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好得不够透,但医生也懂这家条件,到底应允了,在焦婶结了费用后,郑重叮嘱一番患者静养复查事宜,放了人离开。 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从头到尾祝微星只见过祝奶奶一次。 出院的那天也是焦婶来接的。 “你奶奶那天淋了点雨,有些小感冒,我让她在家休息。”不知道第几次,焦婶又和微星解释起来,“你别记怪她。” 祝微星脱下病号服,穿上焦婶给给带的常服。鲜橙色的短袖t恤前印性感图案,胸前挂两三斤金属装饰,铁链徽章锁片丁铃当啷坠得满身在响,像一只编钟。 祝微星忍耐一秒,动手开始解那些破烂,嘴里回:“我知道的。” 焦婶买过一两次食堂的饭,似乎嫌用料粗糙,之后就全从家里做好了给他带,可她人一直陪护在医院,哪有时间买菜杀鱼熬汤蒸饭,微星可不傻。 焦婶继续感动:“哎哎,你知道就好,好孩子。” 若一开始还对现在的祝微星持怀疑谨慎态度,经过这段时日,焦婶已可以肯定这场祸事让眼前的少年人大为不同,只是永久还是暂时,谁也说不好。 “看把我们孩子吓的……”趁着祝微星睡着,焦婶总对别床家属说着这句话。 回去的时候焦婶打了出租,对上祝微星迟疑目光,焦婶解释:“你奶奶特意吩咐我,你才出院,不好让你挤车。反正我们住得不远,没多贵。前两天去你家,焦婶还看见你奶奶在捣鼓什么保险,她很早就给你们两兄弟买的,供了很多年,这回住院能赔偿不少的,不用你担心钱。” 保险? 祝微星意外。 住院大楼外的凤尾兰已成功扎根,艳阳下盛开得灿烂馥郁生机勃勃,祝微星最后看了眼,任由出租车将他慢慢载离。 沿途风景很好,恢弘时尚的高楼大厦划过窗外,动辄拔地三四十层,一排排的反光玻璃在炽阳下像橱窗里的钻,昂贵刺眼,马路宽阔整洁,沿街绿树成荫,又有种闹中取静的味道,钢铁森林纵横,现代自然融合,一看便花了不少心思。 “那边是枫树公园,左面是巨象百货、天蓝广场,右面是u市科技馆,u市音乐厅,前面……就那个白的小洋楼,一大排看见没,那里是故人坊一条街,听说都是有钱人光顾的店,东西很贵很贵很贵的,到了节假日这里一整片热闹得不得了,本地的、外地的游客都会特意过来观光购物旅游。” 习惯了这段时日给微星找回缺失的记忆,上了车,焦婶就开始不停介绍周边景色,一脸的与有荣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是这些店家的老顾客。 微星都默默听着,不时点头。 不过在短暂的交通信号灯后,车辆一个拐弯,眼前的场景风貌却忽然大变。 像一部低成本电影的突兀转场,劣质且没有铺垫,粗暴直接的就将主画面切到你的面前,和前一秒的剧情毫无衔接,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祝微星一顿。 待车停稳,焦婶倒是爽快的打开车门走了下来,招呼微星:“我们到了,这边的路车开不进,要走上几步。” 祝微星后知后觉的跟着下了出租,恍惚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横七竖八的小摊把前方的路全堵了,吃的穿的生的熟的,应有尽有。卖凉皮凉面的生意兴隆、鸭脖熟食的香飘四里、维修贴膜的精雕细琢、二手旧衣的最风光,各款各色春夏秋冬大衣短裤用塑料纸一垫,铺开八里地。 一瞬间,车轮声、喇叭声、吆喝声团成蛛丝般钻入祝微星的耳朵,酸辣味、鱼腥味、爆香味则聚拢成烟呛得祝微星胃部翻腾。 而在摊贩之后矗立了好几排的老式公寓楼,不高,也就三四层,被一长条扭曲的弄堂串联在一起,外突生锈的排水管后面歪歪扭扭的写了好几个“拆”字,有些檐角都能瞧见外露的钢筋水泥。远远望去,她们就像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老妪,纠缠打结的电线是凌乱的头发,随处晾晒的衣裳是过时的发饰,斑驳脱色的墙面则是残次的妆容,那一张张脸全蓬头垢面,人老珠黄。 从醒来到现在一直拘在过分安静的医院里,脑袋几乎处于空白状态的祝微星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浓墨重彩的市井之相,恍惚得久未回神。 半晌,祝微星抬起头,遥遥对上悬挂的腐蚀门牌,分辨出其上模糊的三个字。 ——羚、甲、里。 