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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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玄婴却没有直接面对这个问题,只淡淡道:“你与从前的赵青主相比,果然变化不大。”连江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端起茶杯,白蒙蒙的热气袅袅散出,如同淡雾,雾气朦胧中,连江楼英俊平冷的面孔不但没有被软化得柔和几分,反而似乎更加坚硬了些,他平静道:“做好你该做的事,至于其他,与你无关。”季玄婴目光微动,拿起一枚果子握在手心里,神色无波地道:“放心,我的好奇心从来不多。” 连江楼看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将画用镇纸压好,让它慢慢晾干,这时却见季玄婴在椅子上坐下,道:“你似乎并不担心他说的话……他既是要你为他生儿育女,一来是出于私心,二来却是要借此破你道心,你以自身血rou孕育子女,一旦生下,就是因果羁绊,极有可能令你的道心出现缝隙,再不能完满,这件事,你应该很清楚。” 连江楼微微侧首看向季玄婴,但对于这些话却仍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道:“你说得不错,他的本意,的确如此。”季玄婴精致的眉尖微皱:“既然如此,我很有兴趣知道你准备怎么做,虽然他如今rou身尚未成熟,但他的情况毕竟特殊,也许几十年后才能成熟,但也可能很快就突然生长,究竟如何,你我甚至他自己都无法确定,一旦他在短时间内成长到能够令你有孕的程度,到那时势必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关于此事,大可不必担忧。”连江楼忽然淡漠开口,那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流转着什么,隐晦得几乎捕捉不到,他面无表情地走向窗前,任自己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刺目的阳光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那平冷如石的声音缓慢响起:“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季玄婴闻言,如清墨般的长眉缓缓挑起,语气之中毫无情绪,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到那时,我不认为你有拒绝的权利。”连江楼眼望窗外景色,双手负于身后,少顷,他转过头,神情漠然地看向季玄婴,只有在某些方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的同类,才能看出他那眼瞳最深处的冷酷,就见这个男人以绝对冷静的语气徐徐说道:“吾辈探索天地大道,人间之情固然可贵,却也无非是建立在短暂百年人生的前提下,若放在不朽人生之中,便只是一段经历而已,纵然珍视,亦可割舍。” 连江楼说着,右手放在腹部前,沾着衣料轻轻触碰,似在抚摸,但实际上却并没有真正接触到腹部,他面上静如止水,嘴里却说出一段血淋淋的话来:“……当年瘟疫爆发之后,万绝盟已有败势,再难力挽狂澜,如此,我便亲手以利刃切开腹部,割除腹中孕囊,因此即便日后他rou身成熟,我也永远不可能由此为他诞育子嗣。” 此话一出,饶是以季玄婴的定力,都是面色大为震动,要知道侍人之所以能够孕育胎儿,就是因为体内有这孕囊,代替了女性zigong的用处,一旦没有了孕囊,就像女子没有了zigong一样,没有本质之别,当然就不可能再怀孕,连江楼此举之狠之绝,竟是从一开始就断绝了任何可能! 这样一个一心向道的男人,或者说怪物,谁能动摇他的心意? 然而下一刻,一声低低的轻笑便突兀地自门外响起,一开始是轻柔,到后来,却是笑得滴滴见血,紧接着,就听那声音道:“……原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第342章 三百四十二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声音慢慢道:“……原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话音未落,原本掩紧的门已被人从外面缓缓打开,伴随着一声‘吱呀’轻响,身材纤细的少年穿着一件青衣走进来,撩开珠帘出现在殿内两人的面前,他的容颜绝美稚嫩,只是此刻那明亮的眼眸内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红色瞳子里的沉凝已经变得不再像以前那般稳定,虽然乍看上去依旧还是像一泓静湖一样,但终有不同,平静却不可捉摸,他微侧着头,眼神平静地望着正前方,那是一种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冷静,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但这些许的波动瞬间就被漠然所代替,他望着连江楼与季玄婴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勃然大怒,更没有暴起伤人,他只是将目光在连江楼与季玄婴之间游移了一下,然后就定在了前者的身上,这时他舔了舔嘴唇,仿佛有些干渴,道:“我刚才来到门外,听到了你们的话……从你说‘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开始。” 