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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节

    他跟逗猫似的,眼看对方要炸毛,又笑吟吟顺毛,解了他的xue道:“好啦,不过与你开个玩笑,怎么就生气了?说回正题便是,普六茹坚这次遇到了大麻烦,他是不是明主,你愿不愿意支持他,这个以后再提也不迟,我让你同往,自然是有天大好处的。”

    沈峤xue道一解,立时便起身离他三尺有余:“还请晏宗主明说。”

    晏无师朝他眨眨眼:“先不卖个关子,反正你也想还他人情不是么,随我去长安看看又何妨?”

    天呐,还装可爱!

    沈峤捂着胸口隐隐作痛的伤处,不忍目睹地扭头,又因方才对方霸道唐突行径不能释怀,心里又好气又无奈。

    “我可以与晏宗主同往,不过我们须得约法三章,守礼相待,若晏宗主做不到,我宁可独自上路。”

    晏无师心说我若想跟,你走到哪里能摆脱?

    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大方道:“可以。”

    第108章

    晏无师屡屡调戏,态度一日日变化,沈峤不能说毫无察觉,但打从心底,他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姿色可言。

    大丈夫立于世,首要是品行,至于容貌,女为悦己者容,哪怕如邹忌宋玉那样的美男子也很注重容貌,但身为方外之人,沈峤素来是没有这种讲究的,所以他根本不明白晏无师到底喜欢他哪里。

    正因这种疑惑,他将晏无师的态度解读为“心血来潮”,毕竟对方这也是有前科的,若是毫无防备,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被卖一次,沈峤自问论心计,他绝不是晏无师的对手,因而内心深处战战兢兢,总有一处心存疑虑,未敢轻信。

    说到底,这也是晏无师自己做的孽。

    当日沈峤明明已将他当做朋友,冰心玉壶,天地可鉴,可他嗤之以鼻弃若敝履,面上还言笑晏晏,背地里却跟桑景行联系上,转眼就把人亲自奉上,将沈峤一片赤诚之心掷于地上生生踩得粉碎,如今再想挽回,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他也许还得庆幸自己看上的是沈峤,换作别人,经此一事,不说性情大变,镇日寻思着要报仇雪恨,起码也不会再对晏无师有半分信任好感。

    但沈峤终究是个例外,此子待人至诚,别人待他一分好,他必要还别人十分十二分。

    吐谷浑王城之外,晏无师先是因身受重伤而分出诸多性情,又因陈恭之故,晏沈两人深入婼羌地底,不得不有诸多牵连纠缠,后来合欢宗闻讯杀至,晏无师肯当机立断,舍身引开最棘手的桑景行,令沈峤得以喘息逃离。虽说沈峤很清楚,以晏无师的jian猾狡诈,不可能预先半点准备都没有,但他眼见对方决然离开,内心又如何会不受半点震撼动摇?

    此举,便是晏无师后来回想起来,也甚为得意。

    他对沈峤上了心,更是将这人性情言行由里到外摸索得彻彻底底。

    若是别人,听见晏无师戏弄调侃诸多轻薄之辞,即便不勃然大怒,也必然要寻思着如何逃离晏无师身边,与他一刀两断,避得越远越好,但沈峤却并不如此。

    对沈峤而言,晏无师毕竟刚刚才在青城山上救了自己,恩情是其一;普六茹坚来信求援,沈峤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必是要走一趟的,两人目的地一样,此其二。

    这两样加起来,比“不想受到对方言语和行动上的纠缠”要重要许多,所以沈峤会先将个人感觉放至一边,先做更重要的事情。

    这样的认真严谨,多一分则显得古板,少一分则偏于虚伪,偏偏在沈峤身上,许多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毫无违和之处。

    这人当玄都山掌教的时候声名不显,旁人提起他,顶多再加一句“祁凤阁的得意弟子”,再无其它,如今他行走江湖,却先是让人想起他是沈峤,然后才是其它。

    晏无师自负半生不受他人摆布,活得恣意潇洒,为所欲为,不曾想到头来依旧栽在这一人身上。

    他由来觉得人性本恶,从不相信会有真正的良善,即便是有,在他眼里,也成了软弱。

    偏偏沈峤是个意外,晏无师从不对谁妥协的本性,竟愿为了沈峤而让一让。

    天下人都觉得好的人,晏无师不觉得好,他也不屑一顾,若是晏无师觉得好,天下人也觉得好,他自然更要赶紧下手抢过来,不管是强取豪夺还是润物无声,总归要先将人拨拢到怀里,再细细调教,让对方也心甘情愿。

    总的来说,目前进展还算顺利。

    饶是晏无师,也不禁有些自得:本座纵横江湖数十年,就算不以身份武功压人,倒贴过来的男女也数不胜数,平生头一回如此在某一人身上如此花费心思,若还不能手到擒来,那他前头也算白活了,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所以当沈峤提出约法三章,“以礼相待,非礼勿视,不能有轻薄举止”云云时,晏无师自然无有不应。

