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你逃出去吧。” 寂静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如此认真地说道。映之知道,这是之前嘲笑他的精怪之一。 “到时候我们会积攒最后一点力气,将这丹炉冲开一个小缝,你便乘机逃出去。” 映之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为什么?”那个声音一个蔑笑,“为了让你证明世人并不是那样无情的啊……”说到最后,这个声音似乎有无限寂寞。 拥有漫长生命的精怪是一种如此奇怪的生灵,它们拥有比世人更坚持并且更长久的情感。 映之试着睁开独眼,想看看那些拼尽最后一点生命帮助自己的精怪们。他看到,自己眼前缭绕着的除了明亮的火光外,还有许多白色的游丝……那些象征着精怪精元的游丝宛若残云一般,温柔地环绕着他,尽量不让他受到火焰的吞噬。 ——原来,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精怪早就被焚烧得尸骨无存了,他们没有了实体,一边无情地嘲笑他,一边却默默化作屏障,保护着丹炉中唯一一个残存本体的映之。 “我们快要失去意识了,你快些离去吧。”映之最后听到的是众精怪的一声嘱咐。 尔后,那些白色全全聚集过来,轻轻拂过他的额头,似在告别。 离去吧,去寻你在乎的人,重新认识她,重新让那孩子再喜欢你…… 离去吧…… 陡然一声巨响——“嘭!” 炸裂声惊得打盹中的小童子一个激灵,尔后他抬头一望,眼中满是慌张,“师父!丹炉炸开了一条缝!” 在守炉小童子六神无主时,一条白烟从丹炉的缝隙中渗出来,迅速逃了开去…… 在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映之用那早已不利索的断肢奔跑着越过荒原湖泊,城池小镇,他被世人喊打着钻入潮湿的阴沟中,也曾被野兽驱赶着四处逃窜,他却不曾有过一丝退却与倦意。 躲在潮湿的杂草中时,他总是满眼希冀地看着漫天繁星——小七还在等着他,他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晃,不知过了多少年。 精怪对时间的流逝总是那样迟钝,当映之再次站在青水镇,那座眼熟的小楼前时,他不会思考,为何,当初那株小小的海棠花树苗,如今已延展出华盖一般的枝叶? 兴奋的他只是四处兜兜转转,从一堆垃圾中拖出一个破了个大口子的琉璃瓶子来,他用前肢将琉璃瓶子擦干净,尔后将这个捡来的宝贝叼在嘴里,缓步走向那座屋舍。 “小七……” 依旧是万籁俱静的夜,星子明亮,周遭潮湿,海棠花因为摇动簌簌落下凄美的花雨来——一个四肢扭曲的小怪物慢慢顺着树干爬上二楼,推开了那米色窗纸糊着的窗户,他轻手轻脚地进入房里,见榻上躺着一个病中的小女孩。 粉嫩的皮肤,浓长的睫毛,瘦得有些过分的小尖脸。 小怪物将前肢搭在榻上,盯着沉睡中的小女孩看了许久,突然眯起独眼,笑得欢畅。 他柔声道,“小七,我回来了……” 身旁那盏狐狸灯发出幽幽光线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女孩被光线弄醒,她睁开眼睛来,看见床边的来人。孩子不懂惧怕,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问,“你是谁?” 床边的人扬起温柔的笑来,他将灯提到女孩面前,低声道,“我叫映之,是你的哥哥呀……” “映之哥哥?”小女孩先是满脸疑惑,她看了一眼那幻化出幽光的琉璃瓶子,继而欢欣笑道,“呀,好漂亮!这是映之哥哥的灯吗?” 那段记忆最后,七婆看见,女孩眼中印出的影像,竟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 原来,不管外表如何,内心纯明的孩子总是能看到对方内心的模样。 第七章 春之宴 “啊啊啊啊!!”老人陡然甩开那珍珠,抱着头靠着墙,慢慢蹲了下去,“映之,映之……”她喃喃念着映之的名字,泪流满面。 记忆瞬间汹涌而来,即便是他人的记忆,但这般真实而又惨痛的经历足以在瞬间击碎一个人的神志。