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
有七八年了,还是只认为你是个来自京城的将种子弟,高不成低不就的那种门户,不然当年也不至于给家族丢到那么个破烂地方,一待就是将近三年,一直是我们边军中最底层的随军修士,反倒是戚琦,才认识你没两年工夫,这次一起南下而已,她却是唯一看穿你家世身份的,硬说你小子是豪阀子弟,为啥?我们这帮一起在大雪天冻屁股拉过屎的老兄弟,可都不太相信,难道你们俩已经……” 虞山房被关翳然挣脱开后,双手拇指抵住,做个手势,朝后者挤眉弄眼。 关翳然无奈道:“谁不知道这位戚琦,对她那位风雪庙别脉的小师叔祖剑仙魏晋,仰慕已久。” 关翳然叹了口气道:“而且我也早就有了未婚妻,不瞒你说,还真是一位京城世族嫡女,只是我从未见过面,想来好笑,将来娶亲,掀起红盖头的那天,才能知道自己媳妇长什么模样。” 虞山房好奇道:“到底哪家的倒霉闺女,摊上你这么个地地道道的边军糙老爷们?” “没你这么埋汰自家兄弟的。”关翳然一手手心抵住大骊边军制式战刀的刀柄,与虞山房并肩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环顾四周,两边街道,几乎都张贴着大骊袁、曹两尊彩绘门神。大骊上柱国姓氏,就那么几个,袁、曹两姓,当然是大骊当之无愧的大姓中的大姓。其实能够与袁、曹两姓掰手腕的上柱国姓氏,还有两个:只不过一个在山上,几乎不理俗事,姓余;另一个只在朝堂,从不涉足边军,祖籍位于翊州,后迁徙至京城,已经两百年,每年这个家族的嫡子孙返乡祭祖,就连大骊礼部都要重视。大骊国师都曾与皇帝陛下笑言,在一百年前,在那段宦官干政、外戚擅权、藩镇造反、修士肆掠轮番上阵,导致整个大骊处于最混乱无序的惨烈岁月里,如果不是这个家族在力挽狂澜,勤勤恳恳当着大骊王朝的缝补匠,大骊早就崩碎得不能再碎了。 虞山房双手十指交错,向前探出,舒展筋骨,身躯关节间噼啪作响。诸多个人的因缘际会之下,这个从边军末等斥候一步步被提拔为武秘书郎的半个“野修”,随口道:“其实有些时候,我们这帮老兄弟喝酒闲聊,也会觉得你跟我们是不太一样的,可到底哪儿不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没法子,咱们都是给边境风沙天天洗眼睛的家伙,个个眼神不好使,远远比不得那拨给塞入军中的将种子弟。” 关翳然笑道:“我认朋友,就三种。沙场上,敢说死就死的;官场上,真正有风骨的读书人;最后就是山上的……好人。” 关翳然有些伤感,道:“只可惜,第一种和第三种,好像都活不长久。沙场不用多说,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即使死了最要好的兄弟,咱们都已经不会再像个娘们一样,哭得死去活来了。第三种,我以前认识一个叫余荫的年轻人,我特别佩服的一个同龄人,怎么个好法呢,就是好到会让你觉得……世道再怎么糟糕,有他在前边,说着话做着事,就够了,你只需要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你就会感到开心。但是这么一个很好的修道之人,死得是那么不值得,对他寄予厚望的家族,和咱们的朝廷,为了大局,选择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是那些大人物,会听我关翳然这种小人物说出来的话吗?不会。哪怕……我姓关。” 虞山房笑着拆台道:“姓关怎么了,了不起啊?又不是那上柱国之列的云在郡关氏!你在军中在册的户籍上,清清楚楚写着,你小子来自京城。咱们将军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早将你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跟咱们说就是京城三流的将种门庭,莫说是那条上柱国与上柱国当邻居、尚书与尚书隔着墙吵架的意迟巷,连将军一大堆的篪儿街,你家都没资格去弄个小院子。怎么,你小子跟这个云在郡关氏沾亲带故?就因为旧袍泽兼死对头的刘将军,当年莫名其妙发现自己麾下的一名年轻斥候,竟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京城二流将种子弟,祖辈是当过从二品大将军的,还得了个让人流口水的谥号来着,咱们将军就感觉被刘将军压了自个儿一头,这会儿天天做梦,想着自己带出来的崽子里边,偷偷藏着个第一流的将种崽儿,笑死个人。”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哪天我死了,咱们将军说不定就会哭哭笑笑骂我了。” 虞山房震惊道:“咋的,你小子真是祖籍在翊州的关氏子弟?” 关翳然点头道:“翊州云在郡关氏,我是嫡玄孙。