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节
凤栖长公主抬起模糊的眼,看向远处,已经看不见的空洞眼睛里却闪过复杂神色,她淡淡地道:“瑶瑶你先回去罢……咳咳……君文在等你,一会你还要……咳咳接见城中的大小官员……咳咳……去做些准备罢。” 瑶瑶摇头:“您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凤栖长公主轻嗤了一声,喑哑地道:“有什么不放心呢……咳咳……你放心,我答应了你爹不会轻易去死,就不会死,你去吧……咳咳。” 凤栖长公主看起来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妇,但是母亲多年的积威还是让瑶瑶迟疑了一会,顺从地颔首:“母亲千万小心身体,万一到时候那‘病’发作起来……。” “若是发作起来,他们都会带我回去了,你放心就是……咳咳。”凤栖长公主摆了摆手。 瑶瑶神情有些黯然,她身后站着的侍卫们立刻向瑶瑶恭敬地抬手:“郡主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凤栖长公主。” 瑶瑶冷冷地看着他们:“看顾长公主要仔细,若是母亲不好了,我轻饶不了你们。” “是!”众侍卫们一惊,他们从未见过这个总是含笑的少女这般疾声厉色的时候,竟隐约像看见了东海侯的影子。 君文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瑶瑶,心情有些复杂。 一夕之间,原本他呵护着长大的少女还带着天真的眉目,此刻在遭遇了巨大的变故之后,眉目间已经染上了坚毅冰冷的上位者之色,正如凤栖长公主一夕之间老去,瑶瑶一夕之间长大了。 成为了凤栖城真正的继承人。 未来还有多少挑战等待着她? 君文忽然间感觉到了一丝心疼和不舍。 瑶瑶领着人走过君文身边,她停住了脚步,一双秋水目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雄伟的东海侯府,她忽然淡淡地开口:“虽然知道娘未来的痛苦与煎熬都是琴三爷赐予,可是我却依然没有办法恨那个人,那个父亲从小给我讲的故事里的那个传奇一样的存在。” 东海侯,她的父亲,一直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者说亲历者经历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也曾经对被自己抱着期望——期望她带着凤栖城的未来与琴三爷和解。 解开母亲的心结,也为母亲换一线生机。 那个男人不动母亲,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答应了皇室,若无人主动招惹他,他也不会动手。 但是父亲太了解母亲了,如果有一天父亲不在了,她心中的执念会驱使着她飞蛾扑火。 “也许,如今也算是父亲和我能为母亲挣来的最好的结局了。”瑶瑶惆怅地轻叹了一声。 君文抬手轻按在她的肩膀上,瑶瑶轻笑了一下:“走罢。” …… 站在悬崖上的凤栖长公主看着消失在海平线的船,她慢慢地抬手摘下了一直贴身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 ☆、第一百零五章 过去的过去 (二) 西洋人唤作玻璃,中原人唤作琉璃,只是没有西洋人做得那般薄透。 她将那小小的瓶子捧在手里,瓶子里面放满了灰白色的粉末,她摩挲着瓶子轻声道:“长姐啊,你看,时间过得真快,这么多年了……你永远风华正茂,而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我还是你的幺娘么?” 她顿了顿:“对了,你看见他了么……那个孩子,长得越来越像秋玉之,比他长得还要好看点,怎么能不让人讨厌呢?” 她笑了笑:“我一看见他那张脸,就忍不住心中的怨恨哪……。”