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历史小说 - 麻烦在线阅读 - 第11节

第11节

    许是前世的珊娘活得太过压抑,这一世她格外喜欢敞亮,于是便命人把楼下那东西两厢的隔扇门全都卸了,打算以屏风博古架之类的东西代替。只是,眼下她这小院里并没有现成合用的,方mama便建议她去库房里找一找。珊娘想了想,也就应了。

    前一日太太那里就发了话,且如今马mama暂时也不想再生什么是非,于是痛快地给了对牌。

    珊娘跟在管库房的mama身后进了库房,却是还没往深处走,就被库房门口胡乱堆着的一口箱笼绊了一下。顿时,一卷丝织物,便这么从未合拢的箱笼里滚出一半来。

    珊娘低头一看,就只见那散开的织物,竟是件尺寸不大的绣品。

    想着太太是个钟情刺绣的,她猜这十有八九是太太的东西,便不顾那看库房的婆子不痛快地眼神,抢在婆子伸手前捡起那卷绣品。

    这是一幅单色绣的墨竹图。虽美其名曰“单色绣”,那所用的绣线颜色却绝不是单一的一种颜色,而是从浅灰到墨黑,以各种深浅浓淡不一的黑色巧妙搭配构成的一幅绣品。便是这么就近看,也能给人一种仿佛水墨画般的错觉。

    “这……这是玉绣?”珊娘忍不住问道。

    前世珊娘身体还好时,也曾常随袁长卿出入宫闱。她记得太后宫里便有这么个类似的绣品屏风摆件,是太后的心爱之物。后来珊娘才知道,原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玉绣”。

    据说这“玉绣”原是前朝一个玉姓绣娘所创,因技法独特,对丝线的用色要求极高,绣成的绣品竟能跟笔墨画就的一般无二,因此极受文人墨客的追捧。只是,因这种绣法不仅要求绣娘的技艺高超,还要求绣娘要有极高深的文化修养,不然很难体现出“玉绣”那独有的书香气息,故而这种技艺极难传承,以至到了当代,竟似乎已经失传了,市面上已有近百年不曾见过真正的“玉绣”。便是太后宫里那幅仅一尺有余的小屏风,也还是前朝皇宫里的藏品。

    珊娘虽不擅刺绣,但她从小学习刻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说别的许是不行,品鉴却还在行,因此她一眼就看出,手里这幅绣品绝非出自匠人之手,那墨竹图中流转着的灵气,更是比太后手里的那幅玉绣看着还要出众上几份。

    “这是太太的东西!”

    那守库房的婆子竟一点儿也不掩饰她的不高兴,伸手就从珊娘手里摘下那幅绣品,重新卷好后塞回箱笼,头也不抬地道:“前两天太太库房那边漏了雨,这才临时把这几箱子东西挪到这边来的,明儿就搬走了。”又道,“这都是太太的宝贝,姑娘若要动,还是请先知会一下太太吧。”

    婆子僵硬的口气,顿时就惹毛了脾气也不太好的五福,“你……”

    珊娘却一把拦住想冲上去理论的五福,对那婆子彬彬有礼笑道:“是我无礼了。”又回头对五福道,“mama只是尽忠职守而已。”

    她倒不是故意装着宽容大方,而是她能看得出来,这mama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有意针对她一个人。既这样,她也就懒得跟人计较了。

    而且这婆子说得也对,东西原是太太那里寄存在这里的,那她便有责任看护好。

    珊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婆子——果然,五房真的不全是歪脖子柳呢。

    怕是唯一长歪了的,便只有马氏母女和她手下那一小撮。

    说到这个,在珊娘来库房前,马mama那里命人把那个哭哭啼啼的翠翘当作今儿早上二爷冒犯姑娘的“元凶”给送了来。不过珊娘没收,只说怎么当家管事该是她这管事mama的职责,让马mama看着办就好。然后马mama就命人把翠翘给撵了出去。

    这天的晚些时候,五太太姚氏正在绣房里拿着几色丝线在绣架上对比着用色,忽然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

    太太也没在意,只当是她的贴身丫鬟明兰回来了,便头也不回地道:“兰儿,过来帮我看看,我怎么觉得这颜色不太对呢。”

    一阵细细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便有一道小小的人影投在了绣架上。

    那人影勾着头往绣架上瞅了瞅,道:“太太是想要石头下面阴影的效果吧?既这么着,倒不一定拘泥于接近地面或石头的颜色,不如试试带点绿色或紫色的灰呢?”