没办法,我家老祖宗虽然不是修行之人,但是筋骨特别结实,百岁高龄,还能一顿饭喝下一斤酒吃掉两斤rou,当年国师大人见着了,都觉得意外。” 虞山房白眼道:“我信你个鬼!你要是能见过崔国师,我还见着了皇帝陛下呢!” 关翳然“嘿嘿”笑了一声,道:“我说了,你不信,爱信不信,反正没我啥事了。” 虞山房狐疑道:“真是?” 关翳然笑着点头道:“真不骗你。还记得我大前年的年关时分,有过一次告假回京吧,戚琦说过她曾经跟随传道人,在正月里去过京城,可能是在那条雨花巷,或是在篪儿街,当时我在走门串户拜年,所以戚琦无意间瞥过我一眼,只不过那两处规矩森严,戚琦不敢尾随我。当然,那时候戚琦跟我还不认识,根本没有必要探究我的身份。” 虞山房悄然伸手,鬼鬼祟祟,想要摸一摸关翳然的脑袋。 关翳然头一撇,气笑道:“干吗?想娘们想疯了,把我当成戚琦了?” 虞山房搓手道:“这辈子还没摸过大人物呢,就想过过手瘾。啧啧啧,云在郡关氏!今晚老子非把你灌醉了,到时候摸个够。喊上老兄弟们,一个一个来。” 关翳然嬉笑道:“这种缺德事,你要是能做得出来,回头我就去娶了给你说成仙女的待嫁meimei,到时候天天喊你姐夫。” 虞山房一脚踹在关翳然屁股上。 关翳然受了这一脚,没躲。 两人继续并肩而行。 虞山房突然叹了口气:“这个事情,兄弟们走的时候,你该说一说的,哪怕偷偷讲给他们听也好啊。” 关翳然沉默片刻,摇头道:“说不出口。” 虞山房黯然点头:“倒也是。” 关翳然突然笑道:“哪天我死在战场上,真相大白,到时候咱们将军也好,你也好,这好歹是件能够拍胸脯与其他骑军说道说道的事情。” 虞山房摇摇头:“你别死。” 关翳然也摇头,缓缓道:“就因为翊州关氏子弟,出身勋贵,所以我就不能死?大骊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虞山房笑道:“你想岔了。我就是觉得,你小子当年是怎么看待那个叫余荫的同龄人,我如今就是怎么看待你的,以后你在咱们大骊庙堂当了大官,哪怕那时候你去了京城,人模狗样的,不再披挂甲胄了,每天穿着身官皮,而我还留在边军厮混,咱俩说不定这辈子都八竿子打不着了,可我还是会觉得……放心,嗯,就是比较放心。” 关翳然点点头。 虞山房好奇问道:“我就纳了闷了,你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将种子弟,怎么好像都喜欢隐姓埋名,然后来当个不起眼的边军斥候?” 关翳然笑道:“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每一个还要点脸的将种子弟,都希望自己这辈子当过一位货真价实的边军斥候,不靠祖辈的功劳簿,就靠自己的本事,割下一颗颗敌人的头颅,挂在马鞍旁。以后不管什么原因,回到了意迟巷和篪儿街,哪怕是篪儿街父辈混得最差劲的年轻人,当过了边关斥候,万一在路上与意迟巷那帮尚书老爷的龟儿孙起了冲突,只要不是太不占理的事儿,只管将对方狠狠揍一顿,事后不用怕牵连祖辈和家族,绝对不会有事。从我爷爷起,到我这一代,都是这样。” 虞山房啧啧称奇道:“这也行?” 关翳然跺了跺脚,微笑道:“所以我们大骊铁骑的马蹄,能够踩在这里。” 虞山房小声问道:“翳然,你说有没有可能,将来哪天,你成为你们云在郡关氏第一个获得武将美谥的子孙?”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关翳然连忙鞠躬感谢,直腰后打趣道,“就不能是以巡狩使的官身获得谥号?” 虞山房拍拍关翳然的肩膀,笑道:“既然已经是关氏子弟了,就要低调些,口气小一些,不然光是一口京片子就这么惹人厌,以后还了得?还不得天天给我和兄弟们当娘们摸?” 关翳然揉了揉下巴:“有道理,很有道理。” 穗山之巅。 金甲神人无奈道:“再这么耗下去,我看你以后还怎么混,那位事务繁重的大祭酒,给你拖了多久了?他以往再钦佩你的歪理,都要耗光对你的好感了。” 老秀才盘腿而坐,双手搓着耳朵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了吧。” 金甲神人缓缓道:“根据消息,龙虎山祖师堂那边,不太对劲。来自北俱芦洲的那位火龙真人,在那人递出那一剑之后,好像给帮了个倒忙。” 老秀才笑道:“你又怎么知道,别人眼中天大的坏事,就不是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想要的结果?” 金甲神人本就是随口一提,别说是一个外姓大天师,就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本家大天师,做了什么,他这位穗山大神,同样全然无所谓。 不过分属儒家三脉的三位学宫大祭酒,分别在白泽、那位得意读书人和老秀才这边一一碰壁,要么无功而返,要么连面都见不着,哪怕是穗山大岳的主神,他也会感到忧虑重重。 