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第4章 棚户区 还未适应这初见的新环境,一阵闹腾引得祝微星的注意。 前方有打砸东西的动静传来,不时还伴随着几声响亮的喝骂。微星与周围的小贩顾客一道投以关心,透过摩肩接踵的人流他看到有两方人在那头对峙,一边像是摊主,一边则是几个年轻男生。 刚那声响就是摊主被揍翻在地的动静,他摊子被掀,一地的活鱼活虾挣扎蹦跳,仓皇热闹。摊主的朋友想上前帮忙,又被一个染了蓝毛的男生从地上捡起个小渔网兜头拍在了脑袋上。 小贩们窃窃私语,不敢高声议论,焦婶也拉着祝微星往后退去,嘴里恨铁不成钢的轻斥:“啊哟……怎么又是姜翼他们……” 焦婶很瘦,嗓门也不高,一句随言在这样繁乱的地方理应被淹没。可那群年轻男生中有一人似有所觉的转头朝这里看了过来。 他就站在蓝毛男生身边,比周围人高出了大半个头,穿一件黑色t恤,袖管胡乱卷起到肩膀,露出结实手臂,衣着潦草,却因笔挺身型,戳在人群里过分惹眼。 不同于蓝毛等人一脸煞气,他没什么表情,一手随意的插着口袋,一手还拿了片西瓜在吃。撇过头,目光准确落到焦婶这里,看看中年女人,又看看祝微星,眼皮撑了又眯,淡淡瞧几秒,转了回去。 快得祝微星都没怎么看清他的长相,却在对上那道目光的瞬间头皮一痛,熟悉的晕眩来袭,漫天黑暗扑面。 焦婶也被那小子平平无奇的一眼吓住了,伸手想拍心口安抚,回神却发现身边微星脚步踉跄。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焦婶连忙扶住人。 微星紧紧闭眼,觉得世界翻腾旋转,他捂住额头用力呼气才忍下那股剧烈的失重感,没有摔倒。 “……一下眼花了。”祝微星抓了焦婶的手找回平衡。 “是焦婶疏忽,我们赶快回去休息,你不能在外面久站,这天太热。”焦婶拿手给微星扇着风,不再多看闹事的那处,推着微星往前走。 “这里地方小,人又多,三天两头会出点矛盾,不算大事,那种不好惹的我们以后躲远点,微星不怕哦。” 焦婶一边带着他走一边解释,祝微星现在在她眼里就是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孩,又乖又安静,没有记忆身体不好,连跟他说话都会放轻语气。 小心的避开那些摊位,两人走进了羚甲里。 这些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有些更早可追溯到四五十年前,原址曾有过石库门的老建筑,后来被推了重建成公寓楼,经过小半个世纪的风雨飘摇,又成了被时代淘汰的产物,不见底蕴,只留糟粕。 细长的一条路,遍布了住户,屋内的采光非常差,楼道低矮,窄窄的门洞望进去,每家每户都黑漆漆,冷不丁就从什么地方冒出个脑袋来,大变活人似的。 今天是休息日,弄堂里人应该不少,但天气炎热,居民大多窝家避暑,焦婶领着祝微星走了半道才被人喊住寒暄。 “龙龙奶奶,这是从哪儿回来?” 祝微星找了圈才看到拐角违章搭出的小棚下坐了几个正在摘菜的中年妇女探头和焦婶说话。微星听焦婶提过,她有一个孙子小名叫龙龙,“龙龙奶奶”叫的就是焦婶。 “宋阿姨,”焦婶停步和她们打招呼,“我去接我们微星出院。” “啊,终于出院啦,”一个阿姨手里握着把芹菜,放肆的打量祝微星。弄堂就这么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祝家出了这档子事就算头几天能瞒左邻右里,前后一个多月,该知道的早知道了。 “恢复得挺好啊,中心医院的医术就是不一样。”有人盯着祝微星脑袋上还新鲜着的伤疤感叹道。 “那可不是,全国有名的大医院,每天多少人慕名过去,一个多月住院费得五、六万吧。”宋阿姨望着祝微星的脸,又去看他身上花里胡哨的衣服,对t恤上那个半裸不裸的女人大皱其眉,手里的芹菜掰得嘎嘎响。 “五六万哪够啊,就他这个……这个伤,少说也得十万。有钱还不算,中心医院床位多紧张,我小叔中风那次送过去满员,硬让我们转院,祝奶奶这回能让孙子住上一个多月,本事可大着呢。”有见多识广的分析。 “可不是吗,祝奶奶多厉害一老太太,要不然祝爷爷死后他乡下老家那块地上的租金能全归她啊,我看她压箱底厚着呢。”宋阿姨慢悠悠道。 焦婶忍不住插嘴:“不是的,那块地上没什么租金,祝奶奶也没什么钱。” “没钱她去趟乡下就能凑齐孙子的住院费?有钱人都说自己没钱,”宋阿姨剥着蚕豆轻轻笑,抬头瞟了眼一直没说话的祝微星,“微星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到处跟人说,‘我爷爷家是大地主!