她曾那般坚定地发誓不会忘了他,现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忘记当初诺言的一丝一毫,她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无以复加的内疚情绪涌上心头,她再不能多说其他言语。 她长大了,成婚,生子,后来甚至有了孙子……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她早已同所有普通世人那般,以固有的一种生活方式劳作生存,那光怪陆离的彼岸世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终是成了她父母那样的人,粗暴地否定一切有悖于世人规则的所有事物——她再一次恶狠狠地伤害了他。 陆离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也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老夫人,映之他并没有怪你。” 一股安人心神的暖流蔓延进老人的心房中。 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灰色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陆离淡淡道,“他去寻能救治小蒲的返魂草了——他的心中,并没有半分怨恨。” “我……”七婆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我能再见见他么?” 哪知陆离听了却摇摇头,“他不愿见你。” 七婆哽咽,“不愿也是情理的,终究是我亏欠于他……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他道他如今的模样太丑了,才不愿见你的。老夫人也不用自责,映之说他已经放下了,待他为小蒲采回了返魂草,他便永远离开,去山岭中寻他的族群了。” 听到这里,七婆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再不说话,僵硬着身躯,只是不停地流泪——这辈子她离别的场景见得太多了,父母的离去,丈夫的离去,儿子的离去……这些对她而言重要无比的人陆续抽离出她的生命轨迹。 她应该早就习惯了。 就连映之,她也应该想到,终有一天,这个在深夜中为她送来光亮的少年郎会离她而去,再也不出现了…… “小郎君,你之前有说,快的话,映之今晚就会带着返魂草回来了是么?” 陆离点点头。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看……”那个“我”字没有说出来,老人话锋一转,“来看小蒲的吧?” 依旧是点头。 听罢七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摸索出身上的几个铜板来,尔后提过篮子便要走出门去。 “老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去集市,现在还早,应该是来得及的……我在灶上熬了粥,还请小郎君在小蒲醒后给她送上一碗。” 陆离会意,点了点头。 七婆这一去,便就是整整一个上午。 小蒲醒来,看见端着热粥在一旁等候着的陆离,第一句竟是问,“你……是映之哥哥的朋友吗?” 陆离眯起眼睛来笑了——只有孩子能感知到他与映之身上的气息是相同的。 “你的映之哥哥托我给你送一句话,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待你病好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太阳雨,便是他回来探望你的时候了。” “他……他是生气了吗?”孩子难受地垂下眼睛来,“阿婆那样对他,他定是恨我了,才会不理我的吧?” “他来人世的日子太少,还没有学会恨。”陆离说罢摸了摸小蒲乱糟糟的头发,“你若不信,待你病好了,见着了第一个太阳雨,便知我是不是骗你了。” “大哥哥!”小蒲突然直起身子来,拉住陆离的衣角,半晌后,才怯怯问道,“他、他的伤好些了吗?我知道,阿婆打伤了他……如果你还能见着他,告诉他,小蒲一定会等着他回来,一直一直等下去的!” 陆离见孩子满脸真诚,继而柔声答应,“好,只要小蒲不忘初心,就能见到他。” 