因为事情实在太大,涉及了最根本的天下大势。 老秀才说道:“我的学生,比起其余几支大的文脉,算很少很少了。没办法,我眼光挑剔,谁都比不得……” 金甲神人嗤笑道:“这种屁话,就说给我一个听,有意思吗?” 老秀才点头道:“总比说给我自个儿听,有意思些了。” 金甲神人闭嘴不言。 老秀才见这个家伙没跟自己拌嘴,便有些失望,只得继续道:“老大崔瀺最有才情,喜欢钻牛角尖,这本是做学问最好的态度。但是崔瀺太聪明了,他对待这个世界,是悲观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再说老三,齐静春学问最好,还不只是最高那么简单,便是我这个当先生的,都要称赞一句‘包罗万象,蔚为大观’。如果不是摊上我这么个先生,而是在礼圣或是亚圣一脉,说不定成就会更高。齐静春对待这个世界,是乐观的。 “说回老二,左右性子最犟,其实人很好,特别好。还在陋巷过穷日子的时候,我都让他管钱,比我这个搂不住钱袋子的先生管钱,有用多了。崔瀺说要买棋谱,齐静春说要买书,阿良说要喝酒,我能不给钱?就我这瘦竹竿儿,肯定是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左右管钱,我才放心。左右的资质、才学、天赋、秉性,都不是弟子当中最好的,却是最均衡的,而且天生就有定力,所以他学剑,哪怕很晚,也非常快。对,就是实在太快了,快到我当年都有些心慌,生怕他成为浩然天下几千年以来,第一个十四境剑修。到时候怎么办?别看这家伙远离人间,恰恰才是最怕寂寞的那个人,他虽然百余年来,一直在海上逛荡,可真正的心思呢,还是在我这个先生身上,在他师弟身上……这样的弟子,哪个先生,会不喜欢呢? “还记得当年有个大儒骂我骂得……确实有些阴损缺德了,我哪里好跟他计较,一个小小的书院圣人而已,连陪祀的资格都没有,我要是跑去跟这么个晚辈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就偷偷摸摸过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个哭爹喊娘。左右也实在,竟然傻乎乎认了,还跑回我跟前来认错。认错认错,认个你娘的错哦,就不知道蒙个面揍人?事后脚底抹油,就不认,能咋的?来打我啊,你打得过我左右吗?就算打得过,你左右不认账,那一脉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啊?他能打死你,我就不能打死他啦?唉,所以说左右还是缺心眼,我这个苦兮兮当先生的,还能怎么办,毕竟小齐他们都还瞧着呢,那就罚呗,屁颠屁颠带着左右去给人赔礼道歉,还要做这做那,补偿来补偿去,烦啊。” 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愿意跟你认错,岂会愿意跟别人道歉?” 老秀才白眼道:“我当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讲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么轻,怎么当的文圣弟子?怎么给你师父出的这一口恶气?这么一讲,左右默默点头,觉得对,说以后会注意。” 金甲神人笑呵呵道:“我服气了。” 老秀才喟叹一声:“老四呢,就比较复杂了,只能算是半个弟子吧,不是我不认,是他觉得出身不好,不愿意给我惹麻烦,所以是他不认我,这一点,原因不同,结果嘛,还是跟我那个闭关弟子,很像的。此外,记名弟子,其余人等,各有千秋。 “其中茅小冬,在传道授业解惑当先生这件事上,是最像我的,当然了,学问还是不如我这个先生高。做什么事情都规矩,就是离着老头子所谓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还是有些距离。可惜这种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点破,只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汉’的说法,就极好。在这件事情上,道家就不够善喽……” 老秀才没有细说下去,也没有往高处说去,换了话题:“我啊,跟人吵架,从来不觉得自己都对、都好,别人的好与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图什么?自己说是说痛快了,一肚子学问,到底落在何处?学问最怕成为无根之水,从天而降,高高在上,瞧着厉害,除了读书人自家吹捧几句,意义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泽老百姓,不给他们‘人生苦难千千万,我自有安心之地来搁放’的那么个大箩筐、小背篓,反而只是往里头塞些纸上文章,讲些让人误以为只有圣贤才配讲的道理,是会累死人的,又如何能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偻,眺望远方,喃喃道:“性本善,错吗?