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自始至终,沈宪神色微郁。而那位深得沈徽钟意的袁太清小姐,全程都表现出了娴淑稳重,从太子拒绝陪同,到说出一个显然很荒唐的理由搪塞,她都没流露丝毫惊讶或是不快,的确称得上不会被小事影响心情和大局。 只是这样喜怒不行于色的端庄,固然是因为好涵养好家教,大抵也是因为,她心里并没有那么喜欢罢。 第107章 忤逆 时近五月,花发枝头,春意正浓。 清早起来,容与推开窗,一阵润泽之气扑面而来,空气里夹缠着甜淡花香,偶有一两只黄鹂欢快掠过,留下一串轻言笑语一般悦耳的鸣音。 春风令人沉醉,然而他的眉心却忽然无端端地,猛地跳了几下。 待去司里处理完这一日事务,容与方闲下来,思量着要将新旧两部唐书做一番比对,便在房中静气安心,让自己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史书里。 不多时,御前内侍步履慌乱匆忙地跑进来,脸上带着莫可名状的焦虑,匆匆一揖后说道,“请厂公快去暖阁,万岁爷散朝后召见太子殿下,起初还说得好好的,里头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笑语,后来不知怎么,万岁爷就动了气,两下里吵了起来,好像在骂…骂太子忤逆不孝。” 容与微微一惊,连忙起身赶往暖阁。一路上猜测内中原由,隐约也能想到,大约还是为了选立太子妃一事。 这会儿整间殿里都静默无声,进得阁中一瞧,只见沈徽与沈宪一坐一立,皆沉默不语。 地上则摊着一本秘奏的折子,容与上前拾起,目光触到上头文字,眉心再度一跳,陡然已明白过来,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秘折内容是应天府府尹唐桦,奉命调查治下一韦姓参将,于十三年前收养了一个从教坊司买来的女孩。那女孩原籍京师,因家中获罪没入教坊司,韦参将上下打点花费了五百两银子为其赎身,彼时那女孩不过才三岁。 最触目惊心的,是女孩的身世,父亲是升平朝大理寺丞柴冲,这名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了容与尘封的久远记忆——仿佛回到十四年前重华宫书房中,他曾跪在地上苦苦劝谏,希望沈徽不要因杨湛等人的国本之争而对秦王沈彻起杀意,那时沈徽答应了他,随后将杨湛为首的一群人革职下狱,时任大理寺丞的柴冲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至于那韦参将收养的柴冲之女已更名换姓,并于天授七年被选入宫中充为女使,其后所用的名字教人过目难忘,是为绛雪。 容与将秘折合上端正放于书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 沈徽瞥了他一眼,冷声问,“你看见了,柴冲这种大逆之人的后代都流入内廷,还起了心思引诱储君。这些人倒是十年磨一剑的报复朕啊。” 容与还没来得及答话,沈宪已疾道,“父皇!绛雪没有引诱我,请您不要这般欲加之罪。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沈徽赫然打断他的话,“那么你呢?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 “我……”沈宪被问得发慌,垂下眼,半晌似下了万般决心,奋力仰首道,“是,儿臣是知道。可儿臣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别说绛雪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和恩怨,就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难道还能处心积虑报复不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父皇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你糊涂!”沈徽气结,指着沈宪怒斥,“韦氏收养她,又隐瞒出身将她放入宫中,这内中必有缘故,你不疑有他还为其辩解,已是色迷心窍,昏聩至极。你说她不会处心积虑复仇?那么她又为何一意勾引你,将你迷惑成得不顾尊严,不惜忤逆君父心意?你当真蠢到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他们当年反对你的父亲!