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风银的声音轻得就像一缕风,吹过了经年红尘,平静的落在风舞台。 “雪苍山山崖巅自古就有一座石台,石台的一面如同镜子一样平整光滑,长老们说,它虽为明镜台,但其实并不照人,也不照物,而是照心。” 季风借着沈青崖的眼睛看着风银的侧脸,从眉骨到鼻梁到下颌浑然天成,柔和又清晰,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忽上忽下,看的季风痴迷。 风银道:“世事皆空,万物从心过,不留痕迹,真正内心明净的人,看到的只是一块平整的石头,而心有桎梏的人,便会在这面石镜里看到自己的心象,从我第一次看到这块石镜时,他便不是空白一片。” 季风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雪,”话音像是从遥远的时光里传来,将他带回到过去某个地方与之重合,“无垠的雪。” 在西水段,在石洞中,风银也说过这句话,他脑海里闪过那一幕,某张被模糊的脸渐渐有了一圈轮廓。 “长老们都说,这红尘我看不穿,便会如此,就像当年我爹离开雪苍山,他看到的再也不是一块平整的石头,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属于雪苍山了,我也一样,自始至终……” 身无所附,心无所归。 入冬已久,临夏的气候素来是冬暖夏凉,但终究会有一丝顽劣的风溜进衣衫间,把寒意一瞬间传遍全身,那时便知,冬天还是来了。 两人衣衫单薄却浑然不觉得冷,仿佛比起那被冰封了的心境,一切外在的寒冷都不算什么了,季风抿了抿唇,说:“可世俗凡人,生来便陷在贪嗔痴爱中,轻易却不了尘缘,哪那么容易窥得破,看得穿,真看穿了,那也可以出家做和尚了,何必呢,世俗虽不堪,但终不过或有值得,万事皆有缘法。” 风银喃喃的重复了句:“尘缘……” “我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便是仇恨,我原以为我应该看到一片猩红或者灰烬,可是……” “可是什么?” “可那大雪中似乎有一个身影。” 季风心中一动。 风银道:“他从未消失,但我也始终看不清,我曾经好像知道他是谁,可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吗?” 他看向季风的眼神中有一种不见底的哀伤,只觉内心怅然若失,可到底失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明明破碎和仇恨才应该是他人生意义的全部,他该当待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难道还有拥有什么的别的吗? 怎么可能?怎么会。 “会好起来的。”季风的声音温柔如风,他深知他的洵舟不是忘记了,只是心中的希望被锁了起来,他会让他好起来的。 季风视线一直落在风银微微张开又最终闭上的薄唇上,失神地缓缓凑近,风银瞳孔紧缩,却情难自禁的没有后退,季风那张风逸俊美的脸庞越来越近,他心神越是不宁,呼吸都停住了。 脑子里又有许多模糊不清的画面交叠浮现,好像曾经有许多次都和现在一样,这个人只要靠近自己,自己就无法推开。 季风半垂着眼,视线落在他湿润柔软的唇上移不开,直到呼吸交叠,只差咫尺便能吻上这个两月以来怨过想过的人。 忽然风铃一动,一个稚嫩的声音遥遥地传来, “小风哥哥小风哥哥~” 风银瞬间清醒过来猛地别开脸,季风闭了闭眼直磨牙。 “你们在干什么呀?” 季风颇为不满:“玉生,你是不是又偷懒,跑到风舞台来做什么?” 玉生小嘴嘟着,着急道:“我没有偷懒,是岺扬师尊让我来找小风哥哥的,咦~这个哥哥是谁啊,玉生不曾见过。” 季风脑子里搜刮着语言该如何跟这小不点介绍,“这是——” “哦~我知道,”两人都看向他。 玉生恍然大悟般:“是嫂子,以前你和洛商哥哥就是这么说的。” 风银脸飞红,竖眉瞪了瞪季风,季风摊了摊手,讪讪笑道:“我可没这么教他,小孩子童言无忌,别在意别在意~” 回头就对玉生眨眼小声道:“玉生真乖。” 说着搂过了玉生,道:“好玉生,师尊找我干什么?” 玉生乖巧地答道:“师尊让你带上嫂……客人一起去琼华峰枫院吃顿饭。” 季风道:“饭点都过了,吃哪门子饭?” 