    答应得这样爽快,反而令沈峤有些疑虑,不过既然人家已经答应下来,他若还纠缠不放,就显得矫情了。

    隔天一大早,两人启程赶路,夜晚若是凑巧能路过城镇,就顺便在城内歇息。

    江湖人餐风饮露,夜宿郊外是常事,但如果可以选择,谁都愿意有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可以落脚,如非迫不得已,哪怕是武功高手,也是宁可投宿客栈的。

    晏无师和沈峤也不例外,两人一路疾行,只花两日工夫就到了离长安不远的西宁镇。

    长安在望,总算可以缓一缓,左右明日就能入城的了,晏无师也道:“普六茹坚虽然形势危急,可还没有急到片刻也等不得的地步,现在已经傍晚了,先在此地歇下。”

    沈峤知道他素来很重视自己的仪容,每回出场时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私底下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去打理,让堂堂浣月宗宗主风尘仆仆入城,晏无师必然是不肯的,便答应下来。

    选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客栈,两人走进去,沈峤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同榻而眠之类的话来,在掌柜问“两位可是要两间上房”时,便抢在他前面答道“是”。

    晏无师也不反驳,笑眯眯地任由他作主。

    掌柜见状不由笑说了句“二位郎君是兄弟罢,感情可真好”。

    晏无师:“我们不是兄弟。”

    掌柜啊了一声,有点迟疑:“那是……”父子?

    晏无师什么也没说,只朝他暧昧地笑一笑,又朝沈峤看了一眼,还朝掌柜又笑一笑。

    掌柜见多了各色各样的人,当下也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晏无师:“没法子,他这两天与我闹别扭呢。”

    掌柜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那个啥,您二位都是人中龙凤,交情想必也不一般,既有这个缘分,还是互相让一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沈峤:“……”那个啥是啥,你倒是说清楚!

    可掌柜偏偏跟着晏无师语焉不详,他总不能特意去纠正人家,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掌柜给他们订好了房间,晏无师又要了一个包间,让人上些酒菜。

    包间里有四张食案,并排置于一面,另外一面则为的是让客人可以在用饭时叫些歌舞作陪,眼下没有舞姬起舞,自然显得有些空旷。

    沈峤在靠近门的一案坐下,晏无师却没有坐在他相邻的那一案,而是隔了两桌才坐下,坐在最靠角落的那一案。

    “晏宗主何故如此?”沈峤不明所以。

    “我一看见你的脸,便想伸手摸一摸,可我既然答应了你以礼相待,自然还是离远些才好,免得我在你心中又成了毫无信义的反复小人。”

    晏无师这番话,不仅无辜,而且大义凛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被沈峤觊觎的那一个。

    沈峤有些无语,片刻想起方才之事:“那你方才有意误导掌柜说那些话,以礼相待又从何说起?”

    晏无师更是无辜:“我哪里误导了?我由头到尾就说了两句话,你也听得清清楚楚,我们不是兄弟,这句话难道有错吗,难不成阿峤想与我称兄道弟?第二句闹别扭更是没错了罢,是那掌柜自己yin者见yin误会了,实是怪不得我的。”

    沈峤在与他口舌较劲方面已经有深刻的认识,闻言只余无力。

    晏无师笑了一下:“你要求的,我都做到了,怎么还不满意?”

    顿了顿,他又柔声道:“阿峤,本座这辈子另眼相看的人不多,愿意相让的更是没有,你是唯一一个。”

    柔中带刚,温言软语又隐含强硬,真是令人束手无策。

    沈峤蹙眉:“我宁可不要这样的特殊。”

    那可由不得你。晏无师笑而不语。

    沈峤想了想,郑重道:“晏宗主心意莫测,委实令人无法揣摩,我更不知,以我这样平平无奇的资质,又哪里引得晏宗主另眼相看?今日既然将话说开,能否请晏宗主坦诚告之?”

    晏无师:“阿峤,你的好处有很多,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他先开了句玩笑,见对方有点无语,又笑道:“单只心软这一点,这世上就无人比得上你。”

    沈峤郁闷:“我不知心软何时也成了好处,只记得晏宗主向来看不惯心慈手软之人。”

    晏无师悠悠一笑:“要不怎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好么,说了半天,又被耍了,沈峤知道自己从他嘴里是问不出答案了。

    他越发认定对方不过又是心血来潮,眼下摆在沈峤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等晏无师兴趣消退,不再纠缠,他得以耳根清净;要么等他武功超过晏无师,将对方狠揍一顿,让晏无师从此不敢纠缠。

    酒菜上来,二人各自动筷,不再多言。

    食过一半,晏无师喝了口酒,笑道:“喜欢一个人,难道非得说出什么原因么,就像你讨厌一个人,看着他面目可憎,却说不出理由,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你不能因为我对你喜出戏谑,就觉得我一番真心是假的,这样让我情何以堪呢?”