时隔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一心要借着你翻案,倘若你中了计,遂了他们心愿,你就是不忠不孝,试问那时你又把朕置于何地?” 沈宪听着这番指责,呆立当下,看神情也知道,他显然没考虑过这么多,更没有将一段单纯美好的感情,想象成为背后暗藏复杂阴谋的政治诡计。 沈徽略微舒缓了一口气,沉声再问,“你现在知晓其中利害了,朕问你,你执意要纳这个罪臣之女,若是日后她利用你的感情,诱你为柴冲翻案,你要怎么做?” 年轻的储君终于凝起眉,似乎在想象那画面,良久才再度扬首,“父皇当年杀柴冲确是cao之过急了些,他不过是因大礼仪才起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重罪。儿臣日后若为他平反,昭告天下,正可以显出父皇继位本就名正言顺,更是在天下人面前彰显皇室大度,于父皇而言绝非坏事。毕竟人已死了多年,父皇终是胜利者,何不就此给予失败者一点点怜悯和抚慰?” 话音落,沈徽眉峰骤聚,大袖一挥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统统拂于地下,暖阁的白玉地砖,瞬间蔓延上了一片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他怒极而笑,眼含讥诮,“想不到朕养了个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欲以天下养韦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面对剑拔弩张的愤慨,沈宪现出无言以对的茫然。容与暗暗叹口气,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沈徽方才的诘问。 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将奏疏置于案上,容与再去看沈徽,后者正单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别说沈宪了,就是他,也许久不曾见沈徽表露如此激动的情绪。 容与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摇头,示意请他先行告退,沈宪苍白着一张脸,微微颔首,声音满是疲惫,“儿臣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之意,请父皇息怒,务必珍重圣躬。儿臣先行告退了。” 沈徽抬眼,满目森然,冷冷问,“你此刻,还是坚持要纳韦氏女么?” 容与这厢直冲沈宪摆首,奈何执拗的少年却不打算欺瞒,迟疑片刻便即坦言,“是,儿臣此生得一知己,可以琴瑟和鸣,已觉得找到人生至乐,绝不会放弃绛雪。还望父皇能够成全。” 言罢,起手深深长揖下去。 啪地一响,沈徽单掌重重击在案上,猛地挥袖指向太子,“出去!滚回你的报本宫,即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太子浑身一颤,不敢再说什么,当即仓促告退,离去时脚步蹒跚两下,似是满含委屈。待殿门阖上,沈徽依然抚着额角,其后更以手掩面,过了许久,才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叹息。 那声音勾得人心里一痛,容与走到他身畔,单膝点地,轻缓地抚着他的背脊。 “容与……”沈徽转过身,眉间落满忧伤,容与伸开手臂将他整个人揽在怀中,让他埋首在自己胸前。 借着这一点点孱弱无力,沈徽再度低声唤他,“容与。” 将他搂得更紧些,容与轻声应和,“是,我在这里,陪着皇上。” 半晌沈徽抬首,渐渐收敛住疲惫和软弱,冷静而迟缓的说,“为什么我的父亲、妻子、儿子都要和我作对,太子已经不小了,尚且还不明白我的忧虑,为了旁人,他们一个个的背弃我……容与,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他唇边有淡淡笑意,却只是徒然地显示出一派萧瑟苍凉。 容与黯然,勉强扯出安抚的笑意,“殿下只是逞一时意气,他还年轻,很多事情并没想明白利害。我再去劝解,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殿下一贯宅心仁厚,对旁人都能充满善意,对自己的父亲更不会有意忤逆。” “我知道,否则我也容他不得。”