大善。可是这里边会有个很尴尬的问题,既然人性本善,为何世道如此复杂?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么?教人向恶吗?那么怎么办?老头子和礼圣都在等,然后,终于等到了我。我说了,人性恶,在一教之内,相互砥砺、切磋和修缮,关键是我还站得住,道理讲得好,所以我成了文圣。但是又有一个更尴尬的问题出现了,换成你这么个局外人来看,你觉得性本恶学说,可以成为儒家文脉之一,这没关系,可是真的能够成为我们儒家的主脉吗?” 老秀才自问自答道:“万万不能的。”老秀才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道:“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沉默许久。 金甲神人难得叹息一声,带着些惋惜。 老秀才没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嘘道:“这么一想,我真是圣贤豪杰兼具啊。” 金甲神人始终没有说一个字。 老秀才转过头,无奈道:“你咋不反驳我几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哪。”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给你这种机会。” 老秀才“哦”了一声,欣慰道:“那看来是我已经以德服人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 不然? 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别着急撵我走,我也要学那白泽和那个最失意的读书人,再等等。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我也想等等看。” 金甲神人问道:“万一等到最后,错了呢,不后悔?” 老秀才双手负后,眯眼冷笑:“后悔?从我这个先生,到这些入室弟子,不论各自大道取舍,后悔?没有的!” 金色拱桥之上。 剑被插入桥栏之中,剑尖与一小截剑身已经没入其中,火星四溅,无比绚烂。 坐在一旁的女子,将桐叶伞横放在膝盖上,她站起身,撑开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纸伞,抬头看了一眼,一闪而逝,唯有桐叶伞悬停原地。 她一步来到一座福地中,就在一座水井口。 那把“随手赠送”的桐叶伞,自然大有深意,只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却未必能活到发现真相的那一天。 可这与原主人有何关系?既是算计,又非算计,道可道,非常道也。 几乎瞬间,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来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见。” 她没有理睬,环视四周,点头道:“放在当下,已经算是不错的大手笔。” 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与道祖论道?” 她瞥了他一眼。老道人神色自若。 她凝视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处,似有所悟,讥笑道:“你倒是不忘本。” 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道:“顺势而为,举手之劳,颠倒乾坤,一洲陆沉。” 她皱了皱眉头。 老道人感叹道:“如今终究不是当年了。” 她摇摇头,道:“只是我换了主人而已。” 老道人没有说话。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评论。 她问道:“就这么小一块地盘而已?” 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 她似乎失去了兴致,失望而归,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叶伞。 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头望去,凝视着幽幽井水。 老道人收回视线,抬头望向天幕,问道:“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见面礼,如何?” 