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玄幻小说 -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在线阅读 - 第120章 《陇上花又开》:人心关隘环环扣

第120章 《陇上花又开》:人心关隘环环扣

    屋内剑气凛冽,屋外大雪酷寒。

    那把穿透了炭雪心窍和屋门的剑仙,就像是勾连了两座大小天地。

    炭雪已经知道祈求无用,不再言语,双方陷入长久的沉默。

    眼前这个同样出身于泥瓶巷的男人,从长篇大论的絮叨道理,到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尤其是得手之后类似棋局复盘的言语,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几乎所有青峡岛修士都觉得山门口的这个账房先生,脾气好,好说话。

    全是瞎子!

    她轻轻呼吸一口气,立刻感到一阵痛彻心扉,那是魂魄深处的激荡絮乱,不只是这副rou身遭受重创而已。

    万灵皆畏死,性命,是最实在的东西,这就是眼前这个家伙所谓小的那个一,这点,炭雪其实听懂了,先前只是装作不懂。

    当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甚至可以感知到玄之又玄的大道在点滴溃散,就像世上最守财的富家翁,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金元宝掉在地上,却死活捡不起来。

    她自然而然地挣扎起来,似乎想要一步跨出,将那副相当于九境纯粹武夫的坚韧身躯,硬生生从屋门这堵“墙壁”里边拔出,独独将剑仙留下。

    然后就要一手拧下那个年轻人的脖子,以泄心头之恨。

    可是她很快停下动作,一是因为稍稍动作就撕心裂肺,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那个胜券在握的家伙,那个喜欢步步为营的账房先生,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如临大敌的神色,笑意反而愈带讥讽。

    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气吃下四颗水殿秘藏灵丹的关系,又驾驭一把半仙兵,太过犯忌,陈平安脸色惨白,两颊泛起病态的微红。

    他缓缓道:“我虽然未曾炼化这把剑仙,可是背久了,剑气浸染魂魄,便有些心意相通,它就像尚未学会说话的稚子。”

    陈平安指了指半截剑身:“可是它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方才求饶的时候,动了杀心,想要拼死与我玉石俱焚。现在,反而是做做样子的,怎么,觉得被我算计得如此凄惨,太丢人,想要找回点场子?”

    她唯有默然,满心悲苦。

    难道真是自己错了?那么错在哪里?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陈平安说道:“如果我说错在你不该身为一条真龙后裔的扈从,不该以自身极其强大的心神和意志,不断对顾璨的心性潜移默化,事实上,刘志茂根本不算是顾璨的师父,顾璨的娘亲,还有你这条畜生,才是。因为顾璨对你们两个,最放心。对于刘志茂,反而一直心怀戒备,所以刘志茂对他的影响,尽管不算小,顾璨对于书简湖的认知,以及在这座茅坑里的处世之道,很大程度上还是在偷偷学习刘志茂。可是跟你们相比,还是差远了。我这么讲,你肯定不认。那就当你错在太蠢好了,以为我也是书简湖的其中之一,只要修为不够高,就都会被你一力降十会。”

    她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说:“我在想你怎么死,死了后,如何物尽其用。”

    她说道:“我现在不怀疑自己会死了,但是别忘了,我终究是一位元婴修士,你也会死的。”

    陈平安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她开始真正尝试着站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立场和角度,去思考问题。

    就像第一次将其视为平起平坐、旗鼓相当的对弈之人,去稍稍想一想他的棋理棋形。

    她问:“我相信你有自保之术,希望你可以告诉我,让我彻底死心。不要拿那两把飞剑糊弄我,我知道它们不是。”

    陈平安缓缓道:“老龙城一艘名为桂花岛的渡船,历史上有位很有来头的老舟子,早年传下了打龙篙,篆刻有‘作甚务甚’四字,作为渡船安然驶过蛟龙沟的手段之一,我当时乘坐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倒悬山,见识过。只是后世桂花岛修士都不清楚,那其实是一本古书上记载的斩锁符,专门压胜蛟龙之属,补上‘雨师敕令’四个古篆,才是一道完整的符箓。不凑巧,这道符箓,我会,能写,威力还不错,如果没有这把剑仙将你钉死在门板上,别说杀你,估计想要困住你都比较难,但是现在对付你,绰绰有余,毕竟为了写好一张符胆精气饱满的斩锁符,在先前的某天深夜,耗费了很长时间。”