事到如今,没人还有心思去想原本这个时间应该在书房处理公文的师映川为什么会来这里,但事实上生活就是这样喜欢跟人时不时地开一个恶意的玩笑,有的时候无伤大雅,但有的时候却足以将人推入深渊,此时外面热烈的阳光洒进殿内,照亮了大部分角落,也照亮了师映川那比阳光还要明灿的容颜,以及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但尽管如此,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整个人都被阴影所笼罩,明明是在微笑着的,但只要看他的眼睛,就会让人觉得这个人也许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理智,正处于即将疯狂的边缘,彻底地把什么撕开来,就算是普通人这个样子,也会有些骇人,更不要说师映川这样拥有着无边权势与力量的强者,这已经不仅仅是骇人那么简单,此刻的师映川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面无微波而胸有狂雷。 至此,季玄婴的眉头跳了跳,一贯少见波澜的脸色也终于有了变化,虽然他面上淡漠的表情并没有丝毫恐惧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心脏却是悸动,更是感觉到了危险,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是他身为武者的一种直觉,在无数次战斗杀戮中经过千锤百炼才逐渐形成的敏锐直觉,尽管现在的他修为被禁锢,但这种同野兽与生俱来的天赋相类似的由后天培养出来的人类直觉,却是不会被禁锢的,此时此刻,季玄婴的心脏微微抽缩起来,心思更是无法转到别处,以往就算是他曾经身处极其危险的境地,这种危险之感都没有如此强烈,然而在今日,此时,面对着正面带微笑的师映川,他却是感觉到了血腥与死亡交织的冰冷气息,那是仿佛能够将一切都统统撕成碎片的狂暴,对方目光之中的寒意如剑如刀,直刺心底! 同一时间,对于此刻的师映川,连江楼也像季玄婴一样,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正在酝酿着的恐怖风暴,明明是身材纤细的少年形容,然而站在那里,就已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压迫感,但面对着如此糟糕到了极点的危险处境,连江楼却仍然目光平静,也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仿佛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所以认为任何试图补救包括请求原谅甚至辩解的行为都已经没有意义,起不到丝毫作用,既然如此,那么不如从容面对,只是那锐利的眼睛此刻看着不远处的少年,薄薄的唇角终究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遗憾。 师映川站在当地,目光森冷地盯着连江楼,眼中点点幽火,仿佛在燃烧,他几乎想要咆哮,想要质问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忽然觉得很恶心,很想呕吐,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吐都吐不出来,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些话,字字落到耳中,就像是惊雷一般令人骇然呆住,然而思绪却偏偏快得让人反应不及,大脑本能地高速运转起来,曾经无意中捕捉在眼内的一些连江楼的怪异表现以及由此引发的些许疑惑,在这一刻终于悄然消失,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并不真是他多疑,真正的答案早就隐藏在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方面,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师映川并没有暴怒,也没有做出任何疯狂的事,他只是面带机械性的微笑,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冷静,就像是一把最锐利的刀子,直插任何他视线所及之人的心口,他就这么看着连江楼,眯着眼睛想了想,少顷,他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一面用了很缓慢也很诚恳的语气开口说道:“是啊,你看,我一直都在怨你恨你,我恨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一手撕毁了你曾经对我的那些承诺,所以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狠狠伤害了,但是呢,我必须得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当初我将你擒到摇光城,即使已经说过很多绝情的话,但在刚才之前,我必须承认,我内心深处对你其实还是抱有那么一丝丝幻想的,对,