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远远地,人群中隐约传来好事者那么一两声。

    “这字写得当真俊俏!照我看这没比那些秀才差到哪儿去!”

    “哈哈哈我倒是觉得,这字写得比我见过的那些秀才还漂亮!”

    哈?!听到这没溜儿的话,于是,众襕衫少年面子上顿时挂不住了,不淡定了。

    什么叫比他们写得好漂亮!可笑!他们那可是六岁就开始描红大字,八岁就开始学写小楷的!

    这些少年本来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又考中了秀才,走在路上简直是春风得意,一团的少年盛气。

    当中有个叫吴朋义的,他家经营了一间刻书坊,家境殷实,人称吴二郎。

    这吴二郎生得波俏,冰肌玉骨,唇红齿白,一双新月弯弯眼,两条远山如黛眉。

    自小生活优渥,性子最是跳脱的吴二郎,闻言瞪圆了眼,一时间来了玩兴,笑嘻嘻地扯了同伴过去,分开人丛,决心试她一试。

    围观的众人见竟然来了几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纷纷退避了下去,好奇地继续围观。

    “娘子,卖字吗?价钱几何?”

    张幼双头也不抬,刷刷落笔:“板子上都写着呢。”

    吴二郎等襕衫少年齐齐去看了一眼,哦了一声,又好奇地抻着脖子去看这少女纸上的小像。

    的确是神韵备至,简单几笔就将人之神态勾勒得惟妙惟肖。

    “娘子这字写得漂亮,可是念过书的?”

    “学过几个字。”

    “请娘子写副对联,要多少笔金?”

    张幼双抬起眼:“说来听听?”

    一抬头,面前这几个襕衫少年,一个个鲜嫩水灵得就跟摊子上的新鲜大白菜似的,笑得露出个大白牙,十分之阳光灿烂。

    “娘子不如就以我们几人作副对联。”

    张幼双瞅瞅他们,心里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不写字偏偏叫她写对联?来砸场子的?

    虽然面前这一水青葱的小鲜rou,但张幼双的态度还是十分坚决:

    富贵不能yin,贫贱不能移,鲜rou不能屈。

    “行倒是行——但是吧——”

    “如何?”

    张幼双挣扎了一下,挣扎失败,诚恳地说:“得加钱。”

    为首的那个倒也爽快,“行。”

    张幼双提笔,略一沉思,提笔写下了这二十几个字。

    这些少年看面前的少女气势陡然一变,眉如峰聚,眼似秋水,整个人周身的气质都凛然一变,变得认真了许多。

    众人看她写字,心本来就跟猫挠似的,见她写完了,纷纷走上前去一看,只见这纸页上写着两行行草。

    上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吴二郎愣了一愣,这对子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风对雨,家对国,耳对心,对仗工整。

    拿在口中咀嚼了两三遍,竟也如读书声一般琅琅上口。最主要的是这副对子简直再贴合他们的身份不过了!

    再看这行草,融了古隶的写法,飘逸中又不失雄健、古拙。若非是既善于书法,研究多时,却不会将这行草与古隶结合得如此圆融,自成一家。

    他心口一荡,连带着众人心下都是一惊。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喝了句“好!”

    “娘子当真是有些真本事的,”这些襕衫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一阵耳热,都有些敬佩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咱们可算是服了。”

    这一副对子,对这些越县的生员不谛于静夜惊雷。

    于是,这些原本来挑事的少年当下也收起了对张幼双的轻视之心。

    看来这是个有学问的不栉进士。

    这个年头有文才的女性不是没有,但是少。

    再一看面前的少女穿着打扮都平平无奇,一身粗布衫裙,裙摆打着补丁,袖口沾了不少墨渍,很是朴素与窘迫。

    不由心里暗暗惋惜。

    将这二十多个字默记在心上,权当作对自己的劝勉,这些越县的生员,心满意足,交头接耳地走了。

    “说是有真本事的……”

    “吓!竟是连这些秀才老爷都承认了不成?”