    这话乍听好像还有几分正经,但其实也全是歪理,沈峤心道,想正正经经与这人长谈一番,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想说的话在肚子里转了几道,正欲出口,听见那桌细微动静,不由循声抬头,便见晏无师低头吐了一口血。

    沈峤脸色大变,顾不上其它,急急起身上前扶住他:“你怎样了,是酒里有毒?!”

    因沈峤未动那壶酒,所以一下子就想到酒的问题。

    更因想到自己曾中过相见欢的经历,当下脸色比晏无师还难看。

    却见晏无师忽然展颜一笑,将他按在怀中:“关心则乱,阿峤你真是口是心非!”

    沈峤瞪眼:“你,你没中毒?”

    晏无师抹去唇角血迹:“咀嚼时不小心磕破唇齿,可能上火了而已。”

    上火能上到吐血?

    骗鬼去罢!

    第109章

    自打知道晏无师假装吐血诈他之后,直到入长安进随国公府,沈峤再没跟晏无师说过一句话。

    在他心里,这人已经和“jian猾”二字挂了钩,心眼比蜂巢还多,自己便是使劲浑身解数,也斗不过他,索性沉默是金,一言不发,甭管晏无师说什么,沈峤不是“嗯”就是“哦”,他就不信这样还能被钻了空子去。

    晏无师也知道自己玩过火了,虽然逼出沈峤情急之下的关切,但人都是要面子的,哪怕是沈峤这样好脾气的人,你把人家脸皮都扒下来,人家能给好脸色么,生气那是正常的,不生气才不正常。

    长安一如既往,城墙高筑,气势磅礴,万千气象集于一身,不愧是帝都,单就这一股不怒而威的气魄,沈峤就没在南朝帝都建康城瞧见过。

    想那建康城也算是几朝帝都了,打从三国孙吴起就在此建都,宫墙里三层外三层,南有秦淮,北有后湖,当初晏无师受宇文邕之托护送周朝使臣前往南朝时,沈峤也曾在建康逗留,两相对比,建康多了几分华丽旖旎,却少了几分硬朗冷峻。所谓观王气而定都,王气所在,龙兴之地,这句话虽然带了几分神棍气息,却是有一定道理的,道家不修阴阳术,但难免有所涉猎,沈峤在观气望气上也有几分本事,当日看宇文邕气色,就觉得他命不久矣,如今将建康与长安一比较,也觉得前者的确少了几分王气,略逊长安一筹,便是这一筹,兴许就关系了一个王朝的命运。

    但这些神鬼之言,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哪怕皇帝相信,也真没有几个皇帝因此而迁都的。

    说到底,朝代之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周朝失了宇文邕,便是占尽天时地利又有何用?不过明日黄花。

    “阿峤神色为何如此凝重?”旁边晏无师的声音很煞风景地响起。

    沈峤理都不想理他,只作不闻。

    晏无师碰了个钉子,脸上兀自笑眯眯的,并未有半分不悦,跟在后头一并入了城。

    沈峤当日护着宇文诵杀出重围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此时连换身装扮都不曾,依旧是青衣道袍,身负长剑,他容貌又非泯然众人的类型,以至于守城士兵也能立马想起他来,眼睁睁看着人家光明正大入城,竟连上前拦阻盘问的勇气都没有。

    许多人都会对真正有本事的人心生仰慕,那天沈峤的表现十足耀眼,哪怕底层士兵,他们参与了围捕沈峤与宇文诵的过程,但打从心里对这名带着宇文氏遗孤,以一己之力从满城弓箭,无数高手中离开的道人是极为敬佩的,虽然听说后来皇帝因为没能杀成叔叔满门,让堂弟成了漏网之鱼而龙颜震怒,但私底下,谁不对沈峤竖起大拇指呢,当日城门的精彩激战,早被民间拼成了段子在市井之间流传,平民百姓也许不知道什么天下第一高手祁凤阁,却绝对认识这位义薄云天,武功高强的沈道长。

    但长安毕竟不是别处,打从入城起,两人就已经暴露在无数耳目之下,但晏无师也不在意,更不曾提醒沈峤,带了他就直奔城中的少师府。

    浣月宗虽然失势,但晏无师又非朝廷钦犯,沈峤带着宇文诵逃走,但后来宇文赟觉得单凭一个七八岁的宇文诵掀不起什么风浪,再加上他镇日沉溺享乐,无暇顾及它事,也就懒得再追究,是以这两人入城,虽引得各方关注,却没有人来抓他们,一来师出无名,二来就是想抓,也没那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