    陈平安笑道:“先前让你去桌边坐一坐,现在是不是后悔没有答应?其实不用懊恼,因为你的心路脉络,太简单了,我一清二楚,但是你却不知道我的。你当年和顾璨离开骊珠洞天和泥瓶巷比较早,所以不知道我在还未练拳的时候,是怎么杀的云霞山蔡金简,又是怎么差点杀掉了老龙城苻南华。”

    陈平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脑袋:“所以你化成人形,只是徒有其表,因为你没有这个。”

    炭雪紧贴门板处的背部传来一阵guntang,她骤然间醒悟,尖叫道:“那道符箓给你刻写在了门上!”

    陈平安伸出食指竖于双唇前,示意她说话的时候不要嗓门太大。

    陈平安笑问:“是不是很奇怪,为何你丝毫察觉不到这么一道强大符箓的存在?”

    她心中凄凉至极。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因为符箓写得不完整,缺了一点符胆灵气。一来斩锁符品秩比较高,我如今不是写不出,而是代价比较大;二来,即便写成了,你毕竟是元婴境界,对于天地元气流转,极其敏锐,说不定你敲了门,就直接不进屋子了。你们不是称呼我为账房先生吗?我就觉得不能辜负你们青峡岛的厚爱,你的心窍鲜血,刚好补上了这道符箓的最后一个关键环节。”

    陈平安又问道:“你以为炭雪这个名字,是白给你取的吗?现在就是炭雪同炉了,只可惜我不是顾璨,与你不亲近。”言语之间,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拈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说道:“其实还有真正写完的两张,现在你怎么办?还有把握跟我同归于尽吗?你说我的压箱底手段,不是两把飞剑,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与它们,一路相伴走到今天,面对强敌,打生打死的次数,是你无法想象的。”

    飞剑初一和十五从养剑葫中飞掠而出,剑尖分别刺中两张符箓符胆,灵光乍放光明,宛如两只光辉温煦的炭笼。

    两把飞剑,一把悬停在炭雪眉心处,阙中xue,一把悬停在炭雪腹部气海外。

    陈平安笑道:“别介意,最后那次推剑,不是针对你,而是招呼客人登门。顺便让你了解一下什么叫物尽其用,省得你觉得我又在诈你。”

    陈平安向前跨出几步,竟是完全无视被钉死在门板上的她,轻轻打开门,微笑道:“让真君久等了。”

    原来截江真君刘志茂,早已立雪于门外。

    当一位元婴大修士,在自家小天地当中,刻意隐蔽气机,连炭雪都毫无察觉,照理来说陈平安更不会知晓才对。

    当那把半仙兵再度出鞘之时,刘志茂就已经在横波府敏锐察觉,只是当时犹豫不决,不太愿意贸贸然去一窥究竟。

    只是当那把剑的剑尖刺透房门,刘志茂终于按捺不住,悄然离开府邸密室,来到青峡岛山门这边。

    刘志茂已经站在门外一盏茶工夫了。

    陈平安侧过身:“真君屋里坐。”

    刘志茂心中叹息一声,面带笑意大步走入其中,绕过那块青石板,坐在桌旁。

    陈平安重新关上门,虽然开门和关门的动作都不大,可怜炭雪被一把剑仙穿透,如坠冰窟,再被那道写在门板上的符箓压制,又如同置身于煮沸的油锅中。既是雪上加霜,又是火上加油,让她痛不欲生。

    陈平安再次与刘志茂相对而坐。

    刘志茂也再次拿出那只白碗,放在桌上,轻轻一推,显然是又要讨酒喝了。

    “有陈先生这样的客人,才会有我这样的主人,人生幸事也。”

    陈平安一招手,养剑葫被驭入手中。这次不比第一次,陈平安十分豪爽,给白碗倒满了仙家乌啼酒,却没有立即回推过去,问道:“想好了?或者说是与粒粟岛岛主谭元仪商量好了?”

