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两个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像是完全不信这是她能写出来的。

    张幼双含糊道:“是、是……”

    陆承望惊讶地放下了纸,目光似乎要把她盯出个洞来,惊愕地问:“你什么时候练的字?”

    张幼双面色不改,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就这一两年没事儿的时候,私下里就拿着承望哥你送我的字谱自己练练,就练成这样了。”

    内心偷偷抹了把汗,幸好她最近写的都是这种小楷,要让陆承望看到她虞褚薛欧贺颜柳、颠张醉素苏米黄,什么都能写,他还不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此话一出,落在两个人耳朵里又是不同的光景了。

    陆承望是惊讶和羞愧。

    惊的是张幼双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相比,好似有了泼天的变化。

    愧的是张幼双这字不知不觉写得这么好了,他竟然都不知道,他这个老师,说是老师却一年多都没管过她,实在不称职。

    羞的是,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

    陆承望抿紧了唇。

    这字写得竟然还不如练字没几年的姑娘。

    这字拿出去卖是绰绰有余了,他还好意思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担心她。

    要说陆承望前几天去县学就被打击过一回,这一次更是被打击得失魂落魄,耷拉着脑袋站在了桌边,竟是连身边的田翩翩都忘了。

    田翩翩也是十分失魂落魄的模样,半晌才合上了嘴。

    她长得好看,是这老街上最出挑的姑娘。长得好看,女红做得好,又认得字。

    田翩翩这十多年的人生中,一直都是张幼双给她当绿叶,当陪衬。

    虽然这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她几乎都已经习惯了张幼双灰扑扑的模样,不论做什么,也总是要拉她一把。

    如今看到张幼双字写得竟然这么好看,不知不觉间反超了她和陆承望一头,头一次体会到当绿叶的滋味儿,还是在心上人面前,田翩翩一时间有点儿接受不能。

    但很快,又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羞愧,一阵手忙脚乱。

    将这俩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张幼双叹了口气。

    她可以说,这俩人打一开始就没看得起过“张幼双”,这里说的“看不起”是不含恶意的那种。

    虽然带着她玩儿,但就那种,怎么说,根本就没把本尊她个人意志放在眼里。在这俩人看来,本尊就是个不成熟的小屁孩,小屁孩说的话大人会放在眼里吗?

    他们对本尊好,也乐意扯她一把,却根本没想过本尊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她能说陆承望和田翩翩这俩人对本尊的同情与照顾是一种傲慢吗?

    看着陆承望蔫头耷脑的样子,貌似被她打击得不轻。

    张幼双嘴角一抽,压力略大。

    凭心而言,记忆力陆承望的字已经写得十分不错了。

    陆承望那是不知道她书法其实是从小练到大的。

    家里光是字帖就有厚厚的一沓,现代社会想看什么字帖没有,她还在博物馆里看过真迹,家里也有几份传下来的真迹墨宝,如果这写得还不如小县城里的青年陆承望,她干脆被沈兰碧女士给抽死算了!

    第9章

    “今日有陆兄这个青年俊才加入同志社,实乃是我等同志社之幸啊!”

    越县,一间尚算僻静的龙王庙里。

    县学生陈子珍正在同陆承望说话。

    两人面前排开了肥鹅烧鸡、果品米酒之类的。

    陈子珍中等个子,身材敦实,生得是一团和气,脸上挂着点儿笑,举着酒杯连连敬酒。

    陆承望脸上那张俊脸上泛出了点儿苦笑,“陈师兄这话说得实在是折煞祖之了。”

    陈子珍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话可不能这么说。”

    “你陆祖之什么本事,师兄还不清楚吗?只消道试一过,年纪轻轻就是秀才相公了。”

    陆承望有点儿无奈:“师兄太过客气,这回祖之能进同志社还得多谢师兄提携。”

    陈子珍不以为然:“咱们师兄弟二人无需言谢,更何况你真以为这同志社是随便谁,想进就能进的,若无真才实学,求爷爷告奶奶也枉然。”

    所谓同志社,其实就是以陈子珍等人为首的县学生,牵线搭桥拉起来的一个文会,在这小小的越县颇有些名气。平日里相互砥砺切磋,攻习举业,会员多是县学生中的翘楚。

    陆承望还没进县学,就被陈子珍拉进了同志社里,整个人表现得有点儿拘谨。

    陈子珍看在眼里,笑眯眯地劝了两句,又问道:“哈哈哈哈说什么傻话呢。前几日我给你的卷子你可看了?可有什么心得?”