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失去焦距的眼茫然地望着天海交界之处,枯瘦的摩挲手里的瓶子许久,随后一边颤颤巍巍地抬手把那小瓶子给打开来,一边喃喃自语:“也许,你说得没错,他是无辜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原谅那个男人,还有原谅自己……可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是舍不得那个孩子的。” 她将那些灰色的粉末倒在了手心,慢慢地握紧,没有焦距的眼里渐渐泛起泪光:“也许我真的错了,你还能原谅我么?” 她慢慢地摊开了手心,海风梭然吹过,握在她掌心的灰白粉末梭然被海风吹起,如一阵薄薄的雾气一般消失在了天地之中。 浅灰淡白的尘仿佛一片谁的袍子,轻轻一拂,隐没在风中。 “秋玉之,你要照顾好长姐,否则幺娘做鬼了也不会放过你!”苍老的女人忽然有些慌乱地抬头喑哑地凄厉地尖叫,仿佛她失去焦距的老眼还能看见什么一般,苍白凌乱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乱糟糟的,越发显得苍凉。 没有人应答,只侍卫们沉默地看着那个曾经威重一时、说一不二的凤栖长公主,如今白发苍苍,和街边寻常的疯癫的老妪没有什么区别。 而那老妪正慢慢地蹲了下来,抱着自己佝偻的身,老泪纵横。 …… 艳阳下,长风猎猎,涛声依旧,仿佛谁幽远轻渺的叹息轻轻地、永远地融化在长空之中。 ……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 坐在长椅边的少女淡淡地念着手中李后主的诗卷,坐在我身边的小女孩儿已经靠着小桌子睡着。 她收起了书卷,小心地将小女孩儿慢慢地抱起搁在软榻上,又替她盖上被子。 做完了一切,少女转身时,才看见紧紧贴着我坐着的小小的男孩儿正睁着他大大的眼儿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长长的睫羽,根根分明,像黑孔雀的翎羽,闪着幽幽的光,让他占据了半张脸儿的大眼睛看起来有一种我见犹怜或者说可怜兮兮的效果。 少女看着他,温柔地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玉之,幺娘都睡了,你什么不睡呢?” 他扑闪了下他的大眼,有些可怜兮兮地嘟着小小的嘴儿,软软地道:“阿姐,玉之怕,抱抱。” “八殿下,您有自己的床,老奴们一会伺候您和九公主殿下一起回去歇着罢,不好打扰大殿下的。” 玉之话音刚落,他和幺娘的奶娘徐嬷嬷便要领着旧日贵妃玉昆宫的宫人上来要将他抱回侧殿暖阁。 她看少女的眼神很恭敬,却难掩警惕。 少女笑了笑,淡淡地起身,让她将人带走。 少女自然明白这个老嬷嬷的想法—— 老嬷嬷担心这对罕见的龙凤胎,她的女主人最后一点血脉会死在自己的手中。 毕竟这对宫中祥瑞的母亲,以绝色姿容三千宠爱子集一身的慎贵妃三年前的今日在一杯牵机里段送了她青春美丽的年华。 那一杯斑蝥酒正是少女以贤惠之名闻达天下的母亲——南后亲手送去的。 她怕少女一个兴起就弄死这对儿小宝贝。 看着少女让开位置,并不阻挡她们带走让玉之和幺娘的奶娘徐嬷嬷似乎松了一口气。 幺娘已经睡着,没有任何反抗地便被带走了。 玉之却哭闹着不愿意回去:“阿姐、阿姐!” 他软软地唤着,大眼泪汪汪,那模样少女忽然想起了母后宫里老李子养的那只小奶狗儿被从狗窝里带走时的样子。 少女有些想笑,正打算安抚这个小人儿,却无意间瞥见了他奶娘看她的,充满了怨恨的眼神。 于是,清美的少女转过了身子,对着徐嬷嬷温淡地一笑:“徐嬷嬷,将玉之留在我这里罢,我会好好地照顾他的。” 照顾二字,少女慢悠悠地含在舌尖,声音极尽温和。 一个下人也敢露出这样的眼神,那么她并不介意让对方的日子更难捱。 徐嬷嬷一僵,想要说什么,却又在瞥见少女袍子下绣着的龙凤祥云图时,强行按捺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甚至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少女看着她眼底的恐惧和求饶,淡淡地地一笑,都是生活在宫里多年的人精。 除了暖榻上这对被保护得太过完好,不知世事的宝贝,谁人不是一个眼神便能领会许多事。 