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紫芝赧然低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心中却隐隐浮出一丝欢喜。 女孩儿浓密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上面还挂着几滴晶莹的细碎泪珠,衬着她那清秀稚嫩的小脸,当真是惹人怜惜。李琦忽然觉得这小宫女似乎有些眼熟,又仔细打量她片刻,才恍然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那个摔了我的衣裳,又被我吓哭了的小姑娘吧?” 紫芝颇感意外,不禁讶然道:“殿下还记得奴婢?” “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一见了我就哭啊?”李琦故意调侃她,走到庭中的小池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回首笑问道,“我看起来很吓人么……应该不会吧?” 紫芝先是下意识地点头,随即觉得不妥,又连忙使劲儿摇了摇头,抬手匆匆抹去眼角潮湿的泪痕,对他露出了一个略显青涩、却也十分可爱的笑容。相视而笑的瞬间,她心中的紧张与惶恐便也一扫而空,目光落在他袍角的缂丝金线上时,竟也不觉得刺眼了。漫长而冷寂的深宫岁月,她尝尽了欺侮与白眼,被身份尊贵之人这样和气地对待,却还是第一次。 心怦怦地跳着,紫芝垂手捻着衣角,如坠梦中,眼前尽是他如春光般明亮的笑容。也不知过了多久,武宁泽忽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含笑提醒道:“小姑娘,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人家早就回去了。” 深夜,紫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索性翻身坐起。月华如水,无声无息地漫过窗棂,湘妃竹的倩影投射在窗纱上,天地间一片岑寂。她靠着墙抱膝而坐,头轻轻抵在膝上,手中攥着一把断了齿的半旧桃木梳子——那还是她离开掖庭局之前,从jiejie生前用过的妆盒里捡回来的。 jiejie,jiejie……她在心中一遍遍地轻唤,眼角渐渐潮湿。良久,当她含泪抬首,定睛望向窗外的月色时,眼前却浮现出那少年皇子明亮的笑容。 生平第一次,少女心中竟隐约有了这样的想法——她想再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只可惜,身为冷宫中尚无品阶的卑微宫女,想要与延庆殿中的尊贵皇子再度相逢,那是谈何容易。同屋的宫人们都睡得很沉,有几个还轻轻打着鼾。这些没有心事的女孩子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紫芝擦干眼泪,蹑手蹑脚地穿好衣裳,再用木簪将长发轻轻绾起,便悄悄出了门。清风徐徐,夏日的夜晚格外沁凉,只见月色下有一青衫男子正自闲庭信步,衣袂飘飘,身形洒落,气质风流儒雅恍如魏晋名士。紫芝行至他身畔,轻唤道:“武主事。” 武宁泽回首看她,有些诧异地问:“都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紫芝轻轻摇头:“我睡不着。” “你倒是赶得巧。”武宁泽温和地笑了笑,伸手一指廊下吊着的小铜锅,“我才蒸了些杏酪,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该熟了,正好你也尝一尝。” “哇,有好吃的!”紫芝拍手欢呼,心中烦忧霎时烟消云散,跑过去在锅边轻轻嗅了嗅,眉开眼笑道,“嗯,好香啊……” 见她一脸陶醉的幸福模样,武宁泽忍俊不禁,上前用火钳拨了拨炭,笑道:“咱们回心院没有那么多规矩,想吃什么,都可以自己弄来做宵夜。” “真的?”小姑娘满眼放光,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太好啦!以前在掖庭局,我们这些宫女什么好吃的都没有,洗一整天的衣裳,才能吃到两个蒸饼,而且又硬又涩,根本没什么味道。以后啊,我要攒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的酥酪、松饼、面茶、竹叶粽……” 武宁泽侧首看着她,微笑道:“需要什么食材就告诉我,等我下次出宫的时候,可以帮你买回来。” “嗯!”紫芝笑靥如花,低头思索了片刻,却又忽然沮丧地嘟囔道,“可是……我只会吃,却不会做啊。” “不难的。”武宁泽笑着安慰她,“也没人教过我。在这里待得久了,必然会无师自通。” 紫芝抬头看他,问道:“武主事在这里任职很久了么?” 武宁泽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是温和道:“如果你愿意,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叫我小武哥哥。” “小武哥哥!”紫芝甜甜地笑了起来,一连声地唤道,“小武哥哥,小武哥哥……” 武宁泽一笑,这才回答她的问题:“我八岁入宫,先在掖庭局做了两年杂事,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仔细算来,如今已有十四年了。”他略一停顿,然后又关切地问道:“冷宫阴气太重,你第一次住在这里,会觉得有些不适应吧?” “没有没有。”紫芝忙微笑着摆了摆手,稚嫩的面庞上却是极为认真的表情,“这里又清闲又自在,比在掖庭局洗衣裳好多了,真的。” 