    这陌生的声音,叫太太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她愣了愣才想起来,眼前这身量不高,肌肤雪白、弯着双月牙眼的女孩,正是她的“女儿”,才刚回家的珊娘。

    “哟,怎么是你?”太太笑着想要放下手里的丝线,却又忽地一顿,回头看看绣架上绣了一半的石兰图,扭头问着珊娘道:“带点绿色或紫色的灰?”

    珊娘指指那绣品,“旁边不是兰草吗?兰草的叶子是绿的,花是紫色的,有时候在人眼看来,阴影里难免会带上些旁边东西的颜色呢。”

    五太太姚氏歪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笑道:“试试吧。”

    说着,她将手里的丝线放过一边,回身走到一个高大的柜子旁,随手抽出一个抽屉。珊娘跟过去探头一看,原来那抽屉中一个个小隔断里放着的,全是按照颜色深浅排列的各种绿色丝线,从近乎白色的水绿,到几近如墨的墨绿都有。

    姚氏从中挑出两股颜色后,又拉开另一层深浅不一的紫色丝线,再从中挑出两色,回头对仍好奇探着脑袋的珊娘笑道:“我们试试。”

    珊娘感兴趣地一点头,便跟着姚氏回到绣架旁,看着她将挑出来的丝线一一放到绣品上去比对着。然后,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紫色的好。”“紫色的合用。”

    姚氏握着选定的丝线,回头看着珊娘道:“你也爱刺绣?”

    珊娘摇着手笑道:“太太可别取笑我了,我手笨,也就只能打个平安结。”

    姚氏看看她,忽地笑道:“我却是能绣能裁衣裳,偏偏就是打不好平安结呢。”

    二人相互看了看,不由全都笑了。

    珊娘道:“我虽然不会绣,可学了这么些年的画,对怎么用色多少还有些心得。才刚在库房看到太太的绣品,太太绣出来的东西竟跟用画笔画出来的一样,可见功力非凡。对了,太太这个,是不是就是‘玉绣’?”

    姚氏惊讶了,“你竟知道‘玉绣’?”

    “听说过。”珊娘笑道,“就是没见过。我只听说,玉绣的手法可以把一幅画绣得跟真的水墨画一样……可我看太太现在绣的这幅石兰图,怎么也没个图样儿呢?”

    “有啊。”姚氏笑着指了指绣架上方夹着的那幅石兰图绣样。

    那幅绣样图稿,看着也就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普通印制品。珊娘曾在三和收集的那些绣样图册里见过类似的图样。可如此拙劣的图样,经由姚氏的手绣出来,却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气象。

    珊娘忍不住道:“这图样我也见人绣过,可都没太太绣得这么鲜活呢。”

    姚氏抿唇一笑,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我这里用色更仔细些罢了。”

    “太太专门拜师学过这‘玉绣’?”珊娘好奇问道。

    “哪有什么师给我拜呀,”姚氏笑道,“不过是年轻时就喜欢这个,后来在别处看到两幅玉绣,便琢磨着学了。至于说我这算不算得是‘玉绣’,倒还真不好说。”

    “肯定是!”珊娘道。她甚至觉得,以五太太的技艺,不定比她见过的太后宫里的那幅玉绣还要出色呢。“仅自个儿琢磨就能琢磨成这样,太太可真是心灵手巧!”

    她的夸赞,倒叫姚氏一阵不自在,笑道:“什么心灵手巧,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

    “便是打发时间,能做成太太这样,也很了不起呢。”珊娘道。

    姚氏笑道:“也未必别人就做不到。就算我这跟别人看起来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我比别人在配色上稍微多花了点心思而已。”

    珊娘心头一动,忽然就想起前世女儿学不好功课时,她常用来教训女儿的那句话,“这世上没什么做不好的事情,有的只是有没有用心去做……”

    前一世,便是孩子们还小,她也总是严格要求处处挑剔着,轻易不肯说出一个“好”字。如果那时候的她也能如现在这般,学着去夸赞别人的长处,是不是……

    她用力一摇头,摇掉那些再不可能的“如果”,指着绣架上的图样笑道:“其实可以说,别人是用笔墨作画,太太这里是用针和丝线在作画呢。”

    不管夸人的是真心还是假意,被夸的总会感觉很开心。便是常年缩在绣房里不见人的姚氏也逃不开这点虚荣。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忽然伸手过去拧了一下珊娘的腮帮,道:“小马屁精,一进来就好话不断,可是有什么事求我?”