何况她下个月就要登上太女之位,徐嬷嬷等人想要活下去,还要保护着他们的小主子,自然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自然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起那些悖逆的眼神。 而少女已经习惯看着那些人眼中恨意和不服最终有一日会变成对她彻底顺服的恭谨、畏惧或者感激。 帝王心术这一门课,是她的父皇几乎都在她身上挑不出毛病的。 即使不喜母后,但父皇对她这个长女,却超乎一般的满意与欣赏,并且亲自带着身边教导。 若不是慎贵妃野心太大,试图让幺娘取代她在父皇心中的位置,大概母后也不会对那个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人出手罢? 如今,倒是要她来做这个好人,继续让她这个‘温柔稳重’的长姐发光发热。 少女有些讥诮地轻叹了一声,看着大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的小男孩,她秀雅无双的眉宇间那一抹隐藏的不耐便瞬间褪去了不少,变得温柔起来。 她伸手将漂亮的小男孩抱起来,笑了笑:“我的小玉郎,怎么还不睡呀?” 怀里的小家伙从五岁那年被父皇送到坤宁宫已经三年,如今已经八岁了,可是足足比他的双生jiejie幺娘矮了一个半头,更不要说和自己这个已经快和母后一样高的人比了。 玉之看起来竟然不过六岁不到的模样, 她惯了握剑的手,如今轻轻一抬就能托起整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 他软软嫩嫩,娇娇稚稚,看起来像个雪砌的玉娃娃,身体也轻得不像话。 玉之、玉之,慎贵妃给这孩子取的名字倒是名副其实,不过她倒是更喜欢唤他小玉郎,像一只可爱的小宠物一般总喜欢前脚后脚地跟着她。 “阿姐……阿姐……抱着睡。”玉娃娃大眼明亮,伸手抱住她的脖颈。 少女轻笑了起来,对于这种软软的无害生物的拥抱,她一贯是受用的。 而且这孩子似乎有些傻,不像幺娘那般聪明,也不像其他的皇弟与皇妹那般虽然崇敬着自己,却也总有一些距离感。 虽然那种距离感正是她刻意赐予他们的,可她却莫名地更喜欢怀里这个傻乎乎,似不懂看人脸色的小家伙温软身体抱上来的感觉。 “好。”少女抱着小男孩走向自己的床边,坐了下来,示意所有的伺候的宫人们离远点,她亲自替这个玉娃娃脱衣、脱鞋,抱着他上床安眠。 她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夏日里的冰还有么,再送点过来给八皇子去暑气儿。” 宫人们既羡慕又钦佩地看着少女—— 看,这就是身为帝国之光的明烈皇女呢,只怕连当年的贵妃娘娘都做不到亲自伺候自己的孩子罢? 也只有明烈皇女会三年如一日地照顾着这对失去母亲的孩子。 少女淡淡地一扫宫人们的表情便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淡漠地轻轻翘起唇角,随后垂下眸子看向怀里的男孩。 “阿姐。”小男孩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指,眼巴巴地望着她,小嘴一抿,露出个可爱的笑来:“唱歌、唱歌。” 少女顿了顿,指尖轻轻戳了下他雪白娇嫩的小脸,轻笑了起来:“好,让我想想唱什么歌呢,小玉郎……小玉郎……就唱一首太祖陛下用李后主的词编的曲儿罢,恰好里面也有小玉郎你呀。” 小男孩一愣,歪着头看了眼少女,随后拍着手笑眯眯地道:“好呀,阿姐,唱歌唱歌!” 少女亲昵地点了点他的小鼻子:“唱完了你可要睡觉。” 小男孩乖巧地点头:“玉之听话。” 少女便抬手轻轻地摇晃着手里的宫扇,一边给他打扇,一边慢悠悠地轻哼了起来:“春色转呀夜色转呀,玉郎不还家,真教人心啊梦啊魂啊,逐杨花,春花秋月小楼昨夜往事知多少…… 心里想啊……新秋年年有,惆怅还依旧,只是朱颜瘦……。” 少女的声音极为好听,悦耳非常,柔软的语调像风一般轻轻抚过耳边,只这么轻哼着,便让不远处的宫人们都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