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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风城仆仆之我在美国的日子

    20世纪80年代的最后一年,我从北师大教育系毕业,分配到了一个不太适合的工作岗位,时刻都能体会到瑰丽的青春哗哗流走的无情。但好处是,置身“北京男—北京女—外地男—外地女”生物链的最底层,我得到了一纸令人趋之若鹜的北京户口。

    转年职工春节联欢会上,一位和气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叫我小师妹,还敬了我一杯。原来他是我母校50年代的毕业生,名副其实的老校友。更糟的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他位居单位的第一把交椅,难怪会问我适不适应,工作上有没有问题。

    当然不适应,当然有问题,不是谁的错,就是不般配。我很想再学些什么,亲朋中有出过国的,难免不被他们口中的花花世界所打动,加之我是地道的英语盲,目不识a,放眼远眺,最终得出懂点英语没有害处的结论。

    在顶头上司面前碰了钉子后,经人暗示,我把脱产报告小心翼翼地提到老校友面前。他毫不犹豫地说年轻人想学就学,别把时间浪费了,好像就差催我快走了。于是我咬牙办了一年停薪留职,此举意味着离经叛道,跟职称和升迁等就恩断义绝了。

    我先在惴惴中参加了一个培训班,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位英语老师,来自加拿大的义工莱斯利小姐,跟她学了半年的听力和口语。之后我返回原单位上班,自学之余,在中关村一间小破房碰见我真正意义上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英语老师俞敏洪。那时他还不是名满天下的留学教父,而是位留着波浪卷发、学长模样的年轻人,我每周两晚长途跋涉风雨无阻去上课。

    幸亏事先我不知道他是北大英语系的,否则一定会被吓死,等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兴趣、激情和梦想吸引住,即使辛苦也欲罢不能了。一起上课的同学都是附近名校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基础好水平高,使我产生了癞蛤蟆想吃天鹅rou的想法,同时也迸发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感谢俞老师,经过两个爱恨交加的四季,我先后攻下了托福和gre,曾经遥不可及的美国近在咫尺了。我面临过两个选择:东部一所名校全额奖学金继续教育专业的学习;中部一所州立大学半费攻读商科。

    最终我放下了面子,带着几分轻松几分懵懂,倒向了后者。因为尽管我考试时可以拿到不错的分数,但是并没有做学问的天赋,而对跟现实生活联系广泛的职业更感兴趣。我有位堂姐是会计,刚到五十岁就退休了,除了返聘还兼做半职,自在又悠闲。我非常羡慕,希望将来能像她一样有钱有闲去干喜欢的事。

    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从头开始学一门全新的专业,谈何容易,毫无疑问我为此付出了不少代价,小到被美国大使馆拒签三次,大到为学费奔波,以及源源不断的功课压力,期间的艰难困苦无以言说。可能许多人会觉得我挺折腾,不过如果时光倒流,我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无怨无悔。

    我入读的大学叫东密歇根大学,坐落在离底特律不远的一座小城,只是所普通的公校,尤其在大名鼎鼎的邻居密歇根大学的笼罩下,更少有傲人之处。但当地人仍然非常为之自豪,大家都专注自己的事情,没人比来比去,确是个能让人踏实实干的好地方。

    我刚开始对学校条件之优越惊讶万分。记得大雪天隔着落地玻璃窗,对着碧波荡漾有着五十米泳道的室内游泳馆发呆,可惜没工夫去奢侈一把。还有结束漫长的一天后,我精疲力竭地拖着双腿走在空无一人的商学院,脚踏柔软的地毯,耳边是低回曼妙的音乐,眼中柔和的灯光一层一层从天井挥洒而下,把底楼休息区橘红和鹅黄的椅子映得如艺术品一样亮丽而温暖。只是故国、家乡、亲人和朋友全留在了身后,自己的一切都被一架越洋飞机连根拔起,除了珍惜眼前的机会,再无他路可走了。

    但我是个心性自由、向往远方、不喜欢被拘束的人,从来都不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除了想步堂姐后尘之外也没有什么理想和规划。好在对读书本身感兴趣,因此面对一块块砖头一样厚重的专业书,能够死啃下来没商量。

    其实有书的倒简单,至少还知道在跟谁较劲,更吓人的是很多没有书的,全凭自己去搜集整理和探究。我很没出息地在成本会计的考试上崩溃过,被教税法的教授罚站过,起早贪黑累到吐血方忙完的作业最后没保存过,甚至对活着这事也了无生趣过……当然,三年时间里,我完成了24门功课及在保险和地产公司的全职实习,抽空在餐馆或校园打工,每天与不同的人打交道,比付出更多的是回报。