与藕花福地相接连的那座莲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旧在看一粒水珠,看着它在一张张高低不平的荷叶上摔落。水珠大小如寻常雨滴,可是许多荷叶却会大如山岳峰峦,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张荷叶的脉络,可能就会长达数十里数百里,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势,最终落在何处,等待那个结果的出现,必然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老人丝毫不着急。 岁月悠悠,光阴流逝。 只是作为天地间最大的规矩存在,哪怕是那条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在流经老人身边的时候,都要自行绕路。 城春草木深,只是整个石毫国北境,几乎再也见不着一个踏春郊游的王孙公子。 走走停停的那三骑,一路北上,不知不觉,已经入夏。 这天位于石毫国边境关隘的一座山脊小路上,三骑停马歇息,曾掖忙碌着煮饭,马笃宜在对镜梳妆。她哼着小曲儿,心情不错,手中那把绿漆小铜镜,是捡漏得来的压胜灵器,是一把比较罕见的日光月辉连弧镜,用了不足二两银子,从当铺那边眼拙的掌柜手中砍价来的,按照负责掌眼的老修士鬼将的说法,搁在仙家渡口,少说能卖出四五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坐在一旁,翻看账本,绝大多数名字下边,都已经轻轻画上一抹朱笔,这些属于夙愿得偿的。可是有些阴物鬼魅的遗愿,就只能暂时搁置,事实上,陈平安与他们双方心知肚明,那些心愿,极有可能会沦为佛家语的夙愿,今生此世,无论阴阳,都很难达成了。有些阴物心结成死结,悲愤之中,情难自禁,戾气暴涨,差点直接转为一头厉鬼,只能靠着“下狱”阎王殿中张贴的那几张清心符,维持仅剩的灵智。 陈平安一次次书写清心符,灵气散尽,就再补上,不断耗费神仙钱,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但“勤俭持家”的马笃宜,在这件事上没有埋怨。 这一路,遇上了不少石毫国溃散的残败兵马,散落在山野密林各处,成为一股股流寇,聚散不定,疯狂劫掠大骊后方粮草,其中有的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将矛头指向石毫国当地郡县百姓。去年年末接连三场大雪,加上战乱纷飞,石毫国北部疆域,民生凋敝,哪怕这些不过三四百骑的兵马所求的只是少量的粮食,可是边境线上那些个零散的贫瘠县城,家家户户就指望着那点存粮熬到下一场庄稼收成,实在满足不了石毫国武卒的这点胃口,于是不可避免就有了冲突,一来二去,一个为了不饿死,一个为了家国大义而活,冲突变得越来越激烈。 陈平安三骑就遇到了一场差点演变成血腥厮杀的冲突。当时一位身披破碎甲胄的年轻武卒,差点一刀砍在了一位消瘦老者的肩头,陈平安突入其中,握住了那把石毫国制式马刀,瞬间数十骑石毫国溃兵蜂拥而至,陈平安一跺脚,士兵们人仰马翻。陈平安把手中马刀,插回到那名年轻武卒的刀鞘,武卒整个人被巨大的劲道冲击得踉跄后退。 陈平安此后没有说什么,只是牵马站在小镇街道上,那些饥肠辘辘的武卒则默默退出了县城。 陈平安一行三骑也跟随其后缓缓离开。 背后,是当地百姓开始大声谩骂那些本国武卒,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什么打大骊蛮子的本事没有,欺负自家老百姓,倒是一个比一个威风,就该死在战场上一了百了,省得回过头来祸害自己人。甚至还有人提议,去给邻近一座大县城的大骊铁骑通风报信,说不定还能拿到一笔悬赏金。 那支骑卒离开县城后,年轻武卒突然号啕大哭。一名校尉模样的老武官停下马,怆然流泪。这支几乎人人面黄肌瘦、伤痕累累的骑队,亦是停马不前,惶惶且茫然。 三骑见状也勒马而上,陈平安让马笃宜和曾掖留在原地,一骑缓缓跟上去。 这支鼎盛之时拥有两千余精骑的石毫国边境著名老字营骑军,如今已经打到不足八十骑,见陈平安乘马而来,一个个如临大敌。 陈平安丢出一只沉甸甸的大袋子,用越来越娴熟的石毫国官话说道:“散了吧,脱了铠甲,摘掉马甲,用这笔钱作为返乡路费和安家费。” 那名老武官接住袋子,打开一看,里边全是官制金锭,他抬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说道:“如果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可以挑选几个心眼活络的兄弟,假扮商贾,去那些已经安稳下来的县城购买粮食,尽量绕开大骊谍子和斥候,每次少买一些粮食,不然容易让当地官府起疑心,如今到底谁才是自己人,我相信你们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老武官问道:“就只是这样?