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林如海也替长庆帝欢喜,更替西海沿子的百姓欢喜,前去替换南安郡王的这位将领十分骁勇善战,想必能免后年的兵败之灾。百忙之中,他也没有忘记女儿的生日。这是她十五岁的整生日,也是及笄之年,因此每日下班回家都会仔细询问贾敏关于及笄之礼的事宜。 想到上辈子宝钗十五岁时尚能摆酒唱戏,自己女儿及笄之时却是冷冷清清,无人在意,虽有荣国府逐渐寥落的缘故,可到底是他们辜负了自己的托付,对黛玉不上心。上辈子黛玉没有体面的及笄礼,这辈子他定要办得热热闹闹。 见林如海从自己梯己里拿出一千两银子给黛玉置办及笄礼,贾敏登时哭笑不得。 对于贾家落难,虽然林如海并未吝啬,叫她从公中拿钱打点,但是贾敏终究觉得为娘家打点,不能从林家出,所以用的都是自己体己银子,林林总总算将下来,约莫花费了三四万两银子,林如海百般劝说不得,只得由她。 因此,今至黛玉生日,林如海无论如何都不愿让贾敏再掏梯己银子。 贾敏道:“老爷何至于此?就算我因娘家的事情花了些银子,可是这二三十年下来,我的梯己有进无出,给玉儿置办嫁妆都使得了。” 林如海微微一笑,更显得气度闲雅雍容,道:“这是我做父亲的一点子心意。” 贾敏倒觉好笑,道:“别人家都疼儿子多些,偏老爷迥然不同,疼女儿进了骨头里。睿儿在你回京后办冠礼时,也没见老爷这样。” 林如海笑道:“儿子穷养,女儿娇养,家家皆如此,何况我哉?” 一句话说得贾敏无言以对。 过一时,贾敏方叹道:“别的倒罢了,只是睿儿那样疼meimei,智儿也极敬jiejie,偏生玉儿及笄时,他们都不在京城,不知道心里如何懊恼呢。” 虽说为官读书,都是前程,但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却又觉得十分思念。 算着黛玉的生日,远在江南的林睿和林智确实十分抑郁,尤其是林智,在老师齐先生跟前吵闹着要回京。为了参加黛玉的及笄之礼,他引经论典,据理力争,扰得齐先生白日耳边不断声,夜间睡不稳,又听他夸赞自己的jiejie博学多才,有天人之姿,齐先生顿生好奇之心,终于答应了林智的请求,借口游学,带了门下数位弟子进京。 真正算得上齐先生入室弟子的只有四个学生,最小的便是林智,上面两个年纪比林如海只小了几岁,可惜都已经没了,一个死于四十岁,一个死于前年,只有三十九岁。另外一个年纪倒轻,也是林家极熟悉的人,却是妙玉之夫顾适。 除此之外,齐先生就没有学生了,其他弟子不过在他的书院里读书,以外门弟子自居罢了。齐先生本不打算再收弟子,偏生去年有一日他出门游玩,偶遇到灵动跳脱的林智,试探几句,见他虽考功名,却非奔着名利二字,行事为人极有章法,也不迂腐古板,时有佳句令人惊艳,故动了心思,然后才知道他在姑苏高中案首。 齐先生年纪大了,难免喜欢热闹,极爱林智的性子,也不拘着他,所以林智要回京参加jiejie的及笄礼,他倒觉得本性自然流露,姐弟情深,兼顾适来信说欲在京城开一家书院,专门用心教导世家子弟,免得多成纨绔无能之辈,想请先生指点。 几下凑在一处,齐先生就乘船进京了。 他门下的外门弟子也有许多江南一带的世家子弟,跟随的便有四个,船只行李并一应土仪自是齐备,林睿也准备了许多东西,又有书信和礼物叫林智带回京。 因而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在黛玉生日前几日平安抵达京都。 林如海和贾敏早得了消息,因知齐先生旧宅尚未收拾,忙在自家收拾出几处院落来,待他进京时,可巧林如海休沐,往年又和齐先生有旧,亲自迎进家中。 相互厮见毕,吃完接风酒,齐先生打发那些弟子下去歇息,问林如海道:“咱们是老相识了,我又收了你儿子为徒,不算外人,久闻女公子之名,我倒是很想一见。当年你在江南时,疼爱女儿之事可是人尽皆知。”齐先生年逾古稀,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经不必避讳和未出阁的小女孩儿见面了,不过妇人他是不见的,贾敏他便没见。 林如海听了,便知是从林智口中得知,他知两个儿子素来以黛玉的才气为荣,自己也如此,所以面对师尊,林智定会炫耀出口。 瞪了林智一眼,林如海吩咐丫鬟去请黛玉过来拜见。 黛玉和兄长弟弟一别一年有余近二载,心里十分想念,自从闻得林智回京,只为了自己的生日,她比谁都欢喜,早就盼着相见了,谁知他的先生也来了,先生又带了其他的弟子过来,府里纷纷扰扰,竟不得见,着实气闷。 