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顾荧想了想,哼了一声,扭头而去。顾长生见着顾荧走远往顾芸那边堆里扎去了,才略松了口气,放开陈mama的衣袖子——她这三jiejie可真是太磨人了! 顾长生一人坐在桌边椅子上,撩了单,面上确是十足的呆样,心里反是轻松惬意得很。她如今年纪太小,大人没有正经话跟她讲,说的都是哄她来的。偏她又经历过一世,与她年龄相仿或着大上一些,能说话不累的,还真不多。 高老太太那边正与蒋氏、蔡氏、阴氏和莫绮烟等说话儿,打眼瞧见顾长生自个儿坐在椅子上发呆,便忙叫宝娟带她过去。叫到边上,先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然后逗趣儿道:“愣头愣脑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呢,怎的不与他们玩?” 顾长生笑了笑,越发露出憨意,直往高老太太怀里赖,“我想陪着祖母。” 高老太太瞧着顾长生粘自己,没有不高兴的,呵呵笑了几声,把顾长生拉上椅子揽怀里,复又与眼前的人说话。 顾长生这会儿便瞪大了眸子,津津有味地听着眼前的人说话儿。虽说都是说的家常,那谁用的什么语气,措辞又是如何,话后又有什么意思,真个儿没那么简单。阴氏活跳,话最多,哄得高老太太也高兴。其次便是二太太蔡氏,盖因不在一起住,能来皆做客一般。余下蒋氏和莫绮烟,半斤八两,话全不多,却是凝神细听或和着气氛附和几句都是礼数。蒋氏是不需巴结谁,也不愿话多给高老太太打着逗趣的幌子酸她的机会。而莫绮烟,心里打着结,只怕话多了提到她肚子上去,便是不说罢了。 这边话说了一阵,别处突然闹嚷起来,原是外头又下起了雪,没的一阵就是白茫茫一片,高老太太笑道:“都是土窖子里薅出来的人儿,下个雪有什么惊喜的?没的叫人看了笑话。” “老太太您是见多识广的,吃过盐比咱们吃过的米都多,咱们啊,能被您笑话笑话也是福气!”阴氏接话就道。 高老太太越发乐了,便也多说了几句,却又与前话不符,总是想哪说哪的,只说她“也有小的时候。”、“那时候都淘气,咋咋呼呼的。”、“活了一辈子,见的多了,也就没什么稀奇事了。”说罢这些话不多时,各人入席,除夕宴开始。 敲锣打鼓戏台开戏,便是吃酒咽菜又瞧着戏本子,按着长幼序儿点几出戏先唱着。因顾长生人儿小,与顾荧在一处又老是掐的,且憨呆总是“受欺负”,高老太太便直接留在自个儿边上带着吃饭看戏。 顾荧那边儿与姐妹们一桌,瞧见顾长生在高老太太怀里撒娇,一桌子的大人都对她好,且自己亲娘给她夹菜来,简直是好不闹心。又有顾芸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着问:“不好好吃饭,看什么来?” “我看四meimei来,她怎的不与我们一桌?”顾荧说着便埋头吃了口自己面前金丝白釉碗里的菜。 “她太小了,还不能自个儿吃饭呢,得要人照看着。” “不该是奶娘照看么?怎的是老太太照看了呢?” 顾芸也不知她在纠结个什么劲儿,便说了句:“又与你有多大干系?你自己吃饱才是正理儿。” 被大jiejie这么一说,顾荧且不出声了,只是埋头吃饭。 年夜饭便是吃个热闹,即便谁个有困意,也强打着精神。扯帕子遮掩一哈欠,完事儿便是满眼眼泪,却还得守岁不是? 顾国坤和着这热闹喜庆的劲儿,吃饭喝酒看戏,脸儿都僵了。又有家中儿孙上前来敬酒,喜话说上一番,都要有话回的,还不能冷了气氛。这事儿做得得心应手,却无人知他心中郁结之处——自打书房与小闺女一叙已好久没睡个安稳觉啦! 便是这除夕之夜,心里还不忘顾长生那日说得字字句句,直往心窝里钻,笑也是笑个皮囊罢了。原顾国坤不是个不沉稳之人,盖因顾长生那会是端着两岁孩童的样子,却是话语犀利表情冷沉,极为强烈的反差让顾国坤不得不怀抱心事。 守完岁外头的雪也没停,疲累袭身再撑也不住,各人才散去回家回院稍做休憩。等到明儿初一,又是一番忙碌要拜年的,没个闲歇的时候。 顾国坤和顾名扬也没歇上多少时候,听着梆子声换了朝服,自往宫里去。年初一百官会聚大内正殿大庆殿给皇上请新年第一安已是大庄朝之惯例,皇上再给每人发以红包,红包叠放皇上亲书“福”字,太监读祝语,才放各人归家。 仪式拜过,下朝百官散,顾国坤又被庄穆帝留下。