你们都不许欺负我!’以前没人信你,现在大家可都信了。” “他爷爷早死了,钱也都给老家亲戚分光了,什么也没给祝奶奶留下。”焦婶又说,语气比之前硬了点。 见焦婶着急了,几个妇人大妈连忙打哈哈:“说笑的说笑的,我们这不是看微星好好回来了跟着高兴嘛,上个月听弄堂里都在传他伤得很重,我们也吓得不轻,真怕又来个小孟,现在没事就好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啊是啊,”宋阿姨身边的陈嫂转向微星换上了语重心长的脸,“我们这是夸你奶奶能干呢,微星啊,你别怪老阿姨多嘴,你从小就心思活络,读了大学更是天天不着家,但你奶奶年纪大了,还要cao心你哥,你要为她多想想,这次回来啊,不要老是再往外跑,跟那些不三不四……” 后半句话被宋阿姨一肘子打断了,陈嫂这才发现自己说多,讪讪的闭了嘴。 宋阿姨连忙岔开话题:“陈嫂,你问问小鲁下午那场麻将还打不打呀?” 陈嫂顺杆爬:“我刚问过了,她说不打了,街头有人打架,她担心万一警察被引过来要连带着冲了我们的麻将馆。” “又打架啦?谁啊?”宋阿姨见怪不怪的顺嘴一问。 “还能是谁,姜家那个小土匪呗!小鲁发信息给我说看到他把卖虾的摊子都拆了,虽然那个摊子一直缺斤少两,还掉包了我的鱼,但他们也太狠了。” 陈嫂一出口,宋阿姨这肘子比刚刚飞得更快了。 “小点声!万一被他听见要死人了!” 见她们转了话题,焦婶也不道别,赶紧拉着脸皮都站得有些发白的祝微星走人。 祝微星挪出好几步还能听见身后大妈们碎嘴的声音。 “难怪我之前看见小土匪带着人气势汹汹的出门了。” “因为香雪前两天回来了,姜翼这老娘每次一回来,他就不爱待家里,拼命往外跑,火气大得要命,谁撞他枪口上谁倒霉。” “他哪天火气不大?我平时往他面前都不敢走,明明长得那么好看那么精神一小孩,瞪你的时候能吓死人。” “你个老太婆怕他算什么,我上回见四号楼的黑胡子,就是去年才从里面放出来的那个,碰上这小土匪屁都不敢放一个。” “唉,我们弄里的小孩怎么一个个全都不省心……” 议论声远去,微星额角的汗水顺着鬓边滑下,他伸手轻轻抹了,尽量在混沌的视线里记下走过的路。 过了几分钟,终于跟着焦婶拐进了倒数第二幢的楼道。微星抬头看了看门牌,羚甲里的七号楼。 “慢点,这里黑,你们楼的感应灯坏了很久,一直没修,你以后晚上出来记得拿手机照一照。”焦婶叮嘱。 祝微星“嗯”了声,身体却不着痕迹的换到另一边,把靠扶手的那头让给了焦婶,自己走了外侧。楼道不仅黑,还堆满了杂物,祝微星一路摸着各种垃圾勉强上去了。楼很矮,也就四层,祝家住在最高那层,最靠里的一间。 一条长廊贯穿了七、八户人家,廊边的栏杆只有半人高,石头砌的,外头可以晾晒衣裳,算是过道也算是阳台。祝家是七号楼的401,不知是不是知道祝微星要回来,大门半开着,门口的鞋子摆得整齐,有大有小,微星认出其中一双是祝奶奶上回在雨夜里穿的黑色布鞋,如今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屋内半亮不亮,祝微星走近,看清了里头的格局。 门边是厨房,灶台外摆了一张很矮的折叠桌充当饭桌,里面是两间卧室,一间大卧有桌椅、双层床、衣柜,桌上有电脑,床前有电视,虽挤得满当,但五脏俱全,显然是祝微星和哥哥的房间。 而那间小的,除了一张单人木床、一个大木箱、一只木方凳,竟没别的家具了,那是祝奶奶的房间。 此刻木凳上堆了不少银箔纸,祝奶奶正坐在床边,低头认真的叠着纸钱。听见门边脚步声,老太太抬起了头,看看焦婶,又看看祝微星,严肃的表情没有分毫改变。 可在祝微星眼里,已不再如初见那般觉得她冷漠严苛。 作者有话要说: 攻也登场了,攻受目前都是穷人状态 第5章 家 焦婶自觉从门边的塑料柜里翻出两双拖鞋,一双旧的自己穿上,一双半新的放到微星脚下,等他换好了才走进去道:“老太太怎么又忙上了?您这感冒还没好,要多休息的。” 见他们回来了,祝奶奶起身从厨房拿了两杯水,一杯递到焦婶手里,一杯放在了折叠桌上。 “小病,早好了。”祝奶奶又坐回去,“这些时日辛苦的是你。” 祝微星注意到老人家走路没上回顺畅了,一只脚的膝盖不太能弯,他想到焦婶说过奶奶的腿脚不能淋雨,又去看桌上的那杯水,摸了摸,是温的,像早早就从热水壶里倒出来凉在了那里。 “我这点算什么辛苦,您知道我闲不住,以前还要摆摊,现在关了门,白天一点都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