这清纯秀美的少女实在太过可爱,武宁泽忽然就很想逗逗她,于是笑问:“历朝历代,冷宫里都有不少吓人的鬼神传说,你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偷偷跑出来,就不害怕吗?” “我又没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小姑娘豪迈地拍了拍胸脯,转念一想,又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小武哥哥,这里……不会真的有什么女鬼吧?” 武宁泽淡淡一笑:“在宫里,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 紫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小时候读《史记》,印象最深的就是吕后和戚夫人的故事。太残忍了……把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做成‘人彘’,简直……唉,我读过之后,一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呢。” “这有什么稀奇?”武宁泽斜倚在廊柱上,随手一指冷宫深处的几间囚室,“几十年前,就在这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真的?”紫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武宁泽点头一笑,问道:“你知道这里为何叫做‘回心院’么?” 紫芝歪着头想了想,猜测道:“想必是要让被废的嫔妃们反省过失,以求再度获取君恩吧?” “差不多。”武宁泽颔首,然后徐徐道出其中渊源,“高宗年间,武昭仪被立为皇后,被废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就囚禁在此处。二人为博取高宗垂怜,请求将此处题名为‘回心院’。只可惜,高宗虽有回心之意,但武后却不肯善罢甘休,将二人在冷宫中各打一百杖,再砍去手足投入酒瓮之中,做成人彘。后来,武后改唐为周,成了君临天下的女帝,宫中之人更是对此讳莫如深。不过,等则天女皇退位后,这些事就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夜风习习,紫芝不禁打了个冷战,抬头仰望着深邃浩渺的星空,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武宁泽目光辽远,又是一叹:“巧的是,今上即位后,依旧是王姓皇后被废,而武姓妃嫔荣宠不衰。十四年前,也是在这回心院,几乎上演了一场一模一样的惨剧……” 这些年代久远的宫闱旧事,或机关算尽,或惨烈血腥,紫芝几乎是一无所知。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忽而双眸一亮,问道:“小武哥哥,你也姓武,莫非也是则天女皇族中的后人么?” 武宁泽轻轻颔首:“算是亲缘较远的一个旁支。若仔细算来,如今的惠妃娘娘便是我的远房堂姑。” “既如此,那你为何……”紫芝面露惊讶之色,却终是碍于身份,没敢将心中疑问说出来。 武宁泽却不以为意,含笑接口道:“你是想问我,既然有幸身为宠妃亲族,为何还一直待在这冷宫里,是么?” 心思被他一眼看穿,紫芝赧然低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昔年家中惨遭变故,我幼年时便被迫入宫避祸,渐渐地,就把这些浮名虚利都看得淡了。”武宁泽用平淡的语气对她说,“紫芝,你知道么?若想平安度日,其实这冷宫才是最好的去处。” 紫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忽而伸手一指那香气四溢的铜锅,讨好般地笑道:“小武哥哥,杏酪已经好了吧?” 武宁泽揭开锅盖看了看,小心地灭掉炉中炭火,又进屋去取了两个琉璃盏,将杏酪盛了出来。紫芝笑嘻嘻地盯着,几乎是目不转睛,然后捧起杯盏问道:“我可以吃了么?” 武宁泽微笑不语,只是做了个“请用”的手势,见她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就喝,又笑着提醒道:“哎,小心烫。” 紫芝撅着嘴吹了吹,闭上眼睛轻轻抿了一口,细尝之下,却微微蹙起了眉。 “味道怎么样?”武宁泽期待地问。 紫芝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笑道:“小武哥哥,你的杏酪忘记放糖了吧?” ☆、第6章 美人 夏日骄阳似火,青蛙呱呱地在小池边跳来跳去,毛毛虫贪婪地啃啮着树叶,窗外冬青树蓊郁的枝桠间传来画眉鸟的歌声。自从来到回心院以后,紫芝的生活渐渐变得好了起来,光阴如流水般平淡安逸,直到这天,一声凄厉尖锐的叫喊打破了盛夏的静谧。 紫芝循声跑到屋外,只见几名孔武有力的内侍正推搡着一位女子,踉踉跄跄地进了回心院的大门。那女子不过双十年华,衣饰华丽,容貌亦是极美,若非那蓬乱的鬓发和惊惧的眼神,当真是令人望之倾心。她倨傲地环顾着庭中众人,忽而仰天大笑,尖声叫骂道:“姓武的,你这个毒妇不得好死!你杀了我的孩子,我就要杀了你!你得宠又怎样,阴险狡诈又怎样?等我化成了厉鬼,就来找你偿还这笔血债!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哈哈哈……” “闭嘴!”为首的内侍面露凶光,狠狠一掌批在那女子脸上,“都死到临头了,还想耍什么花样?” 那女子被打得跌倒在地,娇美的面颊高高肿起,嘴角也渗出了几滴鲜血。紫芝吓了一跳,忙趔趄着退后几步,拉着阿秀问道:“这人是谁啊?” “是秦美人。”