行至文德殿,庄穆帝先换了便服拿了冠冕,才到炕床上坐了,又让顾国坤于炕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顾国坤这会儿心中有事,也不知道庄穆帝这回留自己是为何,便是等他说话。庄穆帝让宫女给顾国坤捧茶一盅,自己也浮开茶沫吃了一口,才开口道:“你把封家的求亲推了?” “臣不敢不推。”顾国坤把手里茶杯放下,恭敬道。 庄穆帝眉梢微动,也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顾国坤道:“朕把你闺女定与五皇子,你可有异议?” 顾国坤稍抿了一下唇,心道:我异议可大呢!嘴上却说:“皇上之命臣不敢不从,只是五皇子与小女年龄尚小,且未有谋面,怕五皇子瞧不上小女也未可知。旁的倒不怕,臣怕误了五皇子。” 能依附上皇家是多大的脸面儿?旁人尚且求都求不来呢,还拿自个儿女儿配不上当幌子?庄穆帝轻抬了一下嘴角,哪里看不出顾国坤这是在婉拒呢?他却只当不明,又说:“初五日宫中设大典,且让国太夫人与国夫人带长生入宫即可。她与五皇子相见,便知五皇子喜与不喜,到时再做定夺也未为不可。” ☆、第二十章 硬是把两个懂事尚不全的毛孩子整出了相亲的把事,顾国坤有些晕菜了,到底是想不明白这圣人怎的这般奇怪。如此反常,莫不是真个要他按自己小闺女所言,要抓紧想好脱身之法了? 长生之事可得可不得,他虽想求,却也没到痴迷不拔的地步,若因这事儿要堵上一家子的性命,那断断是使不得的。只是……他这小闺女和五皇子的婚事,又到底该怎么办呀?! 这会儿,也忘了此前自己与这圣人之间的情深义厚了。 辞了圣人,出了大内,又思来想去,只道是,赶紧回去告知小女知道,叫她想着法儿在初五日不得五皇子欢心便可。圣人不是说了么,看五皇子喜与不喜,再做定夺。 急急回到家中,顾国坤就差人去叫陈mama把顾长生抱来自己书房。陈mama一听这事儿,只觉自家老爷也不正常了,怎么又要把她们荀姐儿弄去前院去?挡不住人是主子,只得瞒了高老太太,说是抱荀姐儿出去玩玩,便一路抱至前院去了。 到了书房,顾国坤伸手接了顾长生,又让陈mama出去。顾长生听得自己老爹要书房见自己的时候,约莫就知道这老爷子有事儿。刚从宫里回来,这事儿还是跟宫中有关。再进一步,怕就是她和五皇子的婚事。 果也没猜错,顾国坤把陈mama支了出去就说:“姐儿可能放松说话?” 顾长生在他怀里,瞧着他认真地点了下头,“老爷有何事?” 顾国坤把顾长生抱到太师椅边放下,自己坐到另一边儿,开口道:“姐儿此前所言为父不敢不信,却也不敢深信。如今瞧着圣人大有不同,我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是姐儿与五皇子的婚事,便是大有怪异之处。” 做皇帝的不好好管理国家大事,抢皇后职责给皇子定娃娃亲做什么?再有,不是皇后和自己瞧顾长生再夺定夺,而让五皇子瞧了定夺,岂不荒唐?自古正经人家儿女婚事,哪有一桩不是父母做主的? “老爷婉拒了?圣人又是怎么说?”顾长生看着顾国坤问,瞧着是不大好的样子。 顾国坤微直了下腰,双手压在大腿上,半天说:“初五日宫中设大典,圣人叫老太太和太太带姐儿入宫,与五皇子见上一见。且看五皇子中意不中意,到时再做定夺。” 听了这话,顾长生的想法无疑与顾国坤一样——简直胡闹!但是要说圣人胡闹,那又是自个儿胡闹了。 低头瞧着自个儿软泡泡的身子,想象着软泡泡的小白脸和胖白短的手,顾长生心头暗自一酸。这种酸,且是带着些卑微和怨恨的。心里想着既是避不掉要见五皇子,那就坦然些去见吧,许能给前世今生一个终结呢? 顾长生心底冒出的卑微和怨恨,又有一层原因,无外乎是与前世有关。也正是这一酸,又让她坦然了许多。许琰是何等心性的人物?似仙薄凉的皇家人,前世她长大后那等子容颜且不谈,如今又怎么会瞧上自己这个面团子一样的小女孩呢? 顾国坤见顾长生沉思不语,只道她是心忧,又说:“姐儿只消让五皇子不满意,这事儿也就成不了了。” 顾长生点头,“老爷,女儿明白。老爷也是见过五皇子的人,他是何等气度,老爷比我明白,他又怎么会瞧上我呢?” 听了这话,顾国坤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小短胳膊小短腿的顾长生,然后点了一下头:“甚有道理!” 顾长生:……她这会儿还是可爱的好么! 