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虞莞顿时生出些许局促之意。 青釉色的瓷盘在宫人手中滞了片刻,她接过的动作略有些迟疑。 原本, 她已经习惯了与薛晏清一道用膳,没什么好不自在的。 但这与在薛晏清的目光之下吃独食截然不同。 她思索片刻,把一道新呈上来的冰碗推向对面,直言道:“我一个人吃,怪不好意思的。” “再说,殿下顶着烈阳奔波而来,吃个冰碗消消暑也好。” 薛晏清推拒的手伸出一半,听了后半段话,又把那凉冰冰的瓷碗接到手中。 湃过冰的薛荔粉晶莹剔透、碧绿的葡萄rou捣碎了汁水又加了些饴糖调味,青翠欲滴的薄荷叶点缀在其间,增加了些许清凉气息。 虞莞好奇地看着那瓷碗,这就是宫中的新品么? 如此晶莹透明的东西,她以前从未见过。 “此为何物?” “荔粉。”为了避国姓的讳,民间只叫它后面两个字。 “此物生于极南之地,是贡品。京城间也少见。”薛晏清解释道。 虞莞恍然:“怪不得不曾见过,我还从未出过都城呢。”不由得慨叹了一句。 她说的自然是两辈子。上一世虽在宫外生活过二年有余,可是也只是在京中长平街一带。 不过那三年间虽然清苦,却与闺中、宫内况味截然相异。 她初初重生归来时的念想,也不过是寻一间小宅子与拾翠两个人大隐于世、怡然自得,远离是非风波。 如今虽然不用为稻粱奔忙,也难免有些遗憾。 薛晏清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艳羡之意,他探问道:“夫人可是想出城?” 他心中隐隐有个想法。 只不过现下变数太多,不好先宣之于口。 虞莞摇了摇头:“不用出城,殿下能许我多出宫走走就好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一出城之时又引发了什么风波,反是不美。 薛晏清看向她的眼中带着疑惑:“出宫的腰牌一直在兀君处,你若是有意自取便是。” 言下之意,他从未不许她出宫。 虞莞的眼神愣了片刻,巨大的惊喜砸在她头上,一时有些缓神不过来。 “真的么?”她柔软的身躯忍不住微微前倾,再三确认道。 仿佛被那种喜悦与忐忑交织的情绪感染一般,薛晏清的寒星般的眸里忍不住盛了点浅淡笑意,星星点点地闪着光。 他微微点头:“自是真的。” 虞莞喜不自矜,高兴得多吃了一个冰碗。 原来是她想岔了,以为薛晏清上次带她出宫只是为表致歉的特例。 她还在苦等着下一次良机,不想,薛晏清竟然宽宏至此。 心满意足地得到了保证,她说起正事时就少了几分踌躇。 ——在出宫面前,献殷勤的宫妃又算得了什么呢? 薛晏清听她把见闻叙述了一遍,沉吟了片刻。 阖宫皆知陈贵妃落难一事,他并不意外。 甚至,其中有些是偏心长信宫的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陈贵妃的卸钗请罪就像一只落下一半的靴子,人人都在观望另一只何时落地,才好把捧高踩低的脚狠狠踏上去。 他没有立刻表态,反问道:“夫人当以为如何?” 自上次起,他发觉了虞莞不是以夫为天的性格,相反,她对宫中的风声极为敏锐。 眼下她拿来问自己,只怕心中也有了计较。 虞莞的口吻带上了几分慎重。不知为何,她收到薛晏清的探问之后,反而更存了一份想在薛晏清面前展露自己的心思。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凝视着手中冰碗,眼前依次闪过尧夏阁中血色的片影。 那些宫妃同样也亲眼目睹了,却不顾她卫氏血脉的尴尬身份,前来示好。 她们莫非不怕皇帝心生反感么? 虞莞缓缓摇头:“或许这些人与陈贵妃有旧怨,想借我们的力踩她一脚;又或者是想借长信宫攀交上太后。” 但是长信宫却不能接下这橄榄枝。 她想起临走前熙和帝那双酝酿着血色的瞳孔。 此人坐了十年的龙椅,就在帝王心术中浸润了十年。 “只是后宫纷争,皇上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与前朝相携涉及储位,他恐怕不会就此善了。”虞莞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 所以,不论黜落陈贵妃会搅起怎样的风波,她与薛晏清都不能插手。 否则,会迎来帝王的彻底清算。 - 广阳宫。 