    刘志茂笑着反问道:“难道陈先生都猜不出谭元仪那次去往宫柳岛,是谈妥了,还是谈崩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猜不到。”

    刘志茂感慨道:“若是陈先生去过粒粟岛,在乌龙潭畔见过几次岛主谭元仪,说不定就可以顺着脉络,得到答案了。先生擅长推衍,委实是精通此道。”

    陈平安还是摇头:“这算什么精通推衍,那是你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大家风范。我说得直接,真君别见怪。”

    刘志茂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谭元仪虽是大骊绿波亭在整个东宝瓶洲中部的主事人,可是登岛与刘老成密谈后,仍是不太愉快。当时谭元仪给出的条件,是一虚一实。”

    刘志茂停顿片刻,见陈平安仍是安安静静等着下文的神态,又有些唏嘘,其实陈平安只凭“一虚一实”四字就知道大致真相了,可仍是不会多说一个字,就是可以等,就是愿意熬和慢。这种细微处的心性之妙,只有刘志茂这种修为、心性足够高的老修士,大概才会理解。

    刘志茂继续说道:“大骊是希望我能够维持虚的江湖君主身份,但是全部的实在好处,都交给宫柳岛。书简湖千余岛屿,我这个台面上的书简湖盟主,只拣选十余座藩属岛屿之外的其余三十座岛屿,接连成片,形成一个类似世俗王朝的‘京畿之地’,其余所有的岛屿,都归入宫柳岛辖境。当然了,大骊宋氏在未来岁月里,肯定要向刘老成抽成分红的。然后在这个前提下,刘老成不可以有任何针对我和青峡岛的举措,明里暗里,都不可以。不过谭元仪多半会将这点小要求,尽量在刘老成那边说得委婉。”

    刘志茂叹了口气:“即便是如此退让了,刘老成仍是不愿意点头,竟是连我那个名义上的江湖君主头衔,都不愿意施舍给青峡岛,撂下了一句话给谭元仪,说以后书简湖,不会有什么江湖君主了,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暂时想不通其中关节。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玉圭宗荀渊的谋划,下宗选址书简湖,以及荀渊与刘老成之间的结盟关系,更猜不到姜尚真这位手握云窟福地的“老熟人”,即将成为下宗的首任宗主。

    作为玉圭宗的下宗,必然是囊括整座书简湖都还嫌小,说不定连朱荧王朝在书简湖附近的周边藩属,例如石毫国在内,都要划入下宗辖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元婴野修刘志茂,算什么东西?

    只是刘志茂不知,粒粟岛谭元仪一样不知。

    国师崔瀺为了这个棋局,有意无意对谭元仪进行了隐瞒,为的就是让崔东山输得心服口服,两人分出主次,让崔东山心甘情愿离开山崖书院,为他崔瀺所用,帮助他和大骊铁骑安稳东宝瓶洲半壁江山,至于是在观湖书院以北守江山,还是在以南打江山,崔瀺当时给了崔东山选择,两者都可以。

    对于崔瀺这种人而言,世间人事皆不可信,可是难道连“自己”都不信?那岂不是怀疑自己的大道?就像陈平安内心最深处,排斥自己成为山上人,所以连那座搭建起来的跨河长生桥,都走不上去。

    虽说如今一分为二,崔东山只算是半个崔瀺,可崔瀺也好,崔东山也罢,到底不是只会抖机灵、耍小聪明的那种人。

    只要真正决定了落座对弈,就会愿赌服输,更何况是输给半个自己。

    崔东山一旦出山,倾力辅佐大骊,无疑就等于大骊王朝凭空多出一头绣虎!

    当时崔瀺还未离开池水城高楼,用崔东山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来讲,就是:“我自己想想都可怕,大骊在东宝瓶洲,还怎么输?”

