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签名
易见绯回到家,祝隐刚想喊他洗手吃饭,易见绯便冲进自己卧室,关上门,去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取了银行卡,揣进兜里。 这卡是祝隐带他去办的,也是替他将钱一笔一笔存进去的,他算了算,大概有六万多,如果能用这笔钱,换取他和易敏之间的了断,也能换取易敏不打扰祝隐,很值得。 在手握上门把时,易见绯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祝隐,可很快,他就决定瞒着祝隐,原因无它,他不想让祝隐见到易敏。 摘下手表,搁置在门旁边的木架子上,他深呼吸口气,开了门,扬着笑对站在门外等他一起吃饭的祝隐说:“jiejie,我书包落在学校了,我去拿回来,你先吃吧。” 夜幕降临,而南市是个湿冷不下雪的城市,他从外面回来,身上挟带着的寒气,久久不散。 易见绯从不会丢三落四,怎么可能会把书包落在教室,祝隐没有拆除易见绯的谎言,只是揉了揉他发顶:“快去快回,不然饭要凉了。” 他抿了抿唇,径直离去。一脚迈出家门口,眼泪便无声滑落,他生怕祝隐跟上来,飞快地下楼。 冷风吹在沾着泪痕的脸庞,犹如刀子割,但疼痛始终比不上心里的难过。难过不是来自于易敏的无情,而是他欺骗了祝隐,为了易敏所做出的欺骗。 他鼻头通红,显得脸色愈发雪白,等站在易敏面前时,仅仅只有眼角有些猩红。把卡递给易敏,他冷冷报了密码后,对易敏说:“卡里有六万多。说好的,我把全部的钱给你,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关系。你也不许打扰我老师。” 他捡起地上的书包,拍了拍灰尘,喑哑又卑微地道:“我不求你能关心我一下,爱我一次。只希望你说到做到,不要毁了我现在的生活。她是唯一一个肯对我好的人了。” 易敏开包的动作顿了一瞬,将卡放进去,在易见绯要骑车离去时,第一次没有恶声恶气,但话里充满了恶意:“你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知道他为什么不要你吗?” “不想知道,对我来说,从他不要我的那刻起,就不再是我父亲。” “给你画这副画的女人,她老公就是你父亲。她儿子只比你大了三个月。我不知道你这副画怎么来的,可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眼见易见绯骑车要走,易敏追了一小步,慌乱地说:“我在你三岁的时候,带你去找他,可他不仅不认我们,还叫人把我们赶出这个城市。我变成这样,是他害的。你会过这样的日子,也是他造成的。” “他不认你,原因在我。我年轻时仗着漂亮,荒唐过。现在我们没有了关系,你可以试试去找他......”易敏打了一个精明的小算盘,如果易见绯去找了那个可怕的男人,哪怕是个私生子的身份,也有继承权。等易见绯被认回了林家,她再回来慢慢索取也不迟。 但若是林阳秦要对易见绯下手,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似乎是看出了易敏的意图,易见绯回头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寡冷而绝望。 “我永远不会认他。你死心吧。” 易敏捏紧了包带,盯着易见绯骑车离开的方向。 她包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她睇着易见绯消失在街道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 她一接,电话另一头有些烟嗓的女声顷刻穿破音筒:“易敏,有个陪吸的活接吗?我跟你讲啊,这土老板是小地方出来的,没见过世面,出手大方,花钱跟扔着玩似的。” “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就玩得开,没别的要求。” 金钱的欲望盖过了身体疲惫,易敏毫不犹豫的道:“我马上过来。” 说完,她挂了电话在路口拦了辆车,最后往易见绯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上了车。