沈徽神色恢复如常,眼中再度泛起寒光,“可你不会不懂,我当年有多恨那些,仅仅因为我非长子就反对我的人。这个柴冲之女,断不能留在宫里。” 容与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你决定了么?我以为可以再缓缓,太子如今刚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此刻强行分开他们,只会让太子悲痛之余对你产生怨恨,徒伤父子情分。” “父子情分?”沈徽挑眉冷笑,好似听到个天大的笑话,“你从升平朝看到现在,看到天家有什么亲情可言?我早说过,父子兄弟,都是骗人的,我不在乎。” 他咬牙,思忖着吩咐道,“你去劝他罢,若能悔改,或许我还会留那绛雪一命。但他别指望能纳她,就是收为侍妾都不可能!皇帝身边不能有这样一个祸患。” 容与颌首领命,欲起身告退。蓦地发觉衣角被沈徽牵住,他凝目良久,才缓缓道,“幸而我身边,还有你。” 皇帝下了禁足令,报本宫里格外安静,连空气中都流淌着压抑的惊慌恐惧,宫人们看见提督太监前来,都不约而同露出一丝企盼,这样寄托众人希冀的感觉,直让容与双肩一沉,步伐不自觉凝重起来。 他没有十足把握能说服太子,沈宪性情仁柔,却自有一股刚硬的倔强,何况此刻两情相悦、情根深种,正值中二年纪的少年呐,如何能硬生生斩断情结? 尤其是当他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寝殿中,太子垂首坐在榻边,身旁站着一袭绛红色衣衫的俏丽少女,她伸着双臂将太子环抱住,以手轻抚着他的发髻,一下一下,极尽温柔怜惜,很像一个母亲在疼惜自己的孩子,给予他的,当是无尽绵长宽广的爱意。 他们专注于彼此的悲伤情绪,浑然未察觉有外人到来。容与只好轻轻咳了一下,出声示意。 这只是一声轻柔而不带有任何威胁性的提示,却让这对相拥的情侣为之一颤。 沈宪抬起眼,满脸惊惧,飞速将绛雪揽在身后,颤声问,“厂臣,你是,是来带走绛雪的么?” 他对自己何尝有过这等防范!容与苦笑,回答不是,“殿下请放心,臣只是来看看您。” 沈宪神情一松,略微放开绛雪,却仍是将她掩在身后,“你是来替父皇做说客,劝孤放弃绛雪?如果是这样,那便不用说了。孤决计不会另娶旁人。” 话说得决绝不留余地,容与摇了摇头,“如果,臣是说如果,皇上一定不许殿下纳绛雪,您是否考虑过后果?如此坚持下去,其实是把心爱之人置于一个极危险的境地。殿下果真那么喜欢她,就应该先为她的安全考虑。” 沈宪立刻警觉的盯着他,“父皇真的起意要杀绛雪?” 这结果不难想象,几乎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容与垂目,以沉默作为回应。 “倘若真是这样,我也没有能力拦阻父皇。只能由他了。”当朝太子突然生出一股镇定,随后很是淡然地,说出一句令人心惊胆寒的话,“请厂臣转告父皇,他可以杀绛雪。我也可以杀掉,他的大胤太子。” 第108章 黄雀在后 无功而返,容与对沈徽转述了太子情深剖白之言,也描绘了当时看到的那副画面,同时隐去的,则是那句狠戾绝情的话。 在这个将三纲五常视为基本宪法的年代里,没有任何一个父亲,能坦然承受这样酷狠的威胁,遑论沈宪威胁的,是一个从不轻易就范,年富力强的帝王。 可叹容与用心掩饰,却是没能得到太子的感念认同,沈宪好似忽然参悟了自身处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接连上疏,请旨纳绛雪为太子良娣,并附言,如因绛雪身份令皇上有顾虑,他甘愿放弃储君之位,恳求降为藩王。 “大胤皇室居然出了这么个情种,真是百年难得一见。”沈徽嘴角轻扬,全是讥讽,“却不知这股子劲头是继承了谁,我么?自问没这份痴情,他那个母亲,终究也不是这样的人,可算是稀奇!” 太子的荒唐让他出离愤怒,竟没察觉言语间流露出的凉薄,或许可以误伤到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呢,到底无言以对,只应以淡笑,眼神一片漠然。 沈徽随即下旨申饬太子,并将詹事府一干人罚俸的罚俸,降职的降职,勒令沈宪闭门思过,算是彻底将其人禁锢在东宫。 不过令容与微感讶异的是,沈徽竟然迟迟未有处置绛雪之意。 储君遭际很快在朝堂上传播蔓延开去,当即有一部分官员谏言,太子此举已属忤逆,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日后岂能为仁君做天下表率,恳请皇帝应认真考虑储君人选。 另一派持反对意见者则认为储位已定,且太子早有仁善之名,只是年龄尚轻一时糊涂,正是需要循循诱导,不可轻言废立,望皇帝千万不要太过苛责太子。 