幻想,想过也许时间会改变我和你,会逐渐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无论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曾经发生过多少事,但随着以后孩子的降生,也许一切都会有所改变,从前丢失的那些宝贵的东西,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重新回来……是的,我的的确确有过这种念头,确实有过,也许你会觉得我真够贱的,都被践踏成那种样子了,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念头,活该,真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我知道的,不过我还是不否认我心里确实这样想过。” 一直以来,师映川所受到的创伤是由无数个难以承受的伤痕所积累出来的,烙得他皮焦rou烂,可生活却依然不肯饶他,狂笑着挥舞以真相为名的利剑,用现实再次扎得他鲜血淋漓,扫荡着心底深处残余的那些温柔,让他无处可逃! 说到此处,师映川似乎语塞了一下,他的腰身有些微佝,显得似乎有些落寞与疲惫,而不是发怒,但是在宽大的衣袖里面,洁白如玉的双手却紧紧握住,用这种方式来用力控制住此刻说不出究竟是悲伤还是心灰的情绪,连江楼看着他,心底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陌生感,眼前这个人还是那个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说不清楚哪里又有了很大的差异,不过这种念头在心中也无非就是一闪而过,并没有时间去仔细审视,因为这时师映川在沉默了几次呼吸的工夫之后,接下来突然就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他目光看向远处,然后又看着连江楼,想要哭,但更想狂笑,最后他缓缓摇了摇头,眼里的不甘,愤怒,仇恨,怨毒,灰心等等无数负面情绪,都就此接踵而来,但都控制着不让它们爆发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呢,每一次绝望痛苦之后,他都强迫自己将悲愤转化为动力,拼命地提升自己的实力,想要拥有保护自己不再陷入痛苦境地的力量,于是他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可是为什么,即使他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最强大的武力,到头来却还是受到了伤害! 师映川‘呵’地古怪笑了一下,轻轻拍着手,如同欣赏着一出蹩脚的戏,他脸上似悲似喜,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诡异的平静,仿佛是在细细斟酌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最后淡淡说道:“……是啊,希望,然而,老天在给予我那么一丝丝希望的同时,却又准备了更浓烈的绝望,知道么,这些日子在一起的时候,看到你对我很好,我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后来我跟你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不论男女都要叫宁神通,那时你就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连表情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只是心里不快活,不愿意有孩子来束缚自己,不过,事实证明是我错了,其实那个时候,你心里大概是在嘲笑我罢,嘲笑我在做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梦,我就像是一个白痴一样在傻乎乎地幻想着可笑的将来,而你冷眼旁观,看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哈,不得不说我自己真是个蠢货,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那样的想法,竟是如此虚妄。”他顿一顿,凤目微睁,眼里蕴了一缕似喜似悲的颜色,道:“你这算是在还我么?当年我自己剖开腹部,取出女儿,没想到后来你却也照样在腹部给了自己一刀,取出了不该取出的东西,这算是一个惊喜吗,还是说,这是一个偿还?一刀还一刀?” 这番话说得很慢,很平缓,导致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说到这里,师映川抬起头来,望着连江楼,此刻的师映川,完全没有什么疾言厉色的样子,但那眼里却分明汹涌着一丝冷意,瞳子深红如血,他古怪地咧嘴一笑,双手摊开,神色转变为轻松模样,却偏偏让人觉得他笑得有些惨然,他就这样笑着,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我想过的,真的,我想过我们的将来,我无数次扪心自问,究竟能不能放下我们之间的恩怨,虽然很难得出确切的答案,但我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在时光面前,也许所有的事情都最终会过去,也许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们会忽然发现那些仇恨与隔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悄悄消失了,未来将变得不同,那也许会是另一篇崭新的人生……但是,你听着,连郎,现在的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恶心,你做的事让我觉得恶心无比,是的,太恶心了。” 