七婆回来时,竟带了一大篮子的菜,有春萝卜、鲜笋、蕨菜、蘑菇、茼蒿等,这些菜都是清早进山刚刚采摘下来的,尚且带着微凉的水汽。她将这些蔬菜细细洗干净了,又切下屋檐下悬挂着的腊rou,用水焯过后,切成细丝,煎得脆香。最后将那些春菜分别下锅炒了,几滴香油,几粒粗盐,简单的几个步骤,就香味四溢,陆离在一旁看着有趣,便问道,“老夫人做的这是什么?” 七婆笑了笑,道,“小郎君竟不知道?” 陆离摇摇头,他在人间游走千百年,却着实没有注意到这些浸染着nongnong人情味的东西:吃食,节日,习俗……这些对他而言仅仅是生命短暂的世人的自娱自乐,每年中有那样多的节庆,吃食也是数不胜数,对于长生的他来说,这些东西若每年甚至每天都要循环一次的话,着实是太累了。 “春天了,我做的这个自然是春饼了。”老人说着取出篮子里用芋叶包着的东西,打开了,见里头竟是一沓白色、薄如纸张的米皮子。七婆将菜细细包进一层米皮子中,娴熟地三折两折,做出一个漂亮的小白条来。 “小郎君要尝尝么?”七婆将一个春饼递给陆离。 陆离一怔,终是道谢接过,慎重地咬了一口,本是皱着的眉头舒张开来。 不需问味道了,七婆笑笑,“我这山野人家拿不出什么昂贵的吃食招待小郎君,唯有这小点心了,希望你不要嫌弃的好。” 陆离细细咀嚼着春饼,“唔……在下是第一次吃,应该先谢谢老夫人才是。” 不知何时,窗外又静静地下起了雨。这山坳中的青水镇,春季往往是伴随着雨水度过的,雨总是不大,甚至沾湿不了衣角,却仿佛能吸纳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这样柔美的天气里,会有家贫的年轻人上山采集药材和野菜,或许在万籁俱静中,他会突然听到枯枝被踩断的声响,那是身披女箩的美丽山鬼在大树后偷偷观望着他。 精怪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交织在一起,酿出诸多凄苦的故事来。 吃掉最后一口春饼,嘴巴里尽是腊rou的醇香与春菜的清甜,突然间,陆离心情很好,他道,“老夫人,为了答谢你的食物,在下送你一个小礼物吧。” 此刻七婆身侧那抹了油的小圆箅子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满了白胖的春饼,她包好最后一个,正欲放进圆箅中,便随口一问,“要送老婆子什么东西啊?” “一双眼睛。”见七婆诧异地抬起头来,陆离淡淡道,“用这双眼睛能看见精怪的世界,只不过,只允许你用一晚。” 怔怔地看着这个俊美又温柔的年轻人,七婆拿着春饼的手悬在半空中,竟迟迟没有动弹一下。 孩子纯明的眼睛,可以看见精怪世界。 只需趁哪个孩子沉沉睡去时,将孩子的眼睛借给七婆一用便行。 “映之不想让你见到他如今的模样,但是我想,你换了眼睛后,他应该会同意的。”陆离如是说道。 第八章 换睛 夜深,万物睡去,唯有稀疏的星光明灭。 待小蒲陷入沉睡时,陆离坐在她床前,用指尖在她的额前凌空画了一个静心咒,尔后五指在她眼前一抓,待他走出房间时,两手却是空空的。 “小蒲答应借眼睛呢。”陆离笑眯眯的。小蒲是个善良的孩子,心里虽然疑惑,但是听闻陆离需要一双眼睛,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陆离逗小蒲,“不怕大哥哥是吃人眼睛的妖怪吗?” 小蒲理所当然道,“大哥哥和映之哥哥是朋友,怎么会借了眼睛不还呢?” 在小蒲的房间外,陆离对惴惴不安的七婆道,“老夫人,闭上眼睛。” 七婆依言,一只温暖的手覆上的她眼皮,轻轻一掠后,并无任何感觉。 “可以睁开了。” 七婆缓缓睁开眼睛,再看四周时,视线除了比之前要清晰许多外,竟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她怀中抱着一个用大芋叶裹着的包袱,竟有些不知所措。 陆离将小蒲的房门拉开一条小缝,道,“老夫人从这里看去,便可以看见映之了……”说罢,他陡然停住了声音,尔后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半晌后,才悄声道,“听啊,映之他回来了。” 这一声“他回来了。”犹如投入湖中的一枚石子,七婆激动地朝那门缝中看去。 一阵微风悄然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