    陈平安沉默不语,这个消息,好坏参半。

    好的是,刘志茂与自己开价的底气,跌落谷底。坐镇宫柳岛的刘老成如此硬气,青峡岛春庭府那边,以及朱弦府,刘志茂跟陈平安坐地起价的东西,分量会越来越轻。

    坏的是,这意味着想要做成心中事情,陈平安需要在大骊那边付出更多。甚至陈平安开始怀疑,一个粒粟岛谭元仪,够不够资格影响到大骊中枢的策略,能不能以大骊宋氏在书简湖的代言人的身份,与自己谈买卖,一旦谭元仪嗓门不够大,陈平安在此人身上耗费的精力,就会打水漂。更怕谭元仪因功升迁去了大骊别处,书简湖换了新的大骊话事人,陈平安与谭元仪结下的那点“香火情”,反而会坏事。最怕的是谭元仪被刘老成横插一脚,导致书简湖形势变化,要知道书简湖的最终归属,真正最大的功臣从来不是什么粒粟岛,而是朱荧王朝边境上的那支大骊铁骑,是这支铁骑的势如破竹,决定了书简湖的姓氏。一旦谭元仪被大骊那些上柱国姓氏在庙堂上盖棺论定,认为他办事不力,那么陈平安就根本不用去粒粟岛了,因为谭元仪已经自身难保,说不定还会将他陈平安当作救命稻草,死死攥紧,死都不放手,希冀着以此作为死地求生的最后本钱。那个时候的谭元仪,一个能够一夜之间决定青冢、天姥两座大岛命运的地仙修士,会变得更加可怕,更加不择手段。

    道理再简单不过。

    此刻炭雪会被陈平安钉死在屋门上,陈平安同样有可能会沦落为下一个炭雪。

    这才是真正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负。

    刘志茂一直耐心等待陈平安开口说话,没有打断这个账房先生的沉思。

    这时陈平安说了第一句话:“劳烦真君请动谭元仪,近期来青峡岛与我秘密一叙,越快越好。”

    刘志茂松了口气。

    只是接下来陈平安的一番话又让刘志茂提心吊胆了,为难至极。

    “你我都清楚,谭元仪在宫柳岛碰壁,刘老成绝不是漫天要价,给你们什么坐地还钱的机会。现在粒粟岛谭元仪本人,就是一个烂泥坑,蹚这浑水,一不小心就要满身泥,所以我有两个条件,一个是你在顾璨娘亲身上的秘密禁制,必须撤销,不用问我会不会怀疑你答应下来却不做,你我都知道双方的底线,没必要做这些无聊试探。你更清楚,我如今对待春庭府的态度。

    “第二个条件,你放弃对朱弦府红酥的掌控,交给我,谭元仪不济事,就让我亲自去找刘老成谈。”

    陈平安最后沉声道:“第二个条件,其实都不算条件,刘志茂,你自己掂量清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不只是你们书简湖的规矩,更是所有天下野修散仙的至理。”

    刘志茂毫不犹豫道:“可以!”

    陈平安似乎有些讶异。

    刘志茂摊开一只手掌。

    陈平安微微一笑,将那只装满酒的白碗推向刘志茂,刘志茂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陈先生是我在书简湖的唯一知己,我自然要拿出些诚意。”

    刘志茂转头看了眼那条小泥鳅,收回视线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这玩意,我有。”

    陈平安笑道:“真君的知己?怎么骂人呢?”

    刘志茂丝毫不恼,爽朗大笑:“看看,还说不是知己?”

    看似濒死的炭雪,微微拧转脖子,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个男人,听着他们极有可能只言片语就可以决定书简湖走势的话语。

    在这一刻,她稍稍理解了那个陈平安的话里话。

    可是她看到刘志茂走进来,坐下来,身为青峡岛主人,但是连喝不喝得成一碗酒,都得陈平安这个客人先点头答应,并且总算拿回了酒碗,喝成了酒,还挺开心,一位连她都很忌惮的元婴老修士,竟然以“知己”形容那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她才真正承认自己面对陈平安,是真的不够聪明。

    陈平安指了指炭雪,对刘志茂说道:“大骊国师会喜欢这副元婴境蛟龙的遗蜕,这是我刚刚拿到手的筹码。做成了这单生意,保你刘志茂一条命,实在不行,至少能让你捞到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避难迁徙出书简湖,以后成为大骊供奉。所以即便粒粟岛和刘老成两边都谈不拢,我一样可以帮你防止那个最坏的‘万一’出现。”

    刘志茂笑眯眯道:“陈先生真舍得这条畜生?”

    陈平安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指了指炭雪:“我给了她很多次机会,哪怕只要抓住一次,她都不会是这个下场,怨谁?怨我不够菩萨心肠?可我也不是菩萨啊。”

    刘志茂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如果眼前的年轻人没有这份手腕和心智,也不配自己坐下来,厚着脸皮讨要一碗酒。

    当初第一次来此,为何刘志茂没有立即点头?