阿秀压低了声音,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你连她都不认识,也太孤陋寡闻了吧?宫中那么多嫔妃,除了惠妃娘娘之外,这两年来就属她最得宠了。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美人坯子,竟也会被打发到冷宫里来。” “秦美人?”紫芝大惊,想起jiejie死后曹氏说的那些话,忙又问,“难到……几个月前小产的那个秦美人,就是她?” 阿秀点了点头,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蚕豆,又轻叹道:“惠妃娘娘可真是厉害……跟她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内侍们将秦美人押入囚室,又向武宁泽反复交代了几句,就气势汹汹地走了。武宁泽面色凝重,吩咐宫人们看管好囚室,又对紫芝和阿秀道:“你们两个,随我去一趟尚药局。” 紫芝头脑中一片混乱,只默默跟在武宁泽身后,心里想的皆是数月前jiejie的冤死,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来。阿秀有心要逗她说话,紫芝却全然没了往日的耐心,任凭阿秀是如何的插科打诨,自己只低着头一概不理。阿秀正自觉得没趣,撇着嘴悻悻地转过一处回廊,却见一清颀俊朗的紫袍少年正从对面走来,不由喜悦地低呼:“啊……是盛王殿下!” 武宁泽忙示意她噤声,引着二人退避至路边,撩袍跪倒,神情恭肃。紫芝低垂着眼帘,听到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心几乎要怦怦地跳了出来。这么近的距离,只需稍一抬头,她便可以再度看到那少年皇子的俊美容颜,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能与众人一起跪在这里,谦卑地深深垂首。 行至她身畔时,盛王李琦却忽然停下脚步,微笑着唤道:“紫芝?” 她一怔,随即惊喜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殿下……记得奴婢的名字?” “那天在回心院,灵曦唤了你好几次。”李琦声音温和,又释然地笑了笑,“还好,我没记错。” 紫芝双颊红晕顿生,全然不知这寥寥数语的简短对话,已经吸引来周围多少宫人艳羡的目光。待盛王一走,阿秀忙起身拉住她,半是羡慕半是难以置信地问:“紫芝,你……你竟然认识盛王殿下?” 紫芝粉面含羞,经不住阿秀的连连追问,便将那日遇到盛王和太华公主的经过细细说了。阿秀听得满眼放光,又嘟着嘴嗔道:“武主事好偏心,那天单单把紫芝留在回心院,却让我去尚食局做了半天的苦工,累得我腰酸背疼,还没有多余的赏钱可拿……” “尚食局你也没白去。”武宁泽笑着接口,“你这个机灵鬼,还不是把周司膳手下的小黄门骗得晕晕乎乎,结果捧着一大盒的栗糕、香蚕豆回来?” “谁稀罕这些?”阿秀也羞红了脸,凝望着那少年皇子远去的方向,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若能和盛王殿下说上一句话,我就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都心甘情愿!” 武宁泽忍住笑意,正色道:“快走吧,别把正事耽误了。” 阿秀亲热地挽住紫芝的手,一路上仍是不停地念叨:“盛王殿下当真是生得很英俊呢,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嗯……玉树临风……对,就是玉树临风!你看宫中那么多皇子,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紫芝,看来啊,还是你运气好。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你,等你再见到盛王殿下,我也想办法和他说几句话……” 三人去尚药局领了些常备的药材,按种类一一仔细登记过,方才回去准备废妃们的饭食。秦美人自从进了回心院,就一直形如疯癫,没有哪个宫女敢去给她送饭。众人推来推去,便一齐打定主意,将这棘手的差事推给了新来的紫芝。紫芝无奈,只得捧起食盒,心惊胆战地推开了囚室的门。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空气中弥漫着衰朽的草席味儿,脑满肠肥的大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那股神气劲儿,比内侍省的大宦官还趾高气扬。紫芝提着一盏宫灯,强忍着心中恐惧,向门内怯怯地唤了一声:“秦娘子,该吃饭了。” 门内却无人回应。紫芝大着胆子向里面挪了几步,只见秦美人侧卧在破碎的草席上,肩头一耸一耸地颤动着,仿佛是在哭。紫芝怔怔地看着,只一瞬间,心中的恐惧便已转成了怜悯,遂蹲下身来好言劝道:“秦娘子,你饿不饿?趁着饭菜没凉,快吃些东西吧。” 秦美人缓缓坐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空洞无神,忽而凄凉地一笑,抓起食盒中的蒸饼就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想到jiejie就是因这个女子而惨死,紫芝踌躇半晌,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秦娘子,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我知道,现在不该提起您的伤心事……可是,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关系重大,所以我只能试着……” “你想问什么?”