连江楼静静无言,只是沉默地看着师映川,眼中眸光波澜不惊,非常地平静,季玄婴在一旁也同样不曾出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也没人知道应该如何反应,这时师映川深深望着连江楼,眼神中有一闪即逝的痛苦,但他不愿表现出来,于是他选择继续笑着,目光一厉,让自己显得浑不在意,那漂亮的嘴角微扬,摊开双手,声音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如画的长眉却些微挑起,看起来很平静,却又隐约泛出一丝渗人的凉意,致使这种平静就仿佛是海洋一般,在宁静的表面下暗藏着汹涌狂涛,师映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有些温柔,只不过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极其笃定而沉重,只见他眉心曲折成峻川险峰之势,淡淡道:“我现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说点什么,可却又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江楼,你能明白这种感觉么?直到今天,直到刚才,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想得太可笑,我终于彻底明白了,或者说,是现实来得太突然太残酷,让我不得不明白,明白你是永远也不会转变心意的……连郎,你拥有我佩服的一种品质,那就是顽强狠决,无论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你都百折不挠,永远不会放弃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永远可以淡然面对一切,是啊,你怎么会改变呢,你是赵青主,是连江楼,是一个有着独一无二的特质的男人,如果随随便便就可以改变你的信念,你的追求,那么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冷酷绝情的男人么?我是个自欺欺人的蠢货,我只是觉得以后我们之间会产生变化,也许某一天会出现我给你的幸福,但是我却忘了这种所谓的幸福,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所以……我认栽了!” 难道宿命的长河就是这样的吗,一旦卷入就再也身不由己,无论多么拼命地去抗争,去挣扎着想要游出来,但迎接你的却总是残酷的终焉,在历经了千般磨难万般痛楚之后,以为总算是解脱了,可是最后却发现,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做着徒劳的挣扎罢了,可怜又可笑! 师映川嘴角向上弯曲,蓦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好看,声音听起来也很轻松,但这笑容怎么看也找不出愉悦的样子,反而很有些暴戾的意味,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渐渐冷却,这令师映川突然就有一种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的感觉,然后他就缓缓走向连江楼,那赤色的眼睛此刻就像是一面镜子,能够反射出很多事物内部隐藏着的真相,这一刻,即使心中万般不愿承认那残酷的人间真相,可是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时,师映川突然就发现自己的承受能力其实未必就像想象中那么强,在经历了这世间许多挫折苦难之后,迎接自己的却仍然是命运那残酷的嘲弄,这个认知令师映川嘴角扯出的笑容显得有些荒唐的意味,他来到连江楼面前站定,抬头看着高大的男人,他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没有难过,没有紧张,更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歉意,师映川自失地笑了一下,目光紧接着向下移动,最后来到对方的腹部才停了下来,师映川顿了顿,然后伸出手,精致的面孔上神情复杂,他似乎想要去碰一下那里,以此确定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并没有这么做,一时间师映川闭了闭眼,低低一笑,额头上却绽起了一道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沉默了一时,心底滚动着非常灼烫的熊熊焰浆,促使他本想以冷酷的表情和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但话一出口,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变了味道,声音有些苦涩更有些疲惫地喃喃道:“你果然够狠,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了不起,果然,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啊,绝情绝义赵青主,狠辣无心连江楼。” 