    说到这个,陆承望微微一怔,忙从袖儿里摸出了一叠卷子。

    看着这卷子上用墨笔画的痕迹,神情黯淡了不少,就连嗓音也低了下去。

    “看了,诸位师兄的文章写得实在是漂亮,祖之远不能及。”

    同志社每个月定期都要写点儿文章出来,经书、诏、诰、章、表之类的不拘,说白了也就是互帮互助学习小组布置下来的作业。

    会长(小组长)统一收作业,完了再用墨笔,与会友们切磋品评,当着全班的面朗读作文,再送各学校教官(老师那儿)以靛笔批点。

    这几天,陆承望整个人都被打击得略狠,先是被张幼双血虐了一脸,紧接着又被各位社员写的作业血虐了一脸。

    自己引以为傲的成绩在这些尖子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有没有。

    陈子珍乐呵呵的:“那你看看这里面那篇为佳啊。”

    陆承望不假思索,翻出来一张,苦笑道:“祖之拙见,私以为这篇写得最为巧妙。”

    陈子珍直拍大腿:“哈哈哈!好啊!祖之你有慧眼,这是咱们会长写的!”

    陆承望迟疑:“师兄说的可是吴家二郎吴朋义?”

    “就是他!就是友乐(吴朋义)!不过他文章写得虽然好,性子却不大好相处。”

    “他这人是个真性情,到时候师兄再介绍给你认识。”

    看着一大好青年被打击成了蔫头耷脑的小白菜,陈子珍有点儿诧异,一边筛酒一边好言安慰:“古人云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你也不要太记挂在心。咱们几个日日会讲切磋,则举业不患不成。”

    酒过三巡之后,两人相携着出了龙王庙。

    还没走多远,陈子珍忽然站定了脚步,新奇地指着不远处大喊了一声。

    “友乐!”

    遂哈哈大笑,拽着陆承望帮了过去。

    陆承望顺势一看,只看到个穿着件绿罗窄袖衫的少年。

    走近一看,这少年生得竟然是难得的波俏,皮肤白,桃花眼。偏又配了短剑长弓。

    陈子珍长得就跟个弥勒佛似的,心宽体胖,眯着眼笑得别提有多亲热了:“你怎么在这儿?这几天都没看你出来榜个影儿,倒见我好找。”

    “怎么了?是这几日痛改前非了?决心在家里好好作文章了?”

    吴朋义趾高气扬,嗤笑:“你个陈子珍!知不到什么,少要帮帮。”

    他身后几个襕衫少年笑道:“他?就他还在家里埋头学?他这是老天爷赏饭吃的,用不着学。不过这几日一直在找人来着。”

    陈子珍吃了一惊:“那卖字的三五娘子你竟还没找到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吴朋义就有点儿难受。

    “没呢。”

    同志社里人人都知道他这个做会长的被个当街卖字的姑娘落了面子。那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让同志社的这些会员个个都忍不住拍案叫绝!这三五娘子当真是神人也!

    吴朋义是个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考上了廪膳生员。他家里有几个钱,和陈子珍几个一道儿牵线折腾出了个同志社,做了社长。

    他是个较真的性子,属于那种越挫越勇的。自从那天被张幼双血虐了一脸之后,回到家后就发愤图强,难得认真了一回,头悬梁锥刺股。

    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终于又作出了一篇令自己颇为满意的文章,兴致勃勃地揣着就杀到了城隍庙,欲要再行切磋,结果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望着这空无一人的老槐树,吴朋义整个人如遭雷击。

    合着自己一时瑜亮,那姑娘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儿。

    这能不憋屈吗!

    这几天,吴朋义周身萦绕着股低气压,整个人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其实这也不能怪吴朋义。

    要知道《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作者是顺治十二年的进士,有清一代有名的八股文作家。

    吴朋义这初出茅庐的小菜鸡,能翘着尾巴在越县耀武扬威,但放眼全国就未免有些不够看了。在人进士面前他输得的确是不亏的。

    卖字的?

    陆承望愣了一愣,心里咯噔了一声,适时地就浮现出了张幼双那张脸。

    又迅速把这念头给打压了下去,权当自己多想了。

    双双什么样,他和翩翩能不清楚吗?

    她刻苦,字练得好,但没念过书,能做八股的定然不是她。

    这时,吴朋义终于看到了陆承望:“这是?”

    陈子珍忙把陆承望拽过来,笑呵呵道:“哦,这个就是我同你们说过的陆承望。”

    一番自我介绍之后,陆承望难得多问了一句:“友乐兄难道不知道这位娘子的名姓?”

    吴朋义皱着点儿眉:“我要是知道至于找得这么辛苦吗?就知道她这钤印上两个字叫三五。”

    ……

    与此同时,越县,伊洛书坊内。

    咬着鲜虾rou团饼,张幼双默默地望着面前这匾额,伸手探入衣襟中,又摸了把怀里的纸张。叹了口气。

    她已经四天都没去城隍庙了。

    为的吗?

    就是自己怀里这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