目的地与易见绯走的方向,背道而驰。 ...... 易见绯骑着自行车,肩上是路灯洒下的光,眼睛是盈眶的泪水,他停在枯败的小树林路口那,坐在路牙子,翻出了那张画,想也没想,用力将画撕毁。 纸质很好,他用尽力气也只撕成了四块,滴落的眼泪混合着撕毁的画,揉成一团,攥在手心,心口泛着难言的犹如撕心裂肺般的痛,那个人竟然是他父亲。 仅在一段旅途似的归程,他就羡慕林深有那样一个父亲,会尊重孩子的意愿,无论聊什么都能以幽默风趣的方式讲解,为人体贴、温厚。 就好像和祝隐一样,从来不会动怒、生气。 可他错了,林阳秦能在妻子孕期出轨,再完美的丈夫形象和父亲形象,也依旧掩饰不了其底下丑陋罪恶的本质。 他是林阳秦出轨的产物,是易敏一夜情后想要上位的工具。他的出身肮脏又悲哀,从一出生就注定他不会好过,十六年来他每一天都犹如生活在地狱,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易见绯咬着唇,把脸埋在臂弯,他不敢哭出声,哽咽得喉咙发疼,鼻头酸胀,臂弯处的袖子被打湿,眼泪止不住的流。 他不想哭的,回去祝隐一定会发现,可泪水怎么也停不了,易见绯扔了手里画,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捂着眼睛,纸巾洇开、湿透,丢弃,一张又一张。 平复了心情,易见绯眼神空寂的望着对面黑森森的小公园。他很想回家对祝隐诉说他的难过,也很想让祝隐给他一个拥抱。 他不会在意祝隐怎么看待他的出身,他在意的是,祝隐会不会认为他出尔反尔,不讲信用。 有了祝隐,他反而脆弱了。变得贪心,变得娇贵。 静坐在寒风呼啸的路口,易见绯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无比的畅快。他脚边,是撕毁揉成一团的画,易见绯闭了闭眼,沉淀了起伏的情绪后,他捡起,一一摊开放在腿上,抚着那三个字的碎纸片,喃喃自语道:“是我不对。我不该像她,不该迁怒你。” 祝隐说过,迁怒别人是最不理智的。无辜的人,不该为此买单。 “对不起。”易见绯道完歉,小心地将其抚平叠在一块,打算带回家用胶布沾好。 还未叠完,祝隐便找来了。 她在家中等了许久也不见易见绯回来,想到易见绯可能出事,就再也坐不住,套上外套和手套,就骑着自行车往小区外赶,谁知道就在她曾经找小猫,被猥琐老大爷问钻小树林多少钱的那个小公园出口碰到了坐在路边的易见绯。 “小绯,你不回家吃饭,上这坐着吹西伯利亚风?现在还没到夏天呢,你吹早了。”幸好易见绯停的车位置比较明显,不然她直接就错过了。 易见绯一听祝隐声音,脸埋得更低了,只差没贴着胸口。 祝隐察觉到他不对劲,连连忙停好车,走到他面前,在他手臂肩膀摸了几下,手臂是湿的,身上是干的。 “系统,他这是被泼水了还是没泼?” 9528:“有可能泼了,被他躲过了。” “那他身上没有云矜苧给的衣服和保温杯啊。” 9528忍无可忍道:“你是不是瞎,女主给的衣服,他穿的进去吗?易见绯又不是瘦弱和女主身材相近,他现在都一米七八了。” 祝隐不放弃道:“那保温杯呢?” 9528:“你问易见绯去。” 祝隐:“那要你有啥用?废物。” 9528:“......” 祝隐只好半蹲在易见绯面前,强行抬起他下巴,红肿的桃花眼跟金鱼眼似的,微翘的鼻头也红通通的,连绯色的嘴唇也被咬破流了些血,被西伯利亚风一吹,干成了血痂。 他脚边一堆纸巾,活脱脱一副被欺负过的模样,祝隐有不好的念头。 “完蛋,易见绯是不是被上次问我要不要钻小树林的那个猥琐老大爷给欺辱了?” 9528:“你过分了啊,老大爷不就没看出你是天上人间级别的吗!什么屎盆子都往人家头上扣,你缺不缺。” 祝隐:“你才是天上人间级别的,你全家都是。” “骂得好像就跟能实现似的。我们系统连实体都不存在。”9528怼她。 祝隐:“......” 她打量片刻,松开了手,易见绯又低下了头,始终没吭声。 “你这是跟人打架了还是被欺负了?是不是有人扣着你书包,不让你回家。”祝隐直接蹲在了他面前,又见了他膝盖上四分五裂的画像,她接过拼了拼,原图和林谣发给她的那张属于易见绯的侧颜照如出一辙。 祝隐以为是有人泼他水,还把他的画撕了,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易见绯脸颊,温声道:“你不说,我没法替你找回公道。