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娘,再见。”青棱对着姚氏的尸体动了动唇,眼神似有哀戚,却有更多让人看不明白的东西。 跳上土坑,青棱便将挖出的泥一锄锄推回去,动作初始缓慢,仿佛带着不舍,到后来却越来越快,直到这个坟被彻底的填平,她才停下了动作,倚着锄头气喘如牛地站着,环顾着四周的一切景象,仿佛要将这些牢牢记在心头。 她没有给姚氏立碑,而是小心翼翼地从衣里掏出一颗圆润碧青的种子,随意地埋在了坟头的泥里。 有了这个,今后哪怕大雪封山,也不怕找不到姚氏的坟了。 做完这一切,青棱吁了一口气,她抬头看看天,天色已近正午。 唐徊再见到青棱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妥当,站在屋外等他。 彻夜未眠,她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异样。 仅管他的神识一直监视着她,但此刻看见她的笑脸,唐徊还是觉得有些惊讶,这个少女,似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青棱已将长发全都束到了脑后,戴着一顶毛毡帽,仍旧背着那把六弦琴,手上戴了一副厚麻手套,身上挎了个布包,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些啥。再看她整个人比昨天初见时整整肿了一倍,也不懂穿了多少件衣服,竟连一点点少女的线条都看不出来,又是滑稽又是笨重。 “仙爷,我已经准备好了。”青棱拍拍自己的胸,脸上是一片小心翼翼的笑容。 唐徊微低着头,视线正好落在她脸上,他沉默地审视了她许久,对她的话也不置可否,直望得青棱心中发毛,越加小心起来。 她明明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笑着,带着卑微的谄媚,极低的姿态,但却分明有些东西不同了,就好像……破茧重生的蝴蝶。 而她的态度里,有谄媚,有讨好,有奉承,唯独缺少一样,那便是——敬仰。 “走吧。”他一声低语,总算让青棱松了一口气。 经过一夜的时间,他看起来似乎恢复了许多,青棱偷偷地打量着他,披着斗篷的他,仍旧看不清楚模样,只能瞧见他干净的下巴。 这一次,唐徊总算没有把她拎起来,而是祭出了那柄飞剑,抓住她的手一跃,青棱便感觉身上一轻,整个人随着他跳到了剑上。 “哇——”青棱吓得一声大叫,因为唐徊没等她站稳便催动了飞剑向上飞去,她根本站不住脚,颠了几下,就感觉整个人要往下掉,唐徊却没有半点伸出援手的意思,她只能像烂泥一样蹲了下去,然后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唐徊的双腿。 “仙爷……爷爷……您慢点……啊——”青棱鬼哭狼嚎的声音响彻云霄,她一面狼狈地哆嗦着,一面低头望着越来越远的五梅村。 直到那山那村都化成眼底的渺渺白云。 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四周都是浩渺白云,阳光没有了阻挡,变得格外的灿烂明亮,将这云海照得十分壮观,似乎一脚踏上这云海,人便能成仙而去。 这凡人一生难见的景色,青棱却毫无兴趣欣赏。 冷冽的风刮脸而过,比在陆地上要凶狠十分,青棱感觉自己的脸疼得要裂开,四肢百骸都被冷风贯穿,哪怕她包得再紧实,也觉得像是赤裸裸站在寒风中,无一处不冷。 难怪人家说高处不胜寒。 青棱此刻又冷又怕,这仙家的本事她是没胆量再承受第二次了,只等着哄好了这煞星,结束这趟任务,便能揣着银子往盛京那繁华之都去。 就这么一面胡乱想着,一面将唐徊的腿抱得死紧,双杨界终于在她的期盼中到了。 双杨界离玉华山有五百里远,中间隔了一个城两个镇,上一次青棱去的时候,整整走了六天时间才走到,这还算青棱的脚程够快,换了普通人,只怕没有十天都到不了的,但唐徊只花了半天不到的时间,便到了。 仅管青棱站到地面上双腿还在打颤,双手已然酸得抬不起来,她也不得不承认,仙人的交通工具确实太厉害了,这五百里路转眼间就到了。 