玉生解释道:“师尊还没吃呐,说让小风哥哥去给他做几个菜。” 季风睁大眼:“做几个菜?我?饭堂没菜了么?厨子告假啦?我敢做,你们敢吃么?” 初生牛犊不怕虎,玉生开心道:“敢啊敢啊,玉生可想吃小风哥哥做的菜了呢。” 季风咳嗽一声,道:“既然这样,我也不顾你们死活了,做菜可以,你问问这个哥哥愿不愿意一起去吃。” 玉生转头看向风银,不知怎的面对一张天垣无二的脸他有些怯,嫩生生拉起风银一寸衣袖,摇了摇问:“嫂……哥哥,一起去吃饭吧,小风哥哥做的菜可好吃了。” 旁人不懂玉生对季风的无脑吹,风银还是满脸不信地看向季风,季风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风银这才点了点头:“嗯。” 玉生高兴得跳了跳,自觉的牵起风银的手就带他往琼华峰方向走,风银被这只软乎乎的小手拉上的瞬间还愣了愣,还是跟了上去。 季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大手拉小手地走了,不满道:“玉生,有了新哥哥就不要我了?刚才谁求我做饭给他吃?” 玉生一脸为难:“可是……” 季风受不了他这个,忙止住道:“得得得,别可是了,师尊让你离我远一点是吧,行,走吧走吧,别管我,这臭老头。” 话落季风眼睛一转,绕到了风银身边,悄然牵起他的手,还在风银转过来警告地看向他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玉生说:“你见异思迁,我也不要你了。” 玉生哼道:“不可能,你才不会不要我呢,你就是想找借口牵嫂……哥哥的手,你还偷偷说师尊坏话,师尊听到了一会儿肯定揍你。” 季风嗤笑:“人不大嘛,懂得倒挺多,话世轩的话本没少听吧,我去告诉师尊让他连你一块揍。” 玉生哪里有季风狡猾,并不懂师尊只会觉得罪魁祸首是季风而追着季风满山跑,只知道自己真的跟着师兄们偷跑去听了书,肯定会挨揍。 “你欺负我。” 风银一左一右被这两个人牵着,一路听他们吵嘴个没完,觉得这副场景又奇妙又好笑。 三人走到了北山十二峰群的琼华峰枫院门口,季风忽然停住站在他身前,将斗笠又给他戴上了。 风银莫名:“这是作何?” 季风一脸正经地忠告道:“乖,戴上,进了内院再取。” 踏进枫院,院如其名,参天红枫如盖,落叶纷纷,一眼看去能看见枫树下站着一只灵兽,高傲地昂着头,眼睛斜斜地睨着进来的三个人。 玉生指了指灵兽解释道:“岺扬师尊在院里养了一头灵兽,叫威武,就是他了,威武虽然看起来凶,但其实是很乖的,对人都是乖巧安静爱答不理的,但他有一个毛病,就是特别喜欢美人,看见美人就会很热情,非常热情。” 话语间,风银好奇地回头看,隔着白纱朦胧的,忽然一阵风吹起,恰就将他的薄纱吹出了一条缝,又恰好被高傲的威武瞥见了纱中之景,登时眼神一变,随后撒腿就往风银这边奔来,直接扑到了风银。 季风和玉生惊得倒吸一口气,赶忙上前阻拦,玉生冲上去挡在风银身前,挥舞着小手不让威武靠近, “威武威武,这是嫂哥哥,不许无礼,走开。” 威武扑在风银身上,两颗眼珠子直勾勾得直冒星星,深处舌头就要舔风银。 这还得了。 季风死命抱着威武的头往后拽,威武不满地连连叫唤,痴汉一般望着风银,季风喊道:“威武你给我回来,住口,你这流氓狗,下来,不许舔他!!!” 风银被这混乱的热情弄的不知所措,怔怔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阻拦威武,季风急中生智,道:“威武,你放开他,我给你个好玩的东西。” 威武闻声停了停看向季风,季风腰间的骨扇似有所感地抖了抖,预感不妙正要逃跑,被季风一把逮住扔给了威武,威武一口叼住了骨扇,满心欢喜地放开风银走了。 季风看着威武高傲的背影不忍道:“钦墨,委屈你了。” 钦墨瑟瑟发抖,钦墨默默流泪。 季风把人扶了起来,关切地问:“没吓着你吧?” 风银摇摇头。 玉生道:“威武看久了门中的人,本来对着掌门都不会搭理的了,今天见到嫂哥哥太开心了,把我都吓了一跳,威武从没见过嫂哥哥这么好看的美人呢。” 风银抿了抿唇,还是道:“别叫这个。” 季风嚣张地狂笑:“哈哈哈好玉生,你快别说了,你嫂哥哥耳根子都红了。” 玉生也笑,一双干净的眉眼弯起来:“嫂哥哥害羞啦。” 季风看了看风银逐渐冻冰的脸,大喊一声:“玉生快跑,你嫂哥哥要打小孩了,我帮你拦住他。” 