    拿到财会硕士学位后,因为喜欢芝加哥的风景优美、活力四射和就业机会充足,我搬来了这座城市,先后在律所、酒店和科技行业做了多年的内部金融分析员和高级会计师。作为外国人,身份一向是一道难跨又不得不跨的坎,大学和高科技领域容易些,外籍员工多的公司也比较好,我就占了后者的便利,勤恳工作了三年多后获得了绿卡。

    这个过程是既自然又必要的,对多元文化的美国社会来说只是又多了一个新移民,对我则意味着有了更多的选择权。我跟老美同事相处得始终不错,即使有发生矛盾的时候,认真敬业,坦诚交流,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透明,就是解决的法宝。在美国企业文化的熏陶下,以及横跨不同行业的经历,让我褪掉了很多弱点,变得越来越通达。最有意思的一点是我从没感觉到被歧视过,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心理强大,总之谁爱歧视就随他们去吧。

    不过艰难困苦孤独挫败也曾是常态。记得有一次我近两个月没说过一句中文,因为身边一个华人都没有,自己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到大年三十那晚往家打电话,猛然意识到跟母亲讲话的温馨,不禁泪流满面,但还得不让她听出来……

    好像有一件事不论在哪都无法避免,与身居在何处没有太大关系—而立之年后,生活的童话开始像泡沫一样一个个迸裂了,玫瑰色慢慢让位于暗灰。这个变化让我在疑心重重中思考生存的终极问题,逐渐拥有了自己的信仰,从此也获得了全新的使命。

    新世纪的第一年,我认识了一个学数学和经济的德国人老彼,一连串的巧合,使得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结了缘。随着女儿和儿子的到来,以及陆续领回的猫猫狗狗,我又华丽又褴褛地一转身,练成了武艺高强的主妇。

    在这个被称为风城的大都市,从开着一辆丰田独自闯来,到拥有了根植于此的生活,说英语多于中文,吃面包多过饺子,不修边幅,种花养草,看球赛,做义工,选总统,关注中美之间的大事小情,明明白白地,已把他乡当故乡了。

    关于美国生活的话题,永恒地见诸于媒体网络,曾经喜好舞文弄墨的我被人问起过,偶尔也闪过自己何不写一写的念头。但完成这本文集实乃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它跟我繁忙的日程完全没有交集,就生生地挤进来,盖因我终有一颗八卦的心吧。对于生命的一段段旅程,一幅幅风景,有的人默默收藏在心底,有的人丝毫也不留意,有的人则喜欢说一说—我属于最后这一类。

    具体地讲,我是从2011年初开始着手准备本书的前身—一些中文涂鸦的,主要记录凡人小事的点滴。当时我不会中文打字,因此全部用圆珠笔写在纸上,然后慢慢誊到电脑里。用电脑敲英语我习以为常,但中文极具挑战,没有了一笔一画细细研磨的逸致,思维总被打断,顾得了手顾不了头,脑子清醒了爪子又乱套了,并且一关机一切都烟消云散,感觉很抓狂。

    好在陆续练了半年多,终于与时俱进了,遗憾的是那些布满勾勾画画的手稿早化成了纸浆,留下几张作纪念就好了。

    我没有预料到这些东西有一天将会被装订成册,与更多的人分享。所以端坐在这间自己鏖战过无数个周末和夜晚的咖啡厅,呼吸着空气中溢满着的新出炉的面包香,既惴惴然又欣欣然,欧耶!

    本书首先献给我老妈吧,感谢您耐心地从七十多等到了八十岁;感谢从安娜堡起就永远给我支持的朋友们:老燕、老强、晓卉、老朱、小惠、小冯、小方、小李、小孙、老李、冬冬、小熊……感谢在芝加哥结识的家人和朋友:老明、奥拉、劳里、丹尼尔、比尔、老赵、老柳、小王、教会读书小组的成员……还感谢个别认为我不务正业的人,对于最终捣鼓出一本书来这件事情,我自己也是很意外的。

    更感谢俞老师,二十年后我给你发了一封中文邮件求接见,只想面谢当年的辛勤教诲,还有点小私心就是,我再也不怕你考我英语了。没想到你鼓励我搞写作,并耐心读我用闲置二十多年的中文写的八卦。在中国时你教我英语,到美国了你辅导我中文,如此逻辑,吓煞人也。多亏本弟子把“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牢记在心,不敢怠慢。

    最后衷心感谢每一位翻开这本书的读者,祝愿大家对生活永远充满信心,即使在最不可能的日子里。

    花虎

    2017年9月于美国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