唐徊仰头望去,四周都是双杨界高耸的山峰,放眼皆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与玉华山有着很大的区别。 此时正值春深,积雪已化,满山绿树旧叶未尽,新芽已发,熬过一场寒冬的叶子绿得深沉,新长的嫩叶却俏生生立在枝头,犹带寒露,分外惹眼,乍然望去,就像一张生机盎然的画轴,整个画面,只得一个绿字。 青棱寻了块石头坐下,捂紧了领口,见唐徊不言不语的模样,便取出水囊,大力灌了两口,方才开口:“仙爷,双杨界里面树木繁盛、一路难寻,接下去的路,只怕要靠走的了。” 唐徊闻言低头望她,见她唇角挂了一丝莹亮水渍,她大咧咧地抬手用衣袖拭去,便不由自主皱了眉头。 “这里山势险竣,人烟荒芜,夜晚不好赶路,我们不如在前面的镇上落个脚,歇一晚,仙爷若是需要准备东西,也可在前面的镇上买齐了,进了山,没有十来天是出不来的,若是再加上寻找雪枭谷,只怕要花费更多时间……”青棱没察觉他的心情,自顾自唠叨着。 “带路吧。”唐徊却已懒得再听,迈步朝前走去。 青棱的话被人硬生生掐断,接不上咽不下,只能张着嘴嗫嚅两下。 天色眼见就要黑了,乌漆抹黑的让她带什么路? 真是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的煞星。 青棱在心里咒骂着,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忙跳下石头,跟了上去。 这山里天一黑,就跟进了地狱似的可怕。 第5章 噩梦 山里的夜,潮冷难耐。 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了些许在树林里,四周除了兽吼虫鸣之声外,寂静得让人心慌,远处的树木影影绰绰,只剩下漆黑的轮廓。 青棱坐在燃起的火堆旁边,揉着自己酸疼的小腿,有些哀怨地盯着正闭目打坐的唐徊。 他们在这山里已经整整走了五天,天黑则停,天明即行。除了天色全黑到她彻底无法辨认山路时,他才会让她停下来休整,否则就是永无止境的爬山。这些修士根本不把凡人当人看,这一路上唐徊不遗余力地驱使着她,虽然给她用了什么劳什子风行符,但架不住她血rou之躯也需要休息,又不是铜铁打造而成的骨rou, “你看什么?”唐徊似乎感受到她的怨念,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青棱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这个爷爷惹不起,她还躲得起。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就把手从棉袄底下伸进衣服里,一阵摸索后,从自己的衣服里摸出了最后一张大饼。 比起初进山那会,她的身形早已瘦了不少,原因无它,只是她把许多烙饼用油纸包了,一张张都贴衣放好,这些干粮在西冷苦寒之地,放不到半个时辰就会硬如石头,因此她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又能御寒,又能尽量不让干粮变得难以下咽,就是拿得时候不太雅观,不过在深山里,谁还理会这些,她一向是怎么好怎么来,面子上的东西永远比不上落到实处的好。 看到食物她才觉得饥肠辘辘,青棱咽了一下口水,飞快地睃了一眼唐徊。 “仙爷,您要不要用点?”她讨好似的举了举手中的饼。 唐徊连摇头都懒得摇,直接飞到了身后的大树上头,连看也不想看。 青棱做个鬼脸,对着因时间太久早已发硬的饼一阵撕咬,仿佛啃咬的是唐徊的rou。 你就算再嫌弃,我也还得吃饭喝水拉屎,老娘就是个普通凡人,跟你们这些不吃饭不喝水不拉屎的仙人不一样。 她在心里不屑地想着。 “桀——桀桀——”一阵怪异的叫声忽然响起。 青棱猛然间抬头,盯着四周黑漆漆的山林一阵看。 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尚未进入修仙界灵兽区域内,遇到的不过是寻常猛兽毒虫,凭藉唐徊的力量,这些凡间虫兽根本不足一惧。这便是有修士在一起的好处,能将危险降到最低。 所以一路上,青棱都没太担心。 但这叫声,与寻常鸟兽并不一样,听起来似近还远,让人心里没来由一阵阴沉烦躁。 