话到最后,那声音之中也已变得带有几分冷厉,刚才还因巨大冲击而凝滞的思维在此刻终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说完,师映川睁开双眼,抬起头,看着连江楼,他想起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了那些恩爱缠绵,也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些惨痛无比的经历,原来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地压榨着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的,哪怕曾经试图反抗,却往往总是尽数石沉大海,世事如此,任谁都不能逃脱……他自嘲地这样想着,同时眼中闪过绝然之色,声音里更是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嘲弄与无奈之意,毫不犹豫地盯住了对方的眼睛,道:“在你那看似已经驯服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人类最为深层的恶意……我想,任何一个人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都不会再冷静下去,更不要说我是那么地深爱着你,这对我的打击势必会更大,但是为什么,我发现自己现在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 师映川说着,挺直了腰,以他现在的身高是无法平视连江楼的,这样的话,从气势上就势必要大打折扣,但此时的师映川却以仰视的姿势作出了俯视吞噬对方的气魄,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一缕缕近乎发紫的血丝充斥了眼球,将原本就是鲜红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浓重的猩色,令他绝色的面貌显得尤其恐怖起来,他自认已经具备了与世间的一切去抗争的力量,但不可否认的是,就在自己已经适应了生活的平静之后,生活却再一次让他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天意如刀,冥冥之中真的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步步地颠倒并玩弄着每一个身在漩涡当中的人的命运,令彼此都身不由己地踏上了最终的宿命,无可逆转。 连江楼冷毅的眉宇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波动,他彻底沉默着,面部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板,看不出任何变化,也许他是在等待着什么,准备接受即将而来的一切风暴,但无论如何,普通人在这种境况下势必会出现的反抗,企求,疯狂乃至恐惧等等,在他身上都不会出现半点,这副样子看在师映川眼中,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突然就不愤怒了,不委屈,不仇恨,甚至不生气,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都是空旷的寂寞,然后他就大笑了一声,笑过之后,他的声音彻底凉了下来,微笑道:“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那就是……解脱!是,就是它,就是解脱,我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不,这不是气话,也不是我失去理智才这样讲,我现在很清醒,所以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解脱,不必再那样纠结了,一切都轻松起来了。” 在师映川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旁季玄婴分明看到一抹哀伤在师映川绝美的眉宇间微微漾开,就好象一滴黢黑的墨汁滴溅在雪白的纸上,再也无法消去,这是季玄婴两世之中第一次见到师映川这个样子,而师映川这时已呵呵笑着,他抬起两只手,捧住了连江楼英俊的脸庞,他认真看着这个男人,很认真地审视,这世间很多人都能够麻木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境遇,因为这些人没有对此抵抗的能力,所以连挣扎都不曾尝试,而自己呢,自然是不甘如此的,所以一直以来只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提升力量,认为只有力量越强才越能掌握一切,却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或者其实自己知道,但却不肯承认,承认有些事即便是自己再强大,也依然无法控制,那就是人心!