此时仍是□□,里外的宫女却屏声敛气,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惊动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一静下来,寝殿中传出的动静就格外清晰。 柳舒圆的外衫褪在床角,里衫半敛着,露出半片洁白肌肤。 她轻轻拍着胸口,坐在床边微微喘着气。眉梢染了些春意余韵,显然是春风一度之后的模样。 “怎么累成这样?”她脚一蹬,踹向身边的男人。 薛元清正趴着,猛地被一踹,差点头摔向地上。他借着床柱稳住身形后,吼道:“你疯了?” “我看你才疯了。”柳舒圆悠悠道:“不为母妃求情,还白日宣/yin,你猜御史会参你几本?” “御史怎么会知道宫中之事?” “哦,那我修书一封给小叔,保准第二天御史全知道了。” 薛元清咬牙,明明柳家已经彻底倒向自己身后,这个女人却还是一有机会就跟他别苗头。 “你懂什么?我这是围魏救赵!”他恼羞成怒地吼道。 母妃所图甚大,万寿宴上一系列事端如列缺般炸开,使人半点反应不得。 明眼人皆能看出来,陈贵妃这一系列的谋划皆是为了儿子。若是事成,好处最大的不是稳居贵妃位的她,而是与薛晏清不分轩轾的皇长子。 正因如此,薛元清在陈贵妃谢罪时才更应该有所担当。 按孝道讲,不说陪着母亲一起跪罪,起码也要向皇帝上书一封,表达对母亲失足的悔恨、并且表示甘愿替母受难。如此才好歹算个孝子。 问题偏偏出在这里。 他对陈贵妃的谋划中并非全然不知情。不仅知晓,他甚至还让手底下几个官员暗中开了便宜之门。这一点,母子俩心照不宣。 若是这个时候自己去请罪,惹得皇父生了疑心,连他一起查…… 每每想到这一点,薛元清就背后一冷,悚然而惊。别说去太和殿了,连平日在宫中碰到皇父他都不敢直视,恨不能绕道而行、远远避开。 薛元清眼底那点心虚与后怕哪里逃得过柳舒圆的眼睛? 她眉峰微散,勾成一个讥诮的弧度:“围魏救赵,就是让我帮你生个孩子?” 薛元清冷着脸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皇父曾经在早朝上许诺过“先齐家再封王”的理论,他还没忘记呢。若是先生了皇长孙,赶在薛晏清前出宫开府,他就能有自己的班底,不必一言一行活在老皇帝的眼皮子下。 有了王位和圣孙,若是能早日上位……也好把母妃解救接出来,一齐享福。 他睨了眼柳舒圆的肚子,心道,或许明日该去拜一拜送子观音。 柳舒圆察觉了那隐含渴盼的目光扫在自己肚子上,一时之间,竟是荒诞感竟比怒意更多。 就是这般没担当的男子,只想着借母亲的好处,临事缩头连替母戴罪也不敢。把翻身的指望都寄托在妻子的肚皮上。 这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怎敢想象他未来当上皇帝。 她与陈贵妃有过不小的龃龉,现在却仍忍不住替她叹息一声。 若是当时自己嫁的皇子是薛晏清,何至于这般光景。 这念头只浮现了一瞬,就被按捺下去。柳家现在已经捆在薛元清身后,现在跳船自救为时已晚。 单凭能力,薛元清争不过薛晏清已是定局。那如果,把那个有能力一争之人杀了呢…… 柳舒圆微微阖上眼睛,不让身旁之人看见她眸底的深色。 第39章 皇命 过了两日, 太和殿传来一道明旨,送入各宫。 对陈贵妃的处置就像天花板上迟迟落下的第二只靴子,姗姗来迟。 白芍依着手谕念道:“陈贵妃自请于安乐宫中小佛堂, 为国祚祈福。朕感于其诚心,允之。……非死不得出。” 虞莞听了之后直摇头,熙和帝其人别的不说,杀人诛心的功夫真是练到了炉火纯青。 她想起薛元清曾经在许夫人薨逝后意图谋害亲弟,一朝东窗事发, 也被熙和帝下了明旨囿于广阳宫一整年。如今世道轮回, 同样的命运回到了他的母妃身上。 薛元清那事, 宫中但凡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知道。 听了这一道旨意,她们各自心思不定。 有了皇长子先惩后宽的先例在前, 谁知陈贵妃会不会被关上三五年就放出来了?这会儿报复得痛快了,又被记上一笔,不是划算生意。 再说了, 更有人看出来, 安乐宫虽成了冷宫禁地, 广阳宫却依旧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