别无所求?” 陈平安点头道:“你们当下没得选,既然已经是最糟糕的处境了,不如去试试看。再者我如果想要靠你们的几十颗头颅,去已经向大骊投诚的州郡官府邀功请赏,不用这么麻烦,这一点,你麾下武卒可能看不出来,你身为一名四境纯粹武夫,却应该很清楚。” 老武官欲言又止。 陈平安摆摆手,又道:“就帮这么多,我也不是什么善财童子,别把我当冤大头。” 老武官悻悻然,只得放弃那个确实不太厚道的念头,大大方方收起那袋能够救命的金锭后,向那位青色棉袍的清瘦男子,抱拳致谢道:“先生高义!” 陈平安抱拳还礼,就此离去,至于那支石毫国骑军最后做出了什么决定,他没有像对先前州城当中的狗rou铺子那个少年伙计那样,从头看到尾。 老武官有些吃瘪,恩人的名字还没问呢。 马笃宜看着策马返回的陈平安,调侃道:“嘴上说自己不是善财童子,其实呢?” 陈平安笑道:“看破不说破,是一种为人处世的顶好习惯。” 马笃宜刚要再针尖对麦芒说他几句,陈平安已经纵马而行,她只得与曾掖匆忙跟上。 三骑的马蹄,轻轻踩在春暖花开的苍茫大地上。 这会儿,马笃宜放下铜镜,转头望向已经合上账本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入秋前咱们能返回书简湖吗?”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可以。” 马笃宜伸了个懒腰,一不小心撞到身后的大竹箱,赶紧伸手扶住。这里边,满满当当,都是最近三座城池里低价入手的宝贝物件,就算裹了绸缎垫了棉布,还是担心磕碰坏了这些特别娇气的家伙。按照居住在仿制琉璃阁那位掌眼老鬼物的说法,这些多是人间豪门喜好的珍玩,乱世当中,远远不如真金白银,可一旦等到了太平盛世,哪怕只是其中那么个小小的鸟食罐,就能值二三百两银子,遇上钟情于此道的有钱人,价格再往上翻一番,都不是难事。 这些物件,其实一样可以放入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不过马笃宜喜欢每次停步就打开箱子翻翻拣拣,像这把爱不释手的小铜镜,拣出来过过眼瘾,就干脆自讨苦吃,自己背着了。 曾掖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四境修士,马笃宜悟性、资质比他好,更是五境阴物了。只是真正的修行底子,还是曾掖更佳,这就是根骨的重要性。 一个不嫌慢,一个不嫌快,如今曾掖和马笃宜相处起来,越来越融洽,有了些默契。 吃着饭,陈平安还是习惯性细嚼慢咽。曾掖蹲在一旁,大口扒饭,随口问道:“陈先生,我那拳桩,走得咋样了?” 陈平安微笑道:“稀稀拉拉。” 曾掖哀叹一声,他原本觉得自己的六步走桩,不说啥得心应手,但熟能生巧,是跑不掉的。 马笃宜火上加油道:“你就不是一块练武的料,连我这种外行都看得真切,你的拳架子又空又松,根本就没登堂入室。曾掖,你是不是自己还觉得挺像回事?” 陈平安安慰曾掖道:“武学一事,既然不是你的主业,稍稍强身健体,帮着你拔筋养骨,就足够了。不然生出了一口纯粹真气,冲撞气府灵气,反而不美。” 曾掖闷闷道:“要么学啥啥不成,要么学啥啥都慢。陈先生,你咋也不着急啊。” 陈平安给逗乐了,道:“要是着急有用,我也会跟你急眼的。” 马笃宜憋着坏,正要说话。 陈平安已经抬起手,制止道:“住嘴,不许继续拿曾掖的修行找乐子。还有,关于曾掖拳架好坏,你能看得出来才怪了,是前辈随口点评,给你借来用的吧?” 马笃宜笑得眯起一双秋水长眸,不说话,默认。 三人继续前行,沿着石毫国边境线而走。 来到北境一座名为鹘落山的仙家门派,青山绵延,风景秀美,灵气还算充沛,这让马笃宜和曾掖两位修士都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多呼吸了几口。 许多灵气瘠薄之地,百姓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位修士,因为只有商贾求利喜欢熙熙攘攘,而修士行走人间,会下意识避开那种灵气稀薄近无的地盘,毕竟修道一事,讲究太多,需要水磨功夫,尤其是下五境修士,以及地仙之下的中五境神仙,把宝贵光阴耗费在方圆千里无灵气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挥霍。 之前战乱不断,殃及了石毫国山上,后来不知怎么的,许多小山头就纷纷聚拢过来,隐约以鹘落山作为龙头。鹘落山占地较广,先前又是走一脉单传的仙家路数,属于家业大、人丁稀少的那种山上门派,所以就将鹘落山许多山头分出去,租赁给那些前来投靠依附的石毫国末流修士门派。 