陈mama在书房外头守得心焦,好半晌才听得顾国坤在里头唤,叫她把顾长生抱走。陈mama忙进书房,抱了顾长生就往内院去。她也不知道顾国坤怎么老让顾长生往书房去,便问顾长生:“姐儿,老爷又找你做什么?” 顾长生勾着陈mama的脖子,奶声奶气道:“mama,老爷教我识字来。” “老爷也真是,姐儿才多大,就逼着识字了。不过,老爷倒是看重姐儿的,只教你识字来。”陈mama絮絮叨叨道。 顾长生一面听着,一面甜甜一笑道:“是呢!” 抱回高老太太院中,高老太太也就唠叨了一句:“只说出去玩一会,怎的要了这么些时候?你也别常抱着荀姐儿到处跑,像什么话?在屋里呆闷了,抱到院子里走走是可以的,横竖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放心。” “是,老太太,要不是姐儿硬要出去,我也不敢来。”陈mama回话道。 高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以后硬要出去也得看着,不能由着她来。她才多大,懂个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要什么都懂,要你这奶妈子和那些婆子们做什么?左右她什么都懂,不要人教导,身边儿带着丫鬟便也足了。” “老太太教训得是。” 陈mama应了话,正要去时,又被高老太太叫住,问:“大老爷刚从朝中回来,有别的话没有?”又道她是一内宅婆子,不该知道这个,便还是放她去了。 却也是没多阵儿,顾国坤就亲自来了房里,跟高老太太说了初五日大典的事情。宫中设大典,身有爵位妇人皆可入宫参加。高老太太听说皇上特准她带顾长生入宫,眼睛锃亮不已,看着顾国坤道:“特准咱们荀儿进去,是为着五皇子?” “正是了。”顾国坤又把庄穆帝是怎样一番心思跟高老太太说了。 高老太太听言越发高兴,只道:“咱们荀姐儿长得可人,那一日再妆扮上,没有不入那五皇子眼的道理。我瞧着都喜欢的人儿,准错不了。” 顾国坤不愿与高老太太争辩太多惹她不快,不过顺着说了几句,哄得她高兴,才又出了院子。这会儿也不往前院去了,自回蒋氏院子里,再商讨商讨这事儿。 宫中凡有大典,都在大庆殿举行。置酒办席,歌舞曲艺、杂耍特技等都为大典项目。宫中教坊诸位舞者乐者、唱小唱唱戏者,都早为大典准备好了曲目表演,尽显各家本事。来者也不皆为看戏,多有在这大典上熟络各家感情的。妇人们平日里除开串门,常不得见,这会儿也能聚在一处好好说会话儿。 顾长生因为肩负“相亲”一事,早早被蒋氏领着入了宫。名义上是皇后特召蒋氏进去说话儿,实则是让皇后的儿子许琰见一见顾长生。费了这么一番周折,顾长生才觉得——自个儿面子是真的大呀! 从左掖门入大内,乘着轿子入后宫,入了后宫方又换了步行。顾长生没有陈mama带着,颇有些不习惯。但毕竟不是真虚三岁的人儿,也没有恼的时候。于是依着礼数跟着蒋氏到了坤宁宫,再到皇后娘娘面前行大礼。 行礼罢,皇后娘娘叫平身又赐座,才觉得自己的小短腿可酸的。顾长生也不敢直着瞧皇后娘娘,自然也不好奇,前一世她常跟顾国坤进宫,跟皇后娘娘也认识。宫里大小诸事她不是很了解,但大概有些什么人,还是知道的。 皇后也没什么大事儿,只说这几日为大典有诸多cao劳,不过都是妇道人家都知道的管家琐杂事。蒋氏是管的顾家一家内院,皇后娘娘可就大了,后宫大小诸事,管着妃嫔还要管着皇子公主们,钱财进出,一应要心中有数。 两人说着话,顾长生只管在一旁听着,乖顺不已。皇后娘娘瞧着她表情呆,便笑着道:“怕是乏了,咱们说话她又不懂,不如叫宫女带下去玩儿,可好?” 皇后娘娘发话,蒋氏哪有说推辞的,又知道此回进宫就是为着让五皇子与自己这闺女见面的,便是应下了。 顾长生又规矩地行了礼,方跟着宫女下去。人还没走出房门,皇后娘娘又说了句:“懂事乖顺又知礼儿,难怪皇上喜欢,要定给五皇子。这么瞧着,本宫也甚是满意。” 也不知皇后娘娘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还是客气话,蒋氏只笑着又谦了一番。说顾长生“在家调皮些”、“这会儿是拘着呢”…… 顾长生抱着手炉出去,出门前宫女又拿了她来时穿的斗篷给她披上,嫩粉的底色,上头绣着星星点点的红梅。出了门顾长生嫌冷,又抬手把斗篷的帽子给撩到脑袋上盖着,帽檐边的雪白狐狸毛密密绒绒的有些遮眼。 