    一方面是不死心,希望粒粟岛谭元仪可以跟刘老成那边谈拢,那么刘志茂就根本无须继续搭理陈平安,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另一方面陈平安可以想明白许多事情,红酥,春庭府妇人的隐蔽禁制,诸如此类,并不会真正让刘志茂感到“安心”,为何读书人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结果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又为何会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不是因为如何想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一回事。

    所以陈平安如何处置这条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畜生,就是一道无形的门槛,跨得过去,做得干脆利落,漂漂亮亮,刘志茂才敢真正跟陈平安打交道,做买卖。

    打打杀杀,必须得有。

    如何打杀,更是学问。

    这条泥鳅和顾璨的所作所为,甚至是吕采桑、元袁这些所谓的年轻天之骄子,在刘志茂眼中,那就是小家伙玩过家家,说话的嗓门大一点,摔碎的瓷器瓦罐多一点,就真以为老天爷第一我第二了。但是刘志茂非但不会觉得这样不好,反而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太痴迷于所谓拳头硬不硬的小傻子,连只凭喜怒、动辄杀人的那双稚嫩拳头之上,到底靠了多少岛屿、师门老祖宗的威势都拎不清楚,值得刘志茂去担心吗?他刘志茂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只会坐得更稳。

    只可惜,来了个更加老江湖的刘老成。

    既生刘志茂,何生刘老成?

    时不在我,刘志茂只能如此感叹。

    自己之所以在眼前这个年轻晚辈面前,如此低三下四,何尝不是大势所迫?不是那块玉牌,不是大骊铁骑,不是东宝瓶洲中部的风云变幻?

    不过陈平安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无比清楚这些,并且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恪守某种让刘志茂都感到极其古怪的……规矩。

    并且当这种一句句话、一件件小事不断聚拢而成的规矩,逐渐水落石出后,刘志茂就愿意去信服。

    刘志茂突然气笑道:“前有刘老祖,后有陈先生,看来我是真不合适待在书简湖了,搬家搬家,树挪死人挪活,陈先生若是真能给我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我必有重礼相谢!”

    陈平安不以为意,这些话,未必是假话,但是言者如何想,并不重要,关键是听者不能太当真,世事无常,今天人的真心,经不起明天事的敲打。

    就连本性纯善的曾掖都会走岔路,误以为他陈平安是个好人,可以安心依附,然后开始无比憧憬以后的美好,护道人,师徒,中五境修士,大道可期,到时候一定要再次登上茅月岛,再见一见师父和那个心肠歹毒的祖师……

    可能曾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这一点点心性变化,竟让隔壁那位账房先生——在面对刘老成时都心如止水的“大修士”——有过一刹那的心中悚然。而他原本确实可以走上坡路的人生,差一点就要重新走下坡路。

    陈平安甚至可以清楚预测到,如果真是如此,将来幡然醒悟的某一天,曾掖会怨天尤人,而且极其理直气壮。

    但陈平安唯独不知道,曾掖在连自己的人生都已经无法选择的处境中,连自己必须要面对的陈平安这一关隘都过不去,那么哪怕有了其他机会,换成其他关隘要过,他能过去吗?

    靠运气,靠命吗?靠大人物无缘无故的青眼相加吗?

    陈平安从不认为自己的为人处世,就一定是最适合曾掖的人生的。

    可是几乎人人都会有这样的困境,叫作“没得选”。

    陈平安更不例外。

    家乡小镇,杨家铺子的草药,就是陈平安唯一的选择。最后,娘亲还是走了。

    炊烟袅袅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妇人愿意为他打开院门。那曾是陈平安苦难人生中最好的选择,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最坏的选择。

    一部《撼山谱》,就是草鞋少年当时唯一的选择。好在直到今天,陈平安都觉得那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去选对错、分好坏,老天爷就是要按着你的脑袋让你往前走。

    一个人在当下能做的,不过就是去走完脚下那条唯一的道路。只有走过去了,才有走岔路的机会,才有从羊肠小道和独木桥变成阳关大道的下一个机会。

    在看到曾掖这条线的时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陈平安又一次感到无奈,甚至疲惫。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原来真正难的不是改,而是知。

    顾璨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个极端上的曾掖,同样会犯错。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还很稚弱,修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渐完善的机会。

    陈平安不会与曾掖讲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根本认知,只要知道得多,就像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可以躲避更多的风雨。若是只与少年讲道理,而不让他知晓世道的复杂,无非是给曾掖编织了一个背篓,让他背着,然后陈平安只是在不断强行往里边塞东西,非但不会让曾掖走得更加顺畅,反而是让他负重前行,只会越来越吃力。