短短两年,鹘落山就有了不俗的声势。 听说这边开了不少的仙家铺子,这也是陈平安此行的缘由。既然路过,就让曾掖和马笃宜出手那些捡漏得来的十数件杂乱灵器,看能否卖出个好价格,所有到手的神仙钱,都归他们所有,至于事后如何“分赃”,陈平安不管,由着曾掖和马笃宜自己商量,不过估摸着曾掖怎么都要吃个不小的亏,就马笃宜打小算盘的那股精明劲儿,三个曾掖都不是她的对手。 陈平安想着以后哪天自己要是开铺子做买卖了,马笃宜倒是个不错的帮手。 到了鹘落山地界靠外边的一处山头,陈平安才发现此处收拢了不少难民,一座集市打造得有模有样,人声鼎沸,一路上,还有许多地方正在破土动工,热火朝天,除了相对筋骨强健的青壮男子,还有不少能够活着走入鹘落山的妇孺,都在有力出力。最让陈平安诧异的,是有一座石毫国武庙已经建造完毕,虽然粗糙,但该有的朝廷礼制,一处不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打造护山阵法的修士,也在忙碌。 这大概就是一座仙家渡口或是一个山上门派的最早雏形了。 两名修士见着了牵马而行的陈平安三位,面对这三张陌生面孔,修士的眼神都有些戒备,偷偷联络同门修士从四面八方聚拢在一起,抱团震慑这伙外乡人。 陈平安如今不再悬佩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对此也无可奈何,与其中一位修士问过了路,说要去往鹘落山祖师堂所在的那座山头。 那拨以一位洞府境老修士为首的同门修士给陈平安他们指了路后,看着他们离开集市,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忙碌打造那座护山阵法。 没法子,他们只是个末流门派,哪怕避难搬迁到了鹘落山,也实在凑不出太多的神仙钱,就只能被鹘落山祖师堂丢到这边,当鹘落山东大门的门神,只要一有麻烦,比如大骊铁骑瞧鹘落山不顺眼了,一路杀来,他们自然就会第一个遭殃,却只能硬着头皮给鹘落山挡灾。 任何一个山上门派的开创、兴起和传承,都必然包含着艰辛困苦和屈辱凶险。 那位只有洞府境修为就已经是门派“老祖”之一的老修士,站在一处高台上,视线悄然停留在一位正在帮爹娘擦汗的难民孩童身上。老修士露出会心笑意,是棵好苗子。鹘落山祖师堂那边后知后觉,本打算支付一枚小暑钱,以及一座方圆十数里的山头,用来更换这户人家的山上户籍,只是他力排众议,拒绝了鹘落山的好意,而是打算亲自收取这位孩童为嫡传弟子,说不定一甲子或是百年之后,自己山门里就能够多出一位洞府境修士,兴许达到山门历史上那位中兴老祖的观海境,都不是奢望。一想到这个,老修士就颇为欣慰,自家祖师堂的师兄弟们,虽然一开始吵得厉害,毕竟如今的一枚小暑钱,尤其是白白多出的一座山头,意义非凡,可是真正拒绝了鹘落山祖师堂的提议后,便众志成城,就连那个最吝啬的小师弟,都打定主意,在那个孩童日后行拜师礼的那天,会拿出一件珍藏已久的灵器,赠予师侄。 陈平安离开集市后,突然回首远望一眼,然后问道:“你们看出什么了吗?” 曾掖和马笃宜只觉得莫名其妙。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 马笃宜打趣道:“陈先生,话说一半,不好吧。” 陈平安笑道:“以后等到你们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就知道话说一半,是门值得好好钻研的大学问了。” 马笃宜啧啧道:“陈先生变着法子吹嘘自己的本事,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陈平安在马背上转身抱拳,道:“过奖过奖。” 马笃宜气笑道:“陈先生,你再这样,可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陈先生了!” 曾掖摇头晃脑替陈平安答道:“哪里哪里。” 明摆着这位少年还是要更向着陈先生一些。 结果马笃宜蓦然舒展袖子一下子打在他脸上,曾掖只觉得火辣辣疼。 曾掖恼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下子轮到马笃宜摇头晃脑,问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圣人说的,这点道理也不懂?” 陈平安苦笑道:“这句话不是这么理解的,不过你都愿意这么埋汰自己了,我觉得也没问题。” 一路笑闹着,三骑来到真正的鹘落山山门前。 相较于一路上经过的两个仙家山头,此地气势森严,别有洞天,比起黄篱山,灵气犹胜几分。山脚有一座依山傍水的安详小镇,或者说是一个较大的村庄,看屋舍建筑,应该住着千余人。 所谓的山上气派,没了人气,久而久之,便是座空中楼阁,一条无源之水。