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顺嫔连声应是,佝了佝腰,带着一屋子人退出了正堂。 采萍担忧地往里抬了眼睛,“...圣人不能因为钦天监起火,就责骂咱们秦王殿下吧!这与咱秦王殿下有何干系!这火还能是咱殿下去放的不成!要生气冲老天爷生气好了...” 顺嫔赶忙拍拍采萍的手,“等人走了再说浑话!” 采萍瘪瘪嘴。 正堂里,徐慨后背冒汗,等了许久才在忐忑中,等到圣人的后话。 “你不饿呀?”圣人笑了笑,“你府邸旁边那家食肆,可好吃?” 徐慨胸口漏了半拍,后脑勺如同被拍了一记闷棍,缓而短地呼出两口气,沉声道,“儿臣府邸旁,有三家食肆,一家是百年名店,一家是路边小摊,还有一家是宫中御膳房放归宫人开设的小店面,三家的饭菜均不错。若父皇有意,儿臣可邀您挨家品尝。” 圣人轻笑一声,渐渐敛了笑,声音放得很平,却不怒自威,“你知道朕说的哪一家。” 徐慨头埋得低低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紧紧抿了唇,一个字、一丝风也不从嘴里窜出来。 徐慨眯了眯眼。 铺在宫室青石板上的是波斯进贡的绒毯,织纹细密,色彩鲜艳,富丽堂皇的金与浓烈炙热的墨绿碰撞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圣人手一抬,乾元殿总管太监魏东来双手呈上了一只掐金红木托盘,里面放着一条烧得焦黑的木架。魏东来迈小碎步,捧着托盘呈在徐慨眼前。 “你看看,这是什么?”圣人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徐慨眼风扫了一眼,撩袍双膝跪地,“噗通”一声,跪得十分干脆。 有些事儿,有些话,得挑明了说。 再遮掩装傻,便是愚人愚己了。 “是儿臣。”徐慨声音也恢复了平静,虽跪着,头却抬了起来,“儿臣让人将沾满油脂的棉花塞进钦天监横方阁的房柱夹缝中,待方士走后,便让人吹进火苗与火星。沾有油脂的棉花易燃、木头房柱易燃,不一会儿,钦天监的阁楼便烧起来了。” 徐慨陈述时冷静极了,冷静得好像这事儿压根就不是他做的。 “儿臣确保所有方士都在阁楼之外,在烧出浓烟,引来山人围观后,便让秦王府家丁扮作热心灭火的村民,没一会儿火便熄灭了。”徐慨看向圣人,“儿臣可担保,无一人伤亡,亦可支持钦天监重修重塑的所有银钱。” 圣人微微挑了挑眉,没说话,隔了许久方笑起来,也不知是喜是怒,“做坏事前,一环一环全都想好了...既保证不伤人,还要赔钱银子。” 圣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哼笑,“是朕养的好儿子!” 徐慨默了半晌。 圣人指节扣在桌案木板上,扳指与木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朕竟不知是骂你蠢,还是赞你精!老四,你不满意这门亲事,你告诉朕,朕是你老子是你爹!难不成还要摁着你的头,叫你去娶一个不称你心的女人?” 徐慨一张棺材脸,梗着脖子对着自己老子,没话说。 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你非得要一把火烧了人钦天监!你要做甚!你要作甚!对谁不满意,便一把火烧了去!你知道,外头人怎么评你?说你性情暴戾,残虐成性,斩臣子烧山头,不高兴时为所欲为,目无法纪!” 魏东来心头一颤。 他几时未见圣人动真怒了? 十来年了吧? 就算抄世家的底儿时,圣人也是笑呵呵的,就算下旨斩杀朝中贪墨数万的臣子,也从未见圣人动怒... 如今教子,竟发怒? 魏东来难掩神容怪异,快速拿眼风扫了扫在殿下跪得规规矩矩的秦王,再一想——不对,圣人也许久未曾教子了!待三皇子恪王,圣人从来春风拂面,待二皇子端王,圣人均是夸赞有加,更别提醉心书画不理世事的大皇子与那几个还未长成的小皇子... 有些时候,肯骂你才叫爱你。 魏东来躬身,隐于角落。 徐慨抿了抿唇,满腔的话就在嘴边。 想说,却不敢说。 “你笃定无论何时,他一定不会杀你,你便可以信任他...” 含钏的话陡然响在他耳边。 徐慨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您也觉得,儿臣是这样的人吗?” 圣人,不会杀他吧? 应当不会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 圣人看向徐慨的目光,从怒气冲冲,到疑惑不解,再到平和如常,“朕相信与否,又有何用?朕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朕可以将这些流言全都清扫干净吗?” 圣人声音发沉,恨铁不成钢,“朕都做不到,所以朕才气,气你,你明明又千百种方式拒绝与张家的亲事,却偏偏选择了最后一种自损一千的法子!” 徐慨埋头不语。 圣人叹了口气,“老四,你知道钦天监来回复朕时,说了什么吗?” 徐慨轻轻眨了眼,心里很明白。 “说,四皇子命格太硬,将女方的八字克出了煞气,故而钦天监失火,庚帖烧毁。” 圣人冷笑一声,“钦天监主事更谏言,由钦天监出面到秦王府做一场法事,消除这股煞气——既推了罪过又讨了好。” 皇家娶亲,步骤繁琐,若走到合八字这一步,之前必定经历许多人掌眼,其中少不得钦天监把关。若钦天监当真,这时说出二人八字不合的话来,打的便是自己的脸。 既不能打自己的脸,便只能把锅扣在徐慨身上了。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且民间流言甚广,说他一句命格太硬,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徐慨抿了抿唇,低头垂眸。 “朕已夺了钦天监主事的官职。” 圣人的声音放得很低,看徐慨的眼神里隐约透露出几分期待,“你斩杀朝中重臣此等大事,尚且可对朕知无不言。如今不过是推却一桩小小的婚事,却大费周章...” 说到一半,圣人顿了顿,微不可闻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再一抬眸便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天下至尊,站起身来,“夜深了,出宫回府吧。往后做事说话,多动动脑子。你与你那两个哥哥不同,他们尚且可有行差踏错的机会,你却只能背水一战...” 圣人的身影快要走到门口了。 徐慨猛地抬头,轻声唤道,“父皇——” 圣人步子停了下来。 “儿臣...”徐慨声音发抖,“儿臣所有事,皆可对您知无不言。唯独此事,儿臣...步履维艰...” 圣人转过身来,等待儿子继续往下说。 徐慨艰难地抬起眼眸,“儿臣害怕此事一旦让您知晓,儿臣在意的人将会身陷危险的境地...儿臣对母妃尚且三缄其口,对您...对您...” 他不知道,圣人与顺嫔知道含钏的存在后,将会是什么反应。 顺嫔是个好性,但事涉唯一的儿子,她会不会过激处理,他一概不知。 更何况,从来便远在天边的圣人,他的亲父。 如果让圣人知道,他一心求娶含钏,圣人从来便杀伐果断,万一做出不利于含钏的举动,他岂不悔恨终生? 圣人耐心地站在徐慨身前,不催促,亦未露出不悦的面容。 徐慨沉下心,终于开口,“儿臣已有心悦之人,然在世俗眼中,那人身份低微,不足以配。” 第二百三十二章 烤虾段(下) 冬夜凉寒,北京城的风又干又涩,穿透内城河玉带环绕着的宫墙柳,带着自由与喧闹的芬芳吹进深宫内闱,这股风吹到承乾宫时已被内宫层峦叠嶂的飞檐与重重叠叠的宫室消磨得没有丝毫的棱角与躁气。 徐慨艰难俯地,脑子放空,只觉这块绵软的波斯毛毯热得烫手。 此话一出,便再无转圜余地,是善是恶,是坎坷还是坦途,皆在圣人一念之间。 无力感涌上心头。 徐慨埋着头,紧紧眯了眼,睫毛轻颤,如若他更有力量一些,无论是面对那两个哥哥,还是圣人,他都会更加游刃有余。 如若他更有力量... “那你预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隔了良久,圣人终究开口,背着手站在徐慨身前,语声平淡,听不出任何诧异或是怒气。 徐慨抬头,眼带疑惑地看向父亲。 圣人沉声再问,“世俗认为你们并不相配,你准备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徐慨不知圣人为何意,轻轻埋头,心一横,话已至此,遮掩无益,徐慨和盘托出,“...如您所说,儿臣在朝中声誉并不显,甚至因勇毅侯一事,受到牵连的老牌世家恨儿臣入骨,只要儿臣放出风声,自毁声誉,落下命硬福薄的名声,在婚事上的选择便很少了...” 圣人绝非儿女情长之人,徐慨知道,自己为一个女人机关算尽,在圣人看来或许是一件蠢到极点的傻事。 徐慨将头埋得更低,“那头慢慢拖,这头慢慢筹谋。三五品的官身不好落,入个六七品的官籍对儿臣而言,却不是难事——找到含...找到那位姑娘的家人,捐官恩荫...终究是能成事的。” 徐慨话音落地,剩下的便是一室静谧。 徐慨不敢抬头看圣人的脸色,说完便沉默地盯住眼前波斯毛毯上的那抹暗黄色。 甚至,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相隔许久,圣人开了口,“若那位姑娘没出宫,调任至你身边,如今顺理成章收纳为侧妃,岂不美哉?如今她却两次与你擦肩而过,你有无想过,或许是你二人无缘。” 徐慨抬头,语态认真,“父皇,这或许是她注定为我正妃的缘分。” 圣人半晌无语,盯着跪在堂下的第四子,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舒朗看向魏东来,“这小子!平日里板着一张脸,凡事不感兴趣。如今瞄上个姑娘,倒是志在必行得很!” 魏东来恭顺地笑应,“虎父无犬子,圣人敢为天下先,秦王殿下是您儿子,不像您,像谁?” 圣人的笑声未曾纾解徐慨忐忑的情绪,反倒随着这股笑声上下波动。 笑声渐停,圣人面色恢复如常,轻声问,“你可知你那两位嫂嫂的出身?” 徐慨点点头,沉声道,“恪王妃许氏乃定远侯许家长女,其父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端王妃龚氏乃皇后娘娘本家侄女,出身河清龚家。两位嫂嫂皆为名门世家之后。” 圣人声音淡淡的,“你既然明白,便可知张氏是你极好的选择。你母妃出身不显,外家无人可依,恰好富康大长公主与张家一脉,一来子嗣众多,虽无特别出挑的后辈,却胜在已有两人出仕,可与你互成助力,二来富康大长公主出了名的护短,她可以帮你挡掉许多事。” 徐慨惊诧抬头。 他一直以为,张氏,是圣人经不住顺嫔的哀求,随手指下的婚事... 圣人背手而立,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器宇轩昂,鬓间发须黝黑,长着一张与徐慨截然不同的圆脸。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第四子,徐慨长得像他的母妃顺嫔,程氏貌美,性情和婉,如今虽已年过三旬,却仍旧目光清澈,肤容细腻,许是因为程氏始终心态平和,无甚欲望? 平心而论,他很喜欢程氏,可他又不能只喜欢程氏,他是帝王,是君主,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绵延后嗣、收拢朝堂的工具。 或许是他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