    道理,讲不讲,都要付出代价。学问,装进了背篓,一样未必是好事。

    世间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汇聚而成的学问,则是有重量的。

    可这就像当年杨老头在陈平安腿上画就的八两真气符,虽然会让陈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也可以砥砺武道。

    这些,都是陈平安在曾掖这第五条线出现后,才琢磨出来的自家学问。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陈平安还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来不及。

    原来所懂的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还要晃来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无比吃力。

    刘志茂突然笑着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陈先生,莫不是在‘观道’与‘合道’?”

    陈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开玩笑:“原来真君真是知己。”

    刘志茂郑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对:“你我大道不同,曾经互为仇寇,可是就凭陈先生能够以下五境修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陈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轨迹,能够与我说上一说,帮我观道更多,我也会感激不已。”

    刘志茂连忙摆手:“知己不分敌人朋友,如今我们双方不是敌人,至少暂时不会是,以后再有冲突过招,无非是各凭本事。但也不是朋友,我为何要帮助陈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先生如今在咱们青峡岛密库那边,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钱了。如果陈先生愿意以玉牌相赠,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诚相待,陈先生问什么,我说什么,就算陈先生不问,我也会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都说。”

    那块玉牌的原主人,是亚圣一脉的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更是坐镇东宝瓶洲版图上空的大圣人。

    刘志茂当然知道轻重。既忌惮,又垂涎。至于他可不可以接手,其实很简单,就看陈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刘志茂并不了解儒家的真正规矩,陈平安倒是知道很多。

    陈平安笑道:“这个你就别想了。”

    刘志茂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会失望。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如果手持玉牌,毫无节制地汲取书简湖灵气水运,直接涸泽而渔,尽收入我一人囊中,真君你,他刘老成,幕后的大骊宋氏,会阻拦吗?敢吗?”

    刘志茂脸色僵硬。

    陈平安微笑道:“放心,这合情合理,但是不合礼。所以即便你们不敢拦,我也不敢做。当然,如果万不得已,我会试试看,看看能否一步就跨入地仙境界。”

    刘志茂再次抱拳:“恳请陈先生莫要两败俱伤,对书简湖釜底抽薪,也让自己彻底失去这块护身符。”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后,书简湖在前,先后顺序不能乱。”

    陈平安又站起身道:“走,有请真君陪我去趟春庭府,一起吃顿我们家乡的冬至饺子。”

    刘志茂跟着起身,瞥了眼那条无比凄惨的小泥鳅。

    一把半仙兵,两把本命飞剑,三张斩锁符。

    都是咱们书简湖的极好道理啊。

    实在得很。

    陈平安看也不看她,对刘志茂说:“去的路上,劳烦真君与我说说蛟龙遗蜕的剥取之法,回来之后,我再听听她的遗言,万一,她的道理能够说服我呢?”

    刘志茂哈哈大笑。

    两人离开屋子。

    到了春庭府那边,顾璨脸色惨白,妇人更是难掩惶恐。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炭雪在我那边,想要与我讲一讲她的道理,就不来吃饺子了。”

    一顿饺子吃完,陈平安放下筷子,说饱了,与妇人道了一声谢。

    刘志茂便也放下筷子,二人联袂离开。

    之后,两人分道扬镳。

    刘志茂先返回横波府,再悄然返回春庭府。

    陈平安则独自返回屋子。风雪夜归人。剑仙的剑尖还在门上。

    陈平安打开门,进了屋子,炭雪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不想死。”

    陈平安关上门:“这就是你的道理?”

    陈平安没有再理睬她,在书案和桌上点燃两盏灯火,从竹箱里搬出那座“下狱”阎王殿,放在桌上,继续做着这大半个月来的事情。

    她就一直被钉死在门上。

    等到后半夜,精疲力尽的陈平安喝酒提神后,收起了那座阎王殿放回竹箱。

    他手持炭笼,走到窗口,望向窗外的书简湖,大雪停歇。

    陈平安望着一座岛屿上大雪满山的冷寂景色,轻声道:“四页账本,三十二位,竟然没有一位阴物鬼魅敢开口,要我杀你报仇。所以我觉得你该死了,打算改变主意,准备不与大骊国师做买卖。春庭府那边,等我吃完了一大碗饺子,也没人帮你求情。就像你说的,先前我金色文胆自行崩碎,顾璨是不敢问,今夜是一样的,还是不敢。这会儿,刘志茂应该在春庭府,帮顾璨娘亲祛除了禁制,多半会被她视为头等好心肠的大恩人了。至于我呢,大概从今夜起,就是春庭府忘恩负义的仇人了。”