秦美人咽下口中食物,不耐烦地说。 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紫芝心中一喜,忙道:“我只是想问一问,您的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 听到“孩子”二字,秦美人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锋芒凌厉地横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敌意。 “我……我没有恶意。”紫芝不由向后退了半步,无措地低头抿了抿唇,嗫嚅道,“我jiejie被人冤枉,就是因为这件事,最后死在了牢里。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秦美人冷笑道,“在这宫里,知道真相的人只会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我不怕!”紫芝秀眉轻扬,稚嫩的声音中竟透着无坚不摧的勇气,“秦娘子,请您告诉我,那个害了您和我jiejie的人,到底是谁?” 秦美人却不答,待将手中的蒸饼食尽,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回心院,真是个不祥的地方啊……姓武的,你这个心如蛇蝎的毒妇!十四年前,你在这里造下了杀孽……如今,又要来害我么?” 紫芝轻轻眨着眼睛,凝视着面前美艳而落魄的女子,仿佛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好,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是怎么……”说到此处,秦美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皙的面颊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秦娘子,你怎么了?”紫芝大惊,连忙取了些水来给她。 秦美人却没有接,全身剧烈地抽搐着,一张如玉娇颜痛苦得几乎扭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紫芝忙上前去搀扶,却忽觉有几滴温温热热的液体坠在手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不由惊呼:“啊!血!” 食盒也被打翻,尚自温热的饭菜洒了一地,立即吸引来几只毛茸茸的老鼠大快朵颐。秦美人仰面倒在草席上,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襟,四肢如牵线木偶般抽搐着,片刻间就已没了气息。紫芝顾不得害怕,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推着她,颤声唤道:“秦娘子,你怎么样了?你……你别吓我啊……” 秦美人已无法回答。她面如死灰,嘴唇乌紫,看起来极是可怖。食盒边的老鼠吱吱地叫着,却也都蓦地上蹿下跳,没多久就栽倒在了地上。紫芝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尖叫着跑出囚室,一转身,便撞在了闻声而来的武宁泽身上。 “她死了……”紫芝吓得语无伦次,“秦美人她……那饭菜有毒……有人要杀她……” 武宁泽却全无一丝惊讶,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和言道:“没你的事了,回去休息吧。” 紫芝仰起苍白的小脸,含泪道:“小武哥哥,我害怕。” 武宁泽淡淡一笑:“弱rou强食,适者生存,宫廷就是这样的地方。习惯了,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第7章 尚宫 内文学馆的藏书阁上,紫芝跟在武宁泽身后,望着四壁木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双眸都欣喜得亮了起来。武宁泽且行且止,在万卷书牍中寻出一套竹简本的《诗经》,对阁中的宫教博士道:“高兄,这些简册我就先借走了。” 唐制,内文学馆有从九品宫教博士二人,负责教习宫人经史子集、书法算学等。这位宫教博士姓高,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宦官,与武宁泽交情颇深,故而时常在书籍上替他行个方便。紫芝幼年在家时最喜欢读书,此时也忍不住凑上前去翻看那几卷竹简,须臾,却又疑惑地自言自语:“咦?奇怪了……这书怎么……” 宫教博士笑容和蔼,问道:“小姑娘,你也喜欢读《诗》么?” 紫芝点了点头,随即说出心中疑惑:“可是……这套《诗经》奇怪得很,和传世的《毛诗》、三家《诗》都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哦?”宫教博士颇有些意外,有心要考考她,“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喏,您看。”紫芝翻开第一卷竹简中的《周南》篇,侃侃而谈,“先看这首《卷耳》——通行本中的‘陟彼砠矣,我马瘏矣’,在这里‘矣’字却都写作了‘诶’,‘瘏’字也写作了‘屠’。还有这首《朻木》,在我读过的通行本《诗经》中皆是写作《樛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