沈徽面上不显,却已是心烦意乱,时常神思恍惚怔怔出神,许久未再展露过笑颜。以至于连这一年的万寿节也都笼罩在一层低沉压抑的气氛里。 容与除却有必要公务,业已放下手中勘误史书的闲差,成日陪在沈徽身边,尽量说些轻松话题寥以开解。 这日才煮好茶,奉于案前,容与随意看向沈徽正在翻看的,却是一本新唐书。留心再看,见他翻开之页恰是孝敬皇帝传,心中顿时一紧,遂问,“怎么想起看高宗太子李弘的故事了?” “他是个短命却被史书好评的太子,可是这些写史的人也尽够坏的,为突显武后恶毒,拼命夸赞李弘聪明仁善,监国期间如何深得朝野信赖。”沈徽饮了一口茶,修长手指敲击着御案,“怎么不说他忤逆尊长,一定要为萧氏所生的义阳和宣城两公主奔走呼吁,却教武后颜面何存?你说,李弘究竟是不是为武后鸩杀的?” 原本就有些慌乱的心,此际已然大乱,容与听着自己隆隆的心跳,声音不自觉地微颤,“不是,武后是磅礴大气的女子,不会屑于为此等小事与儿子结怨。更兼李弘去世后,武后曾广书经文为其造功德碑已尽哀思。李弘是她的长子,也是她和高宗感情最好时在感业寺中所怀之子,该是她最为疼爱的孩子。” “长子,最为疼爱……”沈徽重复着他的话,缓缓抬首,眼神透出许久不见的锋锐,“你做什么声音都抖了?在害怕?怕我会做,同样的事?” 目光与他相接,想来自己眼神也有些发颤,容与连连摇头,“不会,皇上不会那么做。我信你……”单膝跪在他面前,双手按在那宽展的肩头,“皇上能否答应我,不做伤害太子殿下的事。” 沈徽不语,深深抿起的唇边现出两道螣蛇纹路。 时间一点点过去,容与仍在等候回答,手上劲力越来越重,他抓紧沈徽,再度问出同样的问题。 感受着肩头传来的痛楚,沈徽蹙了蹙眉,半日忽然一笑,倒不像是敷衍,却还是带着几分仓促,点了点头。 心下一松,容与整理思绪,也在猜度他的首肯是否出于真心,凭借多年来对沈徽的了解,容与并不觉得他真会为这件事痛下杀手,然而倘若太子一味坚持下去,至少父子间交恶在所难免。 此后一段时间,内廷倒是安静得有些诡异。唯有瑞王沈宇时常出入养心殿,与沈徽闲话一阵子,出于早前他对容与表现出的不满,沈徽也会在他到访之时,吩咐容与不必陪侍在侧。 这一日,沈徽和瑞王在暖阁中密谈,因指派了容与去尚宫局挑选新进宫婢。容与莫名地心不在焉,听着掌事宫人介绍半天,忽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惴惴不安。 决定回西暖阁中一探究竟,只见殿门仍然紧闭,那场谈话显见并未结束。容与正待先回房等候,廊下侍立的内侍向他欠身问安,神情颇为轻松适宜,是一种久未在御前服侍的宫人脸上见到的神气。 容与随口问那内侍今日有什么高兴之事。内侍颌首笑道,“确有喜事,之前瑞王殿下劝了皇上好久,皇上竟想通了,同意太子殿下的请求,后来让人去报本宫传了殿下前来商议。这会子殿下还在里头呢。” “你是说现在在阁中的是太子?”容与奇道,对他适才的话很是纳罕。 他点点头,“可不嘛,皇上和太子方才是有说有笑,这会儿倒听不真了。皇上还说万寿节时,殿下禁足东宫,都没能好好为皇父祝寿,如今要有喜事了,不如一并庆贺一下,让人特别备了秋露白,要赐予殿下饮呢。” 那是山东藩司所供的醇酒,以甘甜淳酽闻名,太子亦曾称赞其味道好。可容与乍闻赐酒,脑中登时轰地一响,那内侍后来再说了什么,他已全然听不进去。 一把拨开内侍,不顾殿前侍卫和宫人惊异的目光,容与推开殿门,闯进了暖阁中。 沈徽父子相对而坐,沈宪面前的高几上放着一樽赤金酒壶和一只酒盏,而他的手,正准备伸向酒壶去倒酒。 “厂臣,你来了。”沈宪愉快的冲他一笑,“多谢你,父皇说你为我的事没少进言,如今父皇已同意了。你听了也为我高兴罢?” 容与怔愣地看着他,背上已汗如雨下。 沈宪低眉,有些羞涩的笑道,“瞧我问的,这事儿你必是早知道了的。你在父皇身边,有什么能瞒得住你。”说着已将酒斟满,然后举起酒盏,站起身来。 “父皇,这杯酒是儿子敬贺您的,您千秋万岁的好日子,儿子没能在跟前伺候,是儿子不孝。今谨以杯中酒祝愿父皇万福万寿,极乐安康。”沈宪双膝跪地,郑重叩首下去,意态虔诚而恭敬。 待礼毕起身,他含笑引杯至唇边,就在那一瞬,容与快步赶上去,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酒盏。 没理会他满脸错愕,容与朗声道,“殿下风寒还未痊愈,嗓子尤其不适,实在不适宜饮酒。您刚才说,您的喜事,臣应该也感到高兴,确然如此。请殿下允许臣,借这杯酒恭喜殿下心愿得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