    陈平安单手持炭笼,走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剑仙的剑柄。

    她满脸泪水,道心几近崩溃,反复呢喃道:“陈平安,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陈平安摇摇头:“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风雪夜中,又有客至。

    一位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飞奔而来,跪在门外雪地里。

    陈平安持剑横扫,将她一分为二。

    门外剑仙的金色剑尖,横移出一段距离后,依旧没有被持剑之人拔出。

    然后屋门被打开,陈平安站在门口:“顾璨,我还以为你会说,只要炭雪死了,你也要自尽在我眼前呢。我开门之前,还在想,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娘亲教给你的措辞。”

    顾璨抬起头,无声而哭。

    这是他离开家乡在书简湖这些年,第一次哭得像当年泥瓶巷那个小鼻涕虫。

    陈平安抬头看着夜幕,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他站在屋檐下,手里拎着炭笼。

    顾璨此时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一只受伤的幼崽。

    陈平安哪怕已经重新望向顾璨,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就由着顾璨在那边满脸的鼻涕眼泪。

    顾璨就这么一直哭到了身体抽搐起来,哭到没了力气,开始呜咽,待攒出些气力,又开始干号,就这样像是把所有心气都给哭没了。

    陈平安缓缓问道:“为什么不跟我求情?是因为知道没有用吗?不愿意失去最后一次机会,因为帮炭雪开了口,我不但跟春庭府,跟你娘亲两清了,跟你顾璨也一样,最后一点点藕断丝连也没了,是这样吗?是总算知道了哪怕如今有炭雪在,也未必在书简湖活得下去了,将炭雪换成我陈平安,当你们春庭府的门神,说不定你们娘俩还能继续像以前那么活着,就是稍微没那么痛快了,不太能够理直气壮告诉我,‘我就是喜欢杀人’了?可是比起哪天莫名其妙给一个无冤无仇都没见过面的修士随手一巴掌打死,一家人跑去在地底下团团圆圆,还是赚的?”

    顾璨就是不说话,也不去擦拭满脸的鼻涕眼泪,就是那么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到顾璨身前,脚踩在积雪中,每一步都踩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弯腰递过去手中的炭笼,顾璨不接。

    陈平安蹲下,面对面看着顾璨:“小鼻涕虫,没关系,照实说,我都听着。”

    顾璨抓起一大把雪,转过头去,往脸上糊了糊,这才转回头,哽咽道:“陈平安,你是最坏的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犹豫片刻道:“在你们书简湖,我确实是好人。不是说好人聪明了,就是坏人了嘛。”

    顾璨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你们书简湖,你们春庭府,你们娘俩!陈平安,你就喜欢说这样的话,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顾璨用双手手背遮掩脸庞,呜呜咽咽。

    陈平安说道:“你回去吧。”

    顾璨一拳打在陈平安胸膛,打得陈平安跌坐在雪地里。

    顾璨站起身,踉跄跑走。

    跑出去十数步外,顾璨停下脚步,没有转身,抽泣道:“陈平安,你比小泥鳅更重要,从来都是这样的。但是从现在起,不是这样了,就算小泥鳅死了,都比你好。”

    陈平安坐在雪中,眺望着书简湖,心如止水。

    站起身,抖落棉衣上沾染的雪屑,陈平安走向渡口,等待粒粟岛谭元仪的到来。以刘志茂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肯定一回到横波府就会飞剑传信粒粟岛,陈平安只是突然想到这位大骊绿波亭在东宝瓶洲中部的谍子头目,多半不会乘船而至,而是事先与刘志茂通气,秘密潜入青峡岛,于是他便转身直接去往横波府。

    春庭府。

    妇人披着一件雪白狐裘,焦急等待。看见顾璨的身影后,赶紧小跑过去,问道:“怎么样,炭雪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先前在灶房娘俩一起包饺子的时候,顾璨突然神色剧变,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