那声音只响了一小会就再没响起。 她看了许久无果,下意识的就抬头看唐徊。 唐徊仍旧盘膝坐在树上,斗蓬遮了他大半张脸,也看不出他的表情。 火堆四周都有唐徊布下的禁制阵法,因此外界的虫兽是无法进来的,而且反正天塌了也有他顶着,她自我安慰着,坐下安心啃饼。 青棱满足了自己肚子的需求,又被这火烤得暖洋洋的,白天积累的倦意便一瞬间袭上大脑。 她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油毡布铺在地上,倒头便躺。 意识很快便模糊了起来,青棱感觉全身沉甸甸的,像陷入了流沙一般,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朦朦胧胧间,她见到眼前无数虚影晃动,耳边一阵踏踏踏的脚步声来回走动,间或又有那奇怪的“桀桀”之声,仿佛狞笑的孩子,在她旁边恶作剧似的sao扰。 青棱心中一慌,想着莫非自己着了那些山魈阴魂的道? 这些游走的低级山怪,最喜欢食人rou体,吞人魂魄,若是遇上,以凡人之力,恐难抵挡,但是有唐徊在这此,这些凡间鬼怪,怎么会近得了身? 她神智渐渐清醒,但眼皮却像被粘住一般,怎样都张不开,她尝试动动手,全身却僵硬得像石头一般,心中便升起一股急怒来。 这些山魈阴魂虽然伤不到她的躯体,但她却十分不喜欢这种无法自由掌控身体的感觉。 她在心头思索着对付这些山怪的办法,忽然间一切却都静止了下来,她身上那种被捆绑的感觉渐渐消失,她一喜,难道唐徊救了她? 青棱动动眼球,发现眼皮一轻,就要睁开。 耳边忽又传来男人的笑语。 “青棱,你这傻孩子,还不快跟为师回去!” 温和醇厚的声音仿如天际传下,如同天籁一般,叫人沉醉。 青棱却整个人一震,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催命声音般,一阵阵的恐惧不可遏止的泛上心头,她只觉得背脊发凉,全身寒意不断,犹如陷入冰湖湖底。 “青棱,快跟我回来,再晚了为师会惩罚你的!”那声音带着nongnong的宠溺,慈悲并且和蔼。 青棱紧紧咬着唇,迟迟不愿张开眼睛。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明明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一天刺入灵魂的痛楚,魂飞魄散的恐惧,一分一毫都如同烙印,刻在灵魂深处,哪怕过了百年,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过往的一切。 心头的苦涩与惊惧,让她不由自主伸手按向颈间,她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谁也不能阻挡她对生的追求。 这是她选择的道。 眼前仿佛有血雾散开,殷红一片,青棱颤抖着,就连舌尖上舔到的腥甜滋味,也无法让她察觉到半点痛楚。 当初她能将他扬灰挫骨、让他形神俱灭,如今再来一次,结果也是一样! 一股滔天的愤怒与杀气,随着她将要睁开的双眼睛,如同即将喷发的地火,一旦迸发,便能将一切燃烧殆尽。 “啪——” 轻轻的一声,打碎了她的记忆。 青棱只感觉到脸上脖子里一阵冰寒刺骨,将她打醒。 她睁开眼,带着一丝茫然望着四周。 天色已亮,山林中雾气蒙蒙,树梢绿芽上挂着莹莹露水,煞是动人,火堆早已熄灭,一阵潮冷扑面而来。 “起来!”清冷的声音响起。 青棱这才看见站在眼前的唐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不善的气息,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斗蓬之下阴冷无情的目光,是何等的犀利。 她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满头满脸的冰水,衣襟也湿透了,从头冷到心里去。 原来唐徊为了叫醒她,施了个法术,召来一柱冰水浇到了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