    这时姚氏的贴身丫鬟明兰正好进来,一抬头,恰正好看到自家那轻易不爱跟人亲近的主母,伸手去拧那才刚回府的大姑娘的脸颊,她不由就是一阵惊诧。

    那边,珊娘则憨笑道:“倒也不全是拍马屁呢。不过我确实是来求太太的。太太的东西果然是好,所以我给看上了,想来跟太太讨两件宝贝呢,就不知道太太肯不肯割爱。”

    “什么宝贝?且说说。”姚氏干脆放下手里的丝线,拉着珊娘到窗边榻上坐了。

    珊娘故意装嫩地吐着舌笑道:“才刚我在库房里看到两样好东西,可管库房的婆子说,那是太太的宝贝,不好动的,我又眼馋得紧,就只好来求太太了。我看中了太太的两幅绣品,就是……嘿嘿,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呢……”

    “你看中什么了?”

    “一幅是那个双面绣的猫趣图,另一幅,就是那个卫九鼎的洛神图……”珊娘不好意思道。两件都是好大一幅,也不知道费了太太多少功夫才绣成的。

    果然,姚氏的眼瞪大了一些。愣了愣,她才笑道:“你倒是好眼光,那两幅我也觉得还看得过去。”

    “太太可愿割爱?”珊娘扭身伏在小几上,学着小儿模样看着姚氏一阵憨笑——她倒真不是在拍姚氏的马屁,而是真看上了那两幅绣品了。

    姚氏却好奇了,歪头问道:“你要我那两幅绣品做什么?”

    珊娘道:“太太也知道,我正收拾屋子呢。我原是打算去库房找找屏风隔扇什么的,却无意中看到太太的绣品。我就想着,我那里正好缺一幅中堂,若是太太肯割爱,我就拿那幅洛神图做中堂。”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用鸡翅木做个细细的框,上面蒙了玻璃,既能护着不沾灰尘,也能叫这幅画长长久久地保存下去。”——不定将来就是传家宝了。

    “至于那幅双面绣,我想着拿紫檀木做个底座,再双面镶了玻璃,做成个大屏风是再妙不过了。”

    第十五章 装嫩扮小滑了手

    看着比划着手脚的十三姑娘,五太太姚氏眼前不禁微微晃动起来。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拿着精心绣成的帕子想要去讨好她的继母,却被继母一脸敷衍地打发了……

    五太太眨眨眼,多年前那个一心想要讨好人,却屡屡被拒的小小身影蓦然消失,眼前坐着的,只是那个热切地描述着她想像中屏风模样的小女孩。

    ——这孩子自小离家,原跟家里谁也不亲,如今又是被老太太送回来“养病”的,想来心里多少是在惶恐着,所以才会这样百般讨好自己吧……

    忽的,五太太心头一酸,不知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为了记忆中的那个自己。

    “听你说得倒是挺有趣,”五太太笑道,“既然你有正经用处,给你便是。”

    “真的?”

    珊娘眼眸一亮,整个人蓦地横过榻中央的小几,一张小脸巴巴地凑到太太跟前,逗得太太忍不住就笑了,伸手一弹她的鼻尖,“我原只是打发时间绣着玩的,你给它们寻个正经去处也好,也不算是我白糟蹋了东西呢。”

    “一定很好看的!”珊娘道,“光是想着我就能想像得到,做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到时候太太来看,一定不会差……啊,”她看看太太,探着身子得寸进尺又道:“要不,太太把那幅墨竹图也一并赏了我吧。我想着拿它做个桌屏,以楠竹做框,底座不用木雕,只用竹蔑编出新鲜花样来,再刷上一层黑漆——白色的绢底,黑色的框架,看着一定极是清雅。”

    五太太歪头想像了一下,笑道:“听起来确实不错。好吧,给了你便是。”

    珊娘一声欢呼,伏在榻几上的手忽地横过去,按在姚氏的手上,“谢谢娘!”

    这一声“娘”,不仅叫窘了姚氏,珊娘自个儿也是一阵发窘。两世为人,她还从来没叫过谁这个称呼……许是因为才刚姚氏看着她的眼神太过温柔,许是她在这里装嫩扮小扮滑了手,却是不知怎么,就叫这声“娘”冲口而出……

    也或许,是自幼丧母的她,心底其实一直都想有个母亲的……

    这一声“娘”,叫得原本气氛融洽的室内为之一静。

    珊娘呆怔着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见姚氏反手在她的手上轻拍了两下,仿佛没听到那一声“娘”似的,笑道:“你才刚回来,家里也没来得及给你好好收拾一下屋子,既然你看中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拿去便是,说什么谢不谢的。”

    姚氏又拍了拍珊娘的手,扭头问一直站在门边上的丫鬟明兰,“这个月的月钱早发了吧?姑娘才刚回来,那份可有补过去?”