都有谁欺负你,是班上的同学吗?” 易见绯侧脸轻轻蹭了蹭祝隐的手心,泪腺酝酿,他的眼眶顷刻间蒙上一层雾气,薄弱地下一秒又要哭出来似的,宛如一只刚出生被抛弃的小奶狗,既可爱又博人怜悯。 他垂着眼皮,瞥向祝隐拼成的画像,抿着唇,好半晌才回答,哭音浓重:“没有人欺负我。” 祝隐不信,他柔弱又强作倔强,就是最好的证明:“是不是他们把你的画给撕了?你身上有受伤吗?” “画是我自己撕的。” 祝隐一愣,呐呐道:“为什么?” “因为画像签名。” 签名?祝隐看向画像右下角接近边缘的地方,看见了乐倾襄这个名字。 “这是谁?难道是易见绯的追求者?”祝隐满脑子疑惑。 9528一言难尽地科普道:“男主林深他母亲,也是霸道总裁强制爱的受害者。在一次画展上被林阳秦看中,一顿强取豪夺saocao作后,嫁给了他,因怀孕不到三个月不能同房,林阳秦出去打野食,碰上了一心想嫁入豪门的易敏。易敏也算运气好,竟然一夜就中,在乐倾襄满三个月时,易敏也怀上了。” “所以她为什么会画易见绯,难道是因为林谣?” “难不成还是林深啊。”9528无语道。 “为什么不能,骨科啊!” “骨你妹啊!你还是想想怎么疏导易见绯吧,他那挨千刀的妈可能提前告诉他,他亲爹是谁了。要是他心理不平衡先捅死林深,你就等着进火葬场安息吧。”9528可能被祝隐气到了,爆完粗口后,心平静和地躺尸了。 被9528科普完一段狗血剧情后,祝隐懂也装不懂道:“画像签名怎么了?是这个签名主人惹到你了吗?” “不是。她是林深的mama。”易见绯没有等祝隐问一个答一个,他径直说:“我做完值日在校门口遇到我妈了,她不知道从哪听说我竞赛得了五万块奖金,向我要钱,临走还告诉我,我爸爸是谁。” “你前一次回家,就是为了把钱拿给她?” “嗯,我不想她来打扰你。她说我不给钱,就会来找你。”易见绯手掌贴住祝隐覆在他侧脸的手背,小声又愧疚地道:“对不起,我没有和你商量,就擅自做主把钱给她。” “那是你自己的钱,你怎么处理都不需要过问我。可你mama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至少你该说一声。”祝隐没有责怪的意味,只是担心易敏是不是又说了许多伤害易见绯的话。 “我不想让你见她。”易见绯坚持地道。祝隐这么美好的人,他不容许易敏诋毁、谩骂,也不容许易敏手脚指点,别样的眼神落在祝隐身上。 少年可以为那笔钱的去留道歉,却对这件事倔强地不肯服软。祝隐软下心肠,坐在他身边,放着温暖的家不回,热腾腾的饭菜不吃,光吹老北风填饱肚子。 “那易敏告诉你,你爸爸是林深的父亲,你要怎么做?” 一直躲闪着不肯对上祝隐眼睛的易见绯,终于正视她,琥珀色的眼珠充斥着哀伤和怨憎,他说: “我妈从不肯对我透露父亲是谁,她只会不点名不道姓地骂着难听的话。我奢想过有一天,那个男人会出现带我离开,只要不让我再挨打挨饿就行。我怀着这份期盼,度过一天又一天,真当我妈告诉我他是谁,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生,我就好恨,很恨他们。” “包括林深,我也讨厌他。”他收回自己的手,环抱住自己,闷闷道:“就算我知道,林深是无辜的。我其实骨子里和我妈一样,卑鄙恶心。” “那现在呢?”祝隐问他。 易见绯闻言,侧首睇着祝隐,趋近于怨恨的光芒殆尽,他沉默住了。 祝隐也在凝视易见绯眼睛,她很怕易见绯会走原世界那条路,哪怕这次原因不在女主身上,而是源于他自己的身世。 “小绯,林深有做错什么吗?他一直拿你当好朋友,他很善良。错的是你母亲和他父亲。”她又指了指画像:“你其实知道该怎么做,不然你也不会把画撕了又重新想要粘回去。你也很善良。” 替他收好画,祝隐屈指刮了刮他鼻尖,牵着他手站起来:“如果实在是无法再和林深相处下去,你可以选择不去亲近他,但不要尝试着去伤害他好吗。人的心会脏,就是从动了邪恶的念头开始。” 将木头似的人推上车,她又任劳任怨地背着他的书包,齐齐骑着自行车穿过小道,回到了小区底下,进楼道,在祝隐踩亮第一盏声控灯时,易见绯的声音也倏地凭空响起:“我向林深母亲道歉了。我对着她名字道歉了。” “上次从殿安回来后,我就一直很羡慕林深,羡慕他拥有一个对他关怀备至的父亲。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挺羡慕我的。”