玉生火速就跑了,几人哄闹着来到了内院,玉生小小个子推开门,忽然头顶飞过一个什么东西,他缩了缩脖子,转身看去,是一只鞋子直直地砸向季风。 季风眼疾手快地躲开,叫喊道:“快来人啊,岺扬师尊谋杀亲徒弟啦~” 门后一鹤发童颜的修者推门而出,修元灵者,容颜不衰,此人白发三千仍容光焕发,青衣翩翩世外高人之风尽显,如果不是手上还拿着一把扫帚的话。 “……” 季岺扬提着扫帚就朝季风追去,季风满院子躲他,听得他嘴里骂骂咧咧道:“臭小子,跟玉生说什么了,好的不教,就知道带坏师弟,能耐了,还敢在背后骂我,你当我听不见呐!!!” 季风边跑道:“冤枉啊师尊,我最近老实得很,哪里又带坏了玉生?不敢骂你啊,师尊听错了,好师尊,有人看着呢,给我点面子,你不是让我给你做饭嘛,把我打坏了,谁给你做!” 季岺扬跑累了,终于停下来,扫帚一仍指着季风:“你给我等着,今天有客人在我姑且不下你面子,滚去厨房做饭。” 风银看着俩师徒满院子你追我跑,最后季风老老实实跑去做饭,还把玉生叫上去给他帮忙,玉生高兴的应了一声,颠颠地跟了上去,而季岺扬这才嘟囔了两句,拍了拍衣摆,整理好仪表,哼了一声。 原来师徒之间可以这样相处吗? 季岺扬整理好衣冠后,看见了风银,然后咳嗽一声,将手背在身后,仪表又恢复了长老的持重,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你就是那位阆风少君了吧。”季岺扬走到他面前,眉宇间不似方才,多了一丝严肃。 自从踏进时风门山门那一刻,风银那对世人的敌意好像都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但看见季岺扬送走了季风面对他的样子,他又敏锐地感受到了不善。 季岺扬原本做好了一番威胁的措辞,但到底人心是rou长的,看着这样警惕他的风银,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为着季风,他也不愿再为难,叹了口气,说:“罢了,跟我进来吧。” 季岺扬负手走在前面,追忆般道:“风儿和他父亲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父子俩脾性一个样。” “坐。”风银跟他面对面坐下,季岺扬看了看风银,道:“你怀里那颗吊坠,是风儿送你的吧。” 风银一顿,将吊坠取出来缓缓递给他,季岺扬抬手,道:“我不是想拿回来,你收着吧,当年为了这块石头,那小子没少折腾人,一说想要一块玉,又说不上来什么样儿的,满世界的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又被人给不小心弄坏了,哭了三天三夜呐,谁都拦不住,后来又不知找了多久才又找到这么一块。” 风银静静地听着,季岺扬继续道:“风儿从小就是这样,一意孤行,执拗的很,当年我拦不住舜华,如今也劝不了风儿,便随他去吧。” 风银不知道季风做过什么,也没去想季岺扬话中的劝不住他是什么意思,只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话。 季岺扬:“方才在院中你也看到了,风儿这人从小有自己的注意,性子又顽劣的很,作天作地的成天惹祸,跟没心没肺似的成天嘻嘻哈哈,但自你走后,老头我看在眼里,这两个月,我也没见他笑过。” 风银垂下了头,像在问自己:“我吗?” 季岺扬道:“你们俩都是好孩子,也都是苦命的孩子——” 不远处厨房传来一阵稀里哗啦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季风慌忙喊道:“玉生,快把厨房圈起来,隔音障啊隔音障~” “……” 季岺扬额角跳了跳,道:“算了,今日说了这么多,也只是希望你俩能好好的,你和风儿的父母都因为那件事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们这些幸存的老人,惟愿你们这些后代能够好好的。” 季岺扬说这话的时候视线落外面不知名的地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十二年前恩怨未清,世人贪念不止,如何能够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