    此时马mama那里听说珊娘过来找太太,早就不放心地跟了过来,且在外面已经听了多时。见太太问话,便趁机掀帘子进来,道:“姑娘昨儿晚上才刚回来,今儿又忙着归整姑娘的院子,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忙到呢。不过太太放心,回头我就让人送到姑娘屋里去。只是,姑娘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奶娘和两个二等的丫头,另外就是个不顶用的小丫头了,怕是得再添置些人手。我看太太屋里的翠羽不错,是个用心的,不如就给了姑娘吧。”

    ——好嘛,刚折进去一个翠翘,这会儿又想塞过来一个翠羽!

    珊娘扭头似笑非笑地睨了马mama一眼。这马mama当着太太的面就这么随意指派太太屋里的丫鬟,说白了,不过是有意叫珊娘看看,她在太太面前的体面而已。

    “mama快别这么说,我哪敢用太太屋里的jiejie?这对太太也太不敬了,”珊娘暗刺了马mama一句,回头又对五太太笑道:“再说我也用不着。我那院子原就不大,我又是个怕麻烦的,人多了反而看着不清爽。”

    马mama皱着眉道:“便是姑娘想省事,该有的规矩总还得有。虽然家里比不得老太太那里的排场,可照着规矩,姑娘身边少说也该有个一等的大丫鬟才是。”

    得!珊娘原还想着,她那里暗讽人,不知道这棒槌马能不能听得懂呢,谁知人家转眼就反刺过来——只可惜,她一点儿也不忌讳她被“撵”出西园这件事。

    而照着侯家的规矩,姑娘们身边的mama且不论,只那丫鬟就须得配一个一等的和两个二等的、以及数量不等的三等的(具体人数,得看姑娘在家里的地位了)。

    当然,这只是侯家各房姑娘们的定例,养在西园里的姑娘们却并不受此规矩的约束。比如那大房嫡出的七姑娘,跟前便足足有三个一等的丫鬟和八个二等的。便是珊娘之前在西园时,跟前也有两个一等的和六个二等的丫鬟。只是年初时,珊娘还没做那个“梦”之前,她的另一个大丫鬟初雪就吃了双元的算计,赌气从西园里辞了出去。初雪也不是个简单的,临走时又算计了双元一把,虽然双元机灵逃过了算计,平常总是跟在双元后面的、珊娘名下另两个二等丫鬟却中了计,“因病”从西园里搬了出去。因着当时珊娘一心想要回家,便没再往身边添人手。

    而马mama之所以这么热心往她身边塞人,显然不是怕委屈了她。

    珊娘回头笑道:“规矩总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那院子也就那么大,人再多可就连个站的地方都没了呢。mama既有心,倒不如把那一等丫鬟的份例分给我那两个二等的丫头,怕是她们服侍我要比我得了两个一等的丫头更尽心呢。”

    方mama原就是陪着珊娘过来的,此时也跟在马mama的身后进了屋,便笑着打趣道:“姑娘好算计。”

    珊娘笑着扭头,对太太道:“我也想过我那院子里要用的人,我奶娘自是不变的,一等的丫鬟我就不要了,把那份例分给我那两个二等的丫头便好。至于还有个丫头六安,就提到三等吧,”她看向马mama和方mama,“除此之外,我那院子里只要再添两个粗使婆子和两个洒扫的小丫鬟也就够了。再多,我那里可真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呢。”

    珊娘故意轻松说笑着,便是马mama有意板着脸不配合,无奈旁边有个方mama凑着趣,倒也没叫气氛冷落下去。

    五太太姚氏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下却暗暗诧异。她原觉得珊娘过来,是奉迎讨好她的,可如今冷眼看来,却又不像。

    几人闲话了几句珊娘那院子的事,就听得外面有人来报,说是隔壁二房三房四房的姑娘们听说十三姑娘回来了,派了婆子来请安问好。

    珊娘回头,恰正好看到姚氏紧皱起的眉,知道她是不耐烦应酬这些事,便站起身笑道:“既然是来看我的,倒不好叫太太费神,太太且忙太太的,我去看看便好。”

    姚氏巴不得这一声儿,忙笑道:“行,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