宫女看她小,要抱着她,她却拒了,只问:“要我去哪里玩呢?” 宫女笑着道:“咱们五皇子这会儿正在屋里看书呢,我带你过去,你跟五皇子玩儿。” 五皇子许琰尚未成年,这会儿还跟着皇后娘娘住。宫女带着顾长生绕着游廊走了半圈,带进了偏殿。进入偏殿,顾长生打眼就看到了正坐在窗下案前看书的许琰——淡灰色束腰长袍外罩着月白色毛边儿大氅,如画眉目在窗外雪影映照下有似凡仙——虚七岁的美男子。 于是,顾长生忘了脱帽也忘了行礼…… ☆、第二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现在只有虚七岁的许琰与前世成年后虽有不同,身量较小,气度却仍旧不是一般人能比。顾长生在对他照面一眼后,便把前世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都如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头大动,却还是免不得有怨恨。 前世痴等他三年,其间幻想过无数种再度重逢之景,却独独没有如今这一种——她还是前世的顾长生,而没有前世记忆的许琰,再不是那个许琰了。 前世失约,今世相见却也不算得是守约,只道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罢了。她从出生便没想过会与他再有什么瓜葛,所以措手不及,避无可避只能穷试试了。 待顾长生稍缓过神的时候,领着她的宫女儿已经退了下去,这偏殿里此时也无其他下人奴才,便是只剩下她和许琰两个人。 忘了行礼,顾长生也懒怠再去补。呆着样儿见许琰到了自己面前,她便就势一仰头,把上半边儿脸直接送进了斗篷帽子里。她仰头倒不是为了看许琰,只是她眼中尚未抓收的情绪暂且需要遮一下罢了。而她这番举动落在许琰眼里,却又是小孩儿的呆蠢萌了。 许琰也没说话打破两人之间这道不清奇怪还是不奇怪的安静,在顾长生面前站定,便要伸手去掀她的帽子。被挡着脸儿了,怎么看着怎么说话呢?他又怎么能仔细瞧瞧,将将要两周岁的顾长生是什么模样呢? 顾长生却是单手勾住手炉把儿,另一只手连忙抬起抓住了许琰的手。好半晌的动作停格,顾长生整理好了情绪才松开手,自个儿把帽子拉下去。若有姣好身段美丽容颜,这会儿拉个帽子露脸这种事该是闪目耀眸的。可惜呀,她顾长生这会儿就是个面团子。于是拉了帽子露出粉脸,便是端着孩童的样子语气,看着许琰道:“你就是五皇子?” “嗯。”许琰单字出声,一句话便把顾长生开的话头给堵死了。 顾长生微咬了一下自己嘴里的小米牙,暗自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这人虽没有前世的记忆,却还是那么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孤傲自诩、目下无尘,多说一句话都跟要他命一样!小小的年纪,长得再是俊逸有才干也不讨喜!这最后一句……却又是攒着劲的假话了…… 既这般,顾长生也不说话了,便是瞧着许琰。她倒是要看看,他如此态度,是不是要请她走。如果这时候请她走,便是最好不过的,凡事都算顺了她的心愿了! 可许琰愣着这么瞧着她看了许久,不说话眸光不动。时间之久,以至于要让顾长生怀疑起自己来了,心里也虚了,到底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好在顾长生还沉得住气,硬是站着被他瞧了这么久,等着被他请出去。 许琰看罢,却是只轻吸了口气,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句:“可识字?” “不识得。”顾长生摇了一下头,蒙得有点找不着北了,不知许琰这是唱得哪一出。以她对许琰的了解,他是不会随便对人亲近,更是不会随便与人浪费时间的。 而许琰不过是把她当个一点大的小孩子,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想的都是怎么哄她。偏他孤傲清冷惯了,想要走出这一步来,也是不容易。想了半天,又十分高冷问:“会玩儿什么?想玩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