    这一来,那些本还持着观望态度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地围了过来。

    一天下来,竟然也有了百八文的进账。

    张幼双一直都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傍晚买了点儿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鱼,又拎了两条咸鱼回家去蒸。

    这一路上,读书人简直就跟路边大白菜似的处处可见,或慢行,或快步,或坐或立,或是借着暮色在树底下念书,又或是三五成群结社去喝酒。

    小鱼炸得金黄,外焦里嫩,鲜美咸香,金黄色的油渍渗进了油纸包里。

    咬着炸小鱼,张幼双心里感叹这个世界对于科举的狂热,对于生员的发自内心的尊崇。

    那些闲得蛋疼来挑事儿的襕衫少年们只是帮她稍微宣传了一下,这一下午她的摊子几乎是就人满为患了。

    这些读书人和后世忙着高考的苦逼中学生有何区别,可能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这考的是高考 考研 公务员超强合体版,毕业之后还包分配铁饭碗。

    看得张幼双这个中学老师心中不禁升腾起了淡淡的思乡之情与森森的苦逼感。

    科举与高考还有些不同,考中了那可真是鲤鱼跃龙门,实打实地实现了阶级跨越。要是考上了秀才,家里就能免除二丁差役,廪膳生每个月还有廪米六斗作补贴。考上了举人和进士就能做官,若是入了翰林院,那可是前途一片明亮。

    就大梁人的“举业观”这三个字简直能写出一篇小论文出来。

    甚至不少人临终前还把子孙叫到床前,谆谆教导一番,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光宗耀祖啊,然后才嗝屁。

    周霞芬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有时候张幼双对她深表同情和佩服,掏心掏肺,呕心沥血地奉献在小废物身上,这是何等的勇气,令她为之肃然起敬。

    就在这时却忽然听到身后又有人在叫她名字。

    “双双……是你吗?”

    张幼双下意识地就看了过去,差点儿就被闪瞎了一双狗眼。

    田翩翩和陆承望,就这对男女主,正比肩站在后面惊讶地看着自己。

    一个娇俏明丽,一个神清骨秀。

    这俩人衣着板正干净,站在一起就宛如金童玉女一般登对,也难怪本尊自卑呢。

    鬼使神差地,张幼双默默扯了一下衣角。

    她这手上和衣服上到处都是墨渍。

    就算这样,她也不能输!咳咳咳!至少不能给本尊掉价不是!

    第5章

    “刚刚在后面儿看着就像你。”田翩翩踌躇着说。

    看着眼前的张幼双,田翩翩吃惊极了。天知道刚刚远远瞧见双双的背影,她都有点儿不大敢认。

    之前送饭的时候天太黑没看清楚,今天终于看清了,田翩翩倒是震住了。

    听说双双她和三叔三婶他俩吵了一架,可从张幼双她眼里非但看不到往日的沉默和小心翼翼,整个人反倒是如脱胎换骨了般的清爽。

    昂首提胸,精神奕奕的。

    张幼双:“你们?”

    田翩翩和陆承望齐齐红了脸,像意识到了什么,匆忙和对方拉开了半步距离,小声儿说:“我、我和承望哥哥出来买点儿东西。”

    槽多无口,张幼双顿觉无力。

    这保持距离还不如不保持呢!这不是又往本尊心口捅刀子吗?

    陆承望轻咳了一声,温和地问:“双双,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张幼双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你俩不是还没回家吗?”

    陆承望愣了一下,俊脸薄红,支支吾吾地说:“我这是去了趟县学,正、正好碰上了翩翩。”

    县学?

    田翩翩怕她不懂,柔声解释说:“承望哥这不是要到县学念书了吗?今日有事这才去了趟县学。”

    县学这个名词张幼双还是懂的。大梁类明,实行的是三级学校制。

    高级学府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子监,中级学府属各府、州、县学,初级的则是随处可见的社学了。

    府、州、县学的学生叫生员,也就是大家熟悉的“秀才”。

    只有通过了“童子试”,也就是“县试”、“府试”、“道试”这三场考试,被提学官录取了,才能获得入学资格。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社学学生里那种成绩特别优异的经过荐举也能入学学习。

    陆承望就属于后者,打小就长得好看,成绩又好,整条街都对其寄予了厚望,巴巴地盼望着这老街上能出个秀才,不,举人老爷呢!

    田翩翩说着说着,眼里闪闪发光,一脸向往道:“真羡慕承望哥能去县学念书啊,双双,你说呢?”

    被心上人这么不遗余力地夸,陆承望白皙的脸腾得涨红了,温声细语地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毕竟还未考过道试,与县学生……”顿了顿,“总有些差距的。”

    倒有些失魂落魄了起来。那双清澈的眼里略显黯淡。

    街坊邻里的好意他懂,但秀才又怎会是轻而易举就能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