力量赋予了自己盲目的骄傲,而那种深藏于心的骄傲与自信,在此刻他不得不接受残酷现实的时候,就变成了刀子,狠狠将他刺痛,只剩下强烈的自我厌恶,反复地折磨这一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师映川这样注视对方,就笑着说道:“虽然我很愤怒你耍了我,但是同时我也很理解你,如果我处于你的位置,我想我也很可能会这么做的,真的,我说的不是气话,所以啊,怎么说呢……总之连郎,我现在忽然并不怎么恨你了,因为我刚刚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你跟我,我们两个人,其实是不适合成为爱人的,你想想看,两个同样个性太强的人,是不是很难在一起?因为这样的个性导致谁也不会为了对方而放弃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么?好罢,尽管很可惜,也很痛苦,但眼下我仍然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庆幸,庆幸刚才我得知了这一切,所以能够早早解脱出来,不然的话,时间越长我只会受伤越深,只会越发不幸。” 师映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坚定,他的手指在连江楼的脸上轻轻抚了一下,这胸腔里的一颗心在滚油里反复煎熬,在刀山上反复扎透,早就已是破碎不堪了,他深邃的赤瞳中流转着复杂之色,更有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我累了,也厌倦了。”他这样说道,微抬着头,静静望着男子英俊的面孔,有些不舍,但更有决绝:“我是爱着你的,这一点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所以,你对我做过的很多过分的事情我都可以一一原谅,但是,我不可能永远地包容下去,将你所有的错误都容忍了,因为我终究有着底线,如果真这样一味忍耐的话,我就是在犯贱,就是被打了一耳光之后,却还笑呵呵地把另一边脸送上去的贱人。” 师映川收回手,抬起眼皮,心中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释然,刚才那些话,道尽了他压抑已久的辛酸,他克制着自己,如此心情之下,那双美丽的眸子就这么凝视着连江楼,那透出来的目光犹如清泉一般纯澈,但就是这样的目光,也意味着其中再没有半点情绪,然后就见师映川缓缓摇了摇头,肃然说道:“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我现在真是看清楚了,一块石头无论怎么捂,也永远捂不热,我永远也改变不了你,你的所作所为,一次又一次地让我认识到你这个人到底是多么地没有底限……你追求你的梦想,你想实现你的目标,你把你的求道之路看得高于一切,这统统都没有错,就像是我,不也一样如此么?但是,你的路,你的梦想,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伤害到了我,所以,现在,就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罢。” 说着,师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他的身子挺直,头也傲然抬起,这一刻,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强者,是高高在上的圣武帝君,他是师映川,他依然微笑,但这笑容不代表同样的情绪,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男人,眼眸里仿佛氤氲着熹微的晨光,那眉梢眼角都还有着少年人无法掩去的青涩稚嫩,但却没有那种真正少年的纯真,他字字清晰地慢慢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有着无心之人么?你让我看到了这一切……连郎,也许我该说你是无知者无畏罢,由于你从来没有真正看到我愤怒的一面,所以,你不害怕,所以,你什么都敢做。” 话音未落,突然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师映川已一巴掌重重甩在连江楼的脸上,这一耳光他并没有动用内力,所以以他现在这个稚嫩少年的样子,一耳光并不会给连江楼这样的强壮成年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也还是打破了对方的嘴角,渗出一丝殷红,当下师映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向依旧面无表情的连江楼,他注目于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语气平缓地道:“这是你平生第一次挨耳光罢,那么,就记住这个滋味。”他笑着,雪白的指尖轻轻拭去男人嘴角的一点鲜血,然后送进嘴里尝了尝,淡淡道:“是苦的,就像毒药一样。” 