易见绯说完就先去楼上开了门,祝隐听得云里雾里,两段话,感觉风马牛不相及。 “系统,林深会在什么情况下羡慕易见绯?” 9528吊着一口气道:“可能是他未来老婆和易见绯有说有笑的时候吧。” 祝隐不太满意这个类似猜测的回答,她跟着进了门,换鞋时,易见绯已经主动去热了饭菜,她替他泡了杯预防感冒的药剂,端给他,又找了酒精擦拭他嘴唇的血痂,催促道:“喝完赶紧洗个澡,免得明天又要去医院。” “jiejie,我能做到不怨恨不嫉妒,可我再也无法心平静和地林深做同桌,做朋友了。我会在周一向肖老师申请调座位。”他捧着杯子,犹犹豫豫许久,还是将原本打算掩藏,委屈自己的话说出口。 “我知道。”就像当初,她很讨厌拥有母亲全部宠爱的弟弟,在母亲坐在教室里,她脑子里有过千百种可怕念头,可最终还是牢牢抓紧弟弟的手,生怕他出任何事。 幸而,当时她的理智未被嫉妒与怨恨蚕食,一旦有了可怕的念头,她的心也会跟着扭曲,以报复母亲获取的快感,是无间地狱,她哪怕踩进去一脚,就会万劫不复。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祝隐说,“不必勉强自己。” 他并未从祝隐眼中看出分毫责怪,松了口气。 喝了药,他乖乖去洗澡。 9528在祝隐脑子里活泼怂恿她:“宝贝,晚上抢劫去啊,易见绯的全部积蓄可都在那张卡里呢!” “算了吧,易见绯都给她了,我再劫回来,有些不厚道。”祝隐敷衍它。 “你说实话。” 祝隐:“......意思就是,和几百万拆迁款比起来,那点小钱不算什么。” 9528冷笑一声,看透她的本质。 饭菜重新端上桌,易见绯也洗好澡。他手里拿着那块表,站在祝隐面前,要她帮忙戴上。 “是因为你mama想要这块表,你才摘下来的吗?”她记得,易见绯很珍惜这块表,对他来说,这块表价格昂贵,是他平生收到第一份昂贵的礼物。 “嗯,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唯独手表不行。”垂眼盯着祝隐替他戴上的表,瞳仁倒映着手表的形状。手表像是有封印魔力似的,刚贴着手腕,缠绕在他周身的负面情绪,在刹那间,消匿。 戴好手表,听到他的话,祝隐郑重其事道:“手表再重要也是死物,没了还可以再买。但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以后遇上要手表的,你给了就是。” 易见绯抿着唇,又开始犯倔。 祝隐头疼地对9528道:“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能让他装逼,买这么贵的表。” 9528:“一万多而已,被你说得跟几十万似的。你大不了以后吞了他的拆迁款,然后给他买几十个这款备着。” 祝隐当即否定:“我不是那种人,你不要污蔑我。” 9528又是一声冷笑。 下一秒,祝隐就对易见绯说:“无论你失去了什么,我替你补上。” “嗯。”终于换来易见绯的点头应声。 祝隐不得不怀疑,易见绯是不是专门就在等她这句话。 “养孩子果然烧钱。”祝隐感叹道。 9528:“把他惯成一个索求无度的熊孩子,你就等死吧。” 祝隐:“死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穷。” 9528无言以对,祝隐以前也没过的需要为钱发愁,怎么到了这个世界,就跟没见过钱似的。肯定是开始做任务时,一千块度过一个月还带着个食量大的小可怜,把她给吓到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在祝隐坚持洗碗下,易见绯回了卧室,坐在书桌前,翻开了他的日记本,在最新一页写上日期后,开始记述今天发生的事。 写完了以后,他合上日记本,末了又翻开日记记录下最重要的两件事。 [祝隐jiejie说,心会脏,就是从动了邪恶的念头开始。] [祝隐jiejie还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命重要。无论我失去了什么,她会替我补上。] 习惯性在最下方补上一句:[我无法想象,失去她会怎么样。] 他写完,用叶子便签纸掩盖住了这句话。 记录了大半年,易见绯用的每一片叶子,掩盖住的心思,隐晦而不可深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