只不过许多尚未登顶的山上仙师,懒得或是不屑做如此想罢了。 去往那座山脚村庄,再去山上,要过条河,河上的桥并非拱桥,就像是安安静静趴在河水中的纤细蛇蛟,在“它”的背脊上,有青壮男子牵牛而来,应该是要去往附近的田地劳作。青壮男子与水牛身后,还有个骑着一根绿竹的稚童,嘴里喊着“驾驾”,如同驾驭马匹。 陈平安便率先牵马而停,为青壮男子和那头犄角弯弯的水牛让出道路。 青壮男子和水牛走下小桥后,显然是见多识广,并未怎么打量三位外乡人,倒是那个骑竹马的稚童,瞧见了真正的马匹,十分好奇。陈平安对那孩子笑了笑,孩子也腼腆地咧嘴一笑,追随父亲和水牛继续赶路。 曾掖觉得有趣。 云雾缭绕的鹘落山之上,经常会有剑光、虹光划破天际。但是稚童显然对此已经毫不介意,反而对于他们身边的马匹,更加好奇,经常回头张望。 陈平安率先牵马走上高出河水没有太多的低矮石桥。 走到一半,那边也有需要走向对岸的村民在安静等候。 走下石桥后,陈平安对他们点头致谢,村民笑着点头还礼。 曾掖若有所思。马笃宜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天幕。 袖中小剑冢木匣与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几乎同时guntang起来。 关于此事,当初刘志茂并未隐瞒,他可以凭借它们追寻陈平安的足迹。 陈平安对此并无异议。 一抹修士疾速御风的雪白虹光,从鹘落山之外破空而来,轰然落地,是一位神色仓皇、灵气絮乱的青峡岛老修士——掌管密库和钓鱼两房的章靥。 这趟秘密北上赶路,几乎耗尽了章靥几座本命窍xue的灵气积蓄,这是一种有损大道根本的莽撞行径,与使用驿骑八百里加急传讯必然伤马,乃至于接连跑死一匹匹换乘坐骑,是一样的道理。 曾掖起先满脸喜悦,毕竟章靥才是亲手将他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来的恩人,只是当少年见到章靥的面容神色后,立即闭嘴。 陈平安一把搀扶着身形摇晃的章靥,轻声问道:“书简湖有变故?” 章靥惨然道:“变天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对于这种局面的出现,他其实早有预料,只不过由于不属于最糟糕的形势,就没有太多应对,事实上他也拿不出太多行之有效的举措。 终究是人力有穷尽之时。 很简单,要么是大骊主将苏高山出手了,要么是宫柳岛刘老成背后的那个人,开始入局。 或者干脆是双方联手。 粒粟岛谭元仪倒戈,只求自保,背弃盟约,刘志茂舍不得青峡岛基业,又被算计,身陷险境,都很正常。 不过当下这对于陈平安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原本书简湖的形势走向,陈平安已经摸着了脉络,但苦心经营的那副棋盘,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后来的棋手随随便便就掀翻在地。 章靥扑通一声跪下,急切道:“恳请陈先生救一救岛主!” 陈平安摇摇头,直接问道:“顾璨和他娘亲,是不是已经被章老前辈秘密拘押起来了?” 跪地不起的章靥抬起头,忙道:“事出突然,青峡岛做不出这等事情,哪怕可以,我也不会如此作为,因为我知道这只会适得其反。能救岛主的,就只有陈先生了。” 陈平安搀扶起章靥,缓缓道:“章老前辈起来说话,我先听听看,但是去救刘志茂,几乎没有这个可能,相信老前辈来的路上,其实就早已明白。之所以跑这一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章靥轻轻点头,苦笑不已,眼神中还有些感激。 陈平安则是头疼不已。 当着章靥的面,有些话,就像之前与马笃宜开玩笑,只说了一半,看破不说破。 章靥自然是尽人事,可是极有可能,章靥也一清二楚,自己的行踪已经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说不定就在鹘落山某处俯瞰此地。 所以陈平安没有落井下石,一拳打死他,其实已算仁至义尽。 陈平安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章靥稳了稳心神,第一句话就让竖起耳朵聆听的马笃宜和曾掖心湖震荡:“我们岛主不敌某位身份不明的修士,已经被重伤,被拘押在宫柳岛水牢中。不但如此,大骊铁骑主将苏高山,已经亲自驾临书简湖畔的云楼城,投鞭于湖,扬言要所有不服管的书简湖野修,一旬之内悉数死绝。” 陈平安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断定那个能够强势镇压刘志茂的大修士,是墨家游侠许弱,或者是圣人阮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