做完这一切,他再不肯看这个伤他至深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就像门口走去,只有一缕渐行渐远的幽然声音响起,语调淡漠而厌倦:“本以为世间再无事可令我动容,如今看来,却是可笑,可笑……”师映川一面说着,一面走向更远处,唇角泛起一个冷漠的弧度,如此,旧的故事就应该到此结束了,自己即将踏上的,将是一个未知的全新旅途……他一直走到外面,微金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任何暖意,师映川站在光影里,脸色冷漠,让人依稀产生一种诡魅可怖的感觉,他对正垂手听候吩咐的帝宫总管道:“叫人收拾出一个院子,让连江楼住着,从今天开始,他的一切生活所需就全部由自己承担,不要拨人伺候他,只定期给他提供米面粗布等物就是,他要吃饭就得自己做,要穿衣就得自己缝,只需让他不至于冻饿而死就是了,其他的都不用理会,除本座之外,不许任何人探望他,你可听清楚了。” 这总管是个中年人,眼下一听师映川的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满宫上下,谁不知道师映川与连江楼之间的恩怨,但偏偏师映川自从当年将连江楼俘虏之后,虽然囚禁,但日常起居却是最高规格的,没人敢怠慢分毫,哪知今日师映川却突然做了这么一个决定,这分明是将那人打落尘埃,连帝宫之中最下等的仆役都不如,莫非是真的厌弃了不成?但想归想,这中年人却是不敢迟疑片刻的,连忙应下,立刻就去派人按照师映川的吩咐开始准备。 上位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刻都会有无数双眼睛在关注着,更何况以师映川如今的身份地位,围绕着他所发生的事情,必然都是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落在有心人的耳中,虽然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不清楚连江楼究竟是因为什么使得师映川做此决定,但并不妨碍消息本身的散布,当天晚上,因为连江楼之事,得到消息的纪妖师悍然闯入师映川寝宫,父子二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与对峙,只差没有动手,最后,愤怒的纪妖师气冲冲地摔门离开,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径自出了云霄城,一路返回弑仙山。 此次连江楼一事纵然令人猜测纷纷,但师映川积威之下,倒也没有人敢拿出来议论,只在私下里嘀咕几句罢了,不过作为当事人,师映川却仿佛完全不受影响一般,再不提起连江楼,就好象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似的,不过就当连江楼遭受贬落之事传出之后,远在万里之外,携有隆纣帝晏勾辰亲手所书秘信的大内谍子已暗中前往弑仙山,而同一时间,宝相宝花进入承恩宗,亲赴大光明峰,与宗正季平琰相见。 生活似乎开始一成不变,一切都平静无比,但过分的平静之下,往往都会酝酿着暗流,随着时间的推移,师映川的脾气逐渐变得越发冷僻,除了少数身边亲近的人之外,已经没有人能够从他脸上看到笑容,而在连江楼被发落的一个月后,季玄婴也一同被关押到了那里。 …… 室内有女子喁喁细语,在午后*辣的光景中透出几分令人困倦的舒缓意味,一些时新瓜果湃在水瓮中,染得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清新味道,偌大的房间里,一张方榻上坐着夫妻二人,中间隔着小巧的矮几,花浅眉素手捧盏,纤细的玉手洁白如雪,胜过手中的薄瓷,她将盛着冰凉酸汤的瓷盏递到师映川面前,笑吟吟地道:“这是妾身煮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酸汤,祛暑生津,夫君且尝尝看。” 师映川接过汤盏,送到唇边喝了一口,花浅眉看着,笑靥如花,这样的笑容点缀在她脸上,使得绝美的面容变得越发柔和,眼下正值暑热天气,她穿着一袭颜色素淡清新的衣裙,并不曾满头珠翠,只挽了最简单不过的螺髻,在油黑发髻间埋了几朵小巧珠花,让人看着只觉得清爽怡人,一时花浅眉见师映川在喝了一口之后,又将剩下的酸汤都喝了,便笑道:“看来夫君还算喜欢这味道。”师映川看了她一眼,道:“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花浅眉微笑恬然,浑不是一般女子的羞涩浅嗔,而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家风度,她望着师映川稚色的面容,柔声道:“夫君喜欢就好。”这样说着,心中忽地就有片刻的微颤,她出身花氏,家族世代经营天涯海阁,无论出身,姿容,天赋还是行事手腕,都近乎完美,自年少时期就有无数倾慕者,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有亲近之人偶尔谈及她将来究竟会花落何方,那时她自己表面上不以为意,但心中又岂会真的不有所憧憬,只觉得这天下间能够匹配自己的男子不过寥寥,后来,她嫁了人,嫁与任何方面都比她还要光彩夺目的师映川,她觉得很满意了,自己不可能找到比这个人还好的丈夫,世间女子不知有多少都要对她嫉妒万分,虽然师映川待她并不如何亲密`爱怜,但应有的一切也都是有的,她也并不贪心更多,然而,她这辈子,却背着他做下了一件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所知的事情。 思及至此,花浅眉面上的笑容淡了一些,这时却听师映川道:“……刚才灵修出去玩,怎么现在还没个影儿,让人找他回来,外面这么毒的日头,不要叫他乱跑,以免中了暑气。”师灵修午后随母亲一起来师映川的寝宫,但小孩子家坐不住,早就跑出去玩耍了,这时花浅眉听丈夫问起,便回过神来,微笑道:“小孩子就该多多地跑跳玩闹,才长得结实呢。”