的模样。她正拢着她那一头长发,试图把它们辫成一条辫子…… “信里写了什么?”珊娘问道。 袁长卿一怔,这才发现,他竟已经呆呆看着珊娘看了好半天了。 其实也难怪珊娘没把他当个外人,毕竟前世他俩曾光溜溜地打过滚的,何况这会儿她还正而八经穿着衣裳呢——虽然这睡衣大概也算不得是件正经衣裳……总之,这会儿珊娘正用她那才刚被惊醒的、还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分析着眼前发生的事。而且,虽然她这会儿脑袋不怎么清醒,可脑洞却挺大。从袁长卿的伤,她一下子就联想到山下的排查,以及城里那个贪官知府,于是她这里就只顾着猜测袁长卿到底因为什么才受的伤,以及他想要做什么的问题上了,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眼下的处境…… 袁长卿那里发着愣,珊娘先不耐烦了,瞪他一眼,“说话啊!”又道,“既然我醒了,就没必要再看什么信了,你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吧!” 袁长卿一眨眼,这才移开视线,开口道:“我想请你帮我给林学长送封信……” 求救?! 珊娘脑中立时得出这么个结论。于是都不等他说完,便截着他的话,向着枕边的信封一扬下巴,“这封?” “不是,那是给你的……” “给我的?”珊娘一阵诧异。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送那封信,所以才想先写信问一问你……” “拿来!”不等他说完,珊娘就向他伸出一只手。 袁长卿一愣,“什么?” “信。你不是让我帮你给林学长送信吗?信呢?!” “没……带在身上。”他又愣了一下才答道。 珊娘顿时不客气地一咂嘴,“那你是来干嘛的?!” 袁长卿看看她,眼眸一弯,“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所以想先投石问路,问你一声儿,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再找机会把信交到你的手上……” “那也没必要大晚上的学人做贼啊!”珊娘白他一眼,再次截断他的话。 袁长卿顿了顿才道:“白天不方便,而且……” 珊娘忽地一挥手,“不用给我解释那么多,送封信而已,我帮你就是。你快去拿……”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坐直起来,瞪着袁长卿道:“我说,这事儿你干嘛找我?!不是应该找我哥哥或我爹才更合适吗?!” 袁长卿一默。事实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从在前殿看到珊娘一家起,直到他拟定下一步的计划,他脑子里思考着能帮他送信的人选,竟自始至终就只有珊娘一个。他竟是从头到尾一点儿都没有想到过五老爷或侯瑞,虽然如珊娘所说,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找他们才更为合理…… 他隔着面巾摸了摸鼻子,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时,就见珊娘一偏头,低声嘀咕道:“也是,侯瑞最近挺恼你的,大概不会帮你。”——她竟主动帮他脑补了一个理由。 “不过,”她忽地抬眼,咄咄逼人地瞪向他,“老爷应该会帮你的,你为什么不找他?!” 袁长卿飞快地转动着脑筋,却一时想不到什么合理的借口,便一眨眼,故作神秘地抬手指了指正屋的方向。 于是再一次,珊娘又主动帮他脑补了一个理由,点着头道:“也是,有太太在。” 袁长卿忍不住又摸了摸面巾。 他抬眼偷偷瞅向珊娘,却不小心和珊娘看着他的眼对在一处。他有点想躲,可又觉得若真躲开了反倒显得他心虚,便直直看着她。 珊娘也直直望着他。 二人就这么默默对视了好一会儿,珊娘才不耐烦地一抬下巴,“还有什么事吗?” 袁长卿一怔。 “赶紧去拿信啊!”珊娘皱眉道,“趁我还没睡着,你赶紧去把信拿来,省得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你给吵醒。” 袁长卿又怔了怔,这才“哦”了一声,转身撑着窗台就跳了出去。站在窗外,他又愣了一下。 这十三儿…… 月光下,袁长卿微笑着偏了偏头,然后一提气,轻盈地跃上了房顶。 他那里才刚一跳出窗户,珊娘就光着脚跳下床去,跑到窗前,隔着窗户小心看着他的动静。见他跟只鸟儿似地轻轻一跃就上了房顶,珊娘忍不住一阵惊诧。虽然袁长卿出身将门,可因着他四叔一直防着他,不许他沾着武事,所以她一直以为他便是会点武艺,也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这还是她头一次知道,原来他居然还挺有两把刷子的,难怪敢大半夜的客串个梁上君子了!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珊娘那受阻的气血终于畅通了,下床气也消了不少。她转身回到床边,点亮了灯,拿过枕边的信就看了起来。 那封信极短,其实就写了几句话。袁长卿在信里说他因为一些私事要在这里滞留一阵子,暂时不回梅山镇,问她愿不愿意帮他给林山长和林如亭林学长各带一封信,如果她同意,明天他会找机会把信给她送过来。 放下信,珊娘一阵冷笑。可见那袁长卿果然没做惯这些偷鸡摸狗之事,刚才竟只说了给林如亭带信,可提都没提给林山长送信的事。 而她,傻了才会信他说的,给林如亭的只是封普通报平安的信! 就着烛火将那封信烧了后,她才刚要重新上床,忽然感到一阵寒凉。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一直穿着睡衣在跟袁长卿说话…… 想到袁长卿竟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这副模样,珊娘顿时一肚子的恼怒,连原本已经消下去的下床气似乎都在陡然间又升了上来。 于是,袁长卿拿着信回来时,便只见珊娘的卧室里已经亮起了灯,她的身影跟个门神似地,清晰地映在那半透明的窗纸上。 他顿时就明白了,珊娘这是不欢迎他再进屋去。他微一提唇角,以指节在窗棂上轻扣了两下。 一直在窗前侯着的珊娘猛地推开窗,冲他无声地伸出手。 袁长卿看看她,见她此时已经穿戴整齐,偏垂在肩侧的一根辫子仍是被她编得那么歪歪扭扭的,便忍着笑意,从怀里掏出两个信封。 珊娘一撇嘴,悄声道:“不是说,只要给林学长送一封信吗?” 袁长卿看她一眼,便把其中一个信封塞进另一个信封里,然后递给她。 珊娘看看他,满脸不高兴地收了信,回手就要关窗,却不想被袁长卿一把抓住窗框。 “你不问我出了什么事?”袁长卿问。 “需要我知道吗?”珊娘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