口中这样说着,却也的确有些担心热坏了儿子,当下就叫自己的贴身侍女去寻师灵修,不过侍女刚出去不一会儿,就听有孩子软糯的声音欢快响起:“……娘!”就见生得粉妆玉琢的师灵修脸蛋热红着,从门外跑进来,花浅眉见了儿子,眼里刚带了笑,但随即却又滞住了,循着她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跟在师灵修后面走了进来,师映川见了这人,嘴角的纹路就柔和了一分,道:“你怎么来了。” 这男子自是左优昙,他先向师映川行了礼,又对花浅眉微微欠身,这才含着淡淡的笑意对师映川道:“属下前往东海有些琐事,顺路经过云霄城,便给爷带些小玩意儿,虽不值什么,却也有些趣味,爷平日里把玩一二也是好的。”有花浅眉在场,左优昙说话就不像他与师映川单独相处时那样随意,师映川也知道这一点,正要说话,却忽见花浅眉摸着师灵修的脑袋,垂眼说道:“……夫君既然与魏王说话,妾身就先带修儿回去了。” 师映川闻言,看了花浅眉一眼,他知道花浅眉为什么要带着孩子离开,也捕捉到了对方平静表面下隐藏着的微微焦灼与心虚,不过这时还没等他开口,师灵修却先一步挣脱了花浅眉的手,跑到左优昙面前,笑着脆声道:“左叔叔!”左优昙见他还记得自己,不觉面上就露出笑容,转而对师映川道:“属下这次来,也给小公子带了些孩子们玩的小东西,还算新巧,小公子必是喜欢的。”师映川淡淡一笑,以他的目力,能够清楚地看到师灵修明亮的眼睛里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与亲近,那是最单纯最本能的亲近之意,不受外物影响,师映川心里有些异样之感,但他控制自己忽略这种感觉,只道:“这孩子倒跟你投缘。”一旁花浅眉见此,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却也不能露出半点,一时师映川微微抬起了眉,纤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腕上一串黑色木珠,淡然说道:“优昙,你既然与灵修这孩子投缘,不如就做他义父罢。” 此话一出,顿时四下俱寂,花浅眉之前再如何表现得镇定,此刻却也面色微变,几乎失态,左优昙虽然不至于如此,但也十分惊讶,他愣了一下,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师映川已示意他不必推拒,道:“你我之间,无须这样生分,你在我身边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就连平琰和倾涯也是你看着长大的,若说身份,你乃鲛人一族之主,亦有大周魏王封号,如此种种,莫非还当不得这小子叫一声义父么。” 左优昙听师映川这样说,就知道这已不是随口一提,何况他也确实十分喜欢师灵修,当下犹豫了片刻,就道:“爷既是抬举,属下便也不矫情了,只是……”说着,就向花浅眉看去,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师映川身为师灵修之父,虽然可以完全替师灵修决定任何事,但花浅眉这个生母既然也在场,就总该问一问她的意思才好,师映川见状,遂将目光移过去,对花浅眉淡淡道:“……你的意思呢?”这一刻,花浅眉全身都僵硬了起来,她平生从未这样紧张过,竟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师映川的样子乃至语气都没有什么异样,但她却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那是心中最深沉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看破的巨大冲击与恐惧,明明对方什么表示也没有,但夫妻多年,花浅眉就是感觉得到,那件事情,对方已经知道了! 无边的恐惧将她吞噬,花浅眉天水绿色袖中的手那样凉,仿佛是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她强自撑着,竭力在眼下不要露出什么异样,也或许是她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希望自己只是在疑神疑鬼而已,因此这个美艳万分的女人用力稳住自己,面上依旧是温柔平顺之色,只是眉宇间却多了一分几不可觉的僵滞,嘴角缓缓溢出一缕强笑,道:“……一切但凭夫君做主。” 师映川听了,便转而向左优昙道:“好了,现在这小子便是你义子,待日后他再大些,你就带他去海上多看看,至于海陆之间的贸易往来,更是要让他熟悉一下。”左优昙心情很好,笑着应下,一时又说了会儿话,师映川便让左优昙带师灵修去看师倾涯,师倾涯虽还禁着足,但如今师映川也并不禁止少数几个亲近之人偶尔去看他一眼。 待两人走后,室内便只剩师映川与花浅眉夫妻二人,师映川斜身坐在方榻上,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酸汤,慢慢喝着,花浅眉见状,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也似,但终究不敢开口,只因她不敢去赌,这时师映川却突然道:“……他们两人,倒是投缘。”花浅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应了一声,师映川放下喝汤的汤匙,目光投向花浅眉,却道:“你过来,瞧瞧我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