正在这时,丫鬟来请她过去拜见齐先生,忙换了见客的衣裳,依言过去。 林智陪侍在齐先生跟前,既见齐先生,必然能见林智。 齐先生此时和林如海相谈甚欢,虽然他和林如海一个在江南,一个在长安,年纪又相差二十来年,但是当年他们却是脾气相投,很有些交情,只是林如海为官到了扬州,走动不多,如今一别多年再相见,自然有着说不完的闲话,讲不完的往事。 听丫鬟通报说黛玉过来了,齐先生方住了嘴,叫林智拿了自己的眼镜过来,待帘栊卷起,一道人影飘然而进,举目望去,不觉暗自心惊。 若说美貌,黛玉的容貌绝不是最标致的,然这份气度却令齐先生大开眼界。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齐先生从前读庄子时,总觉得世间无此神人,今见黛玉,方知形容她再贴切不过了。 世间万人,无人有此风流。 黛玉盈盈拜见,齐先生忙命快起,又见她目光水润,暗含灵慧,进退举止之间没有半点俗气,不禁连声夸赞,对林如海笑道:“我今儿才算明白了,你何以出了名地疼爱女儿,若我有女如斯,怕也要捧在手心里。” 林如海莞尔一笑,颇为自得。 因要见黛玉,齐先生身边就只有林智一人,随身的小厮等都随着那些弟子去打理自己的住处了,所以齐先生对林智说道:“还不快把我给你jiejie预备的表礼拿出来。” 林智见到黛玉的时候,早就欢喜得了不得,正发怔间闻得此语,连忙跳起身,取出四部书来,墨迹犹新,道:“jiejie,老师小气得不得了,他的许多好书都不让外人看,我好不容易才求得老师同意,又请老师亲自执笔抄了几部书,都是咱们家没有的。”既是孤本,又是齐先生亲笔,对他们而言,比世上任何金银珠宝都贵重得多。 黛玉听了,十分欢喜,忙向齐先生拜谢。 齐先生见她如此,目光格外柔和,思及林智所说她的才气品格,不免开口细细考校了几句,听她一一作答,口齿清楚,才思敏捷,其聪慧处不让睿、智,不由得对林如海脱口说道:“见到这孩子,我竟后悔了。” 林如海笑道:“后悔也不成,外人都知子彦兄你收犬子为关门弟子了。” 他看得出来,黛玉的灵性让他动了心思。 齐先生连声叹息,可惜不断。 住在林家的这几日里,除了见过来拜见的顾适一回,齐先生素日都呆在院落中,常叫黛玉和林智为伴,每回给林智出题,叫黛玉同做,皆在林智之上,更觉得可惜,道:“若是男儿,何愁不能给林家再挣一个状元回来?偏生是个女孩儿,纵有才华也得遮掩。” 说毕,齐先生又叹道:“只因这闺阁二字,埋没了多少道韫易安?” 此言一出,不仅林智,还有林如海亦是心有同感。 对此,黛玉倒是不以为意。 在她心中,外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是闺阁中的姊妹,亦多有讲究以针黹女工为要,不喜传出才名,但对她而言,父母和兄弟不曾如此,已叫她胜过他人百倍了。 故此,她已知足。 齐先生也只是感叹而已,他年纪大了,言语不如年轻时那般迂腐分明,然而若与世人的见解作对,却又没有本事,反连累其清名,便笑道:“我见了玉儿的文章,风流别致,毫无堆砌,倒想起前几年十分有名的绛珠居士来,宛然是一样的口气。” 林如海和林智暗惊于齐先生的敏锐,黛玉不觉红了脸。 齐先生见状,讶然道:“莫不是我说对了?那绛珠居士便是玉儿?”先前他只觉得像,此时见黛玉的神色,不觉确定了八、九分,顿时震惊了,几年前黛玉才几岁年纪?竟做出那样灵秀的文章诗词来。绛珠居士不拘一格,流传出来的既有诗词,也有文章,偶尔还夹着一两幅工笔,更有数篇源自秋闱、春闱的试题,其作甚至胜过传出来的状元之作。 林如海面色平静,林智神情得意,独黛玉带着三分羞愧,道:“那时候争强好胜,素日自负奇才,堪压倒世人,遂卖弄了一番,博得虚名。如今年纪大了,倒觉得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心性太过浅薄无知,于是便收了心思,不曾再流出去一篇文章诗词。” 听了这番话,齐先生却笑道:“谁没个好名的时候?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多少人读书都是存着这个心思?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争强好胜,恨不得文采之名遍布天下,上了知天命的年纪才渐渐息了名利之心,一心教导学生读书。我只没想到人人称道的绛珠居士,竟是闺阁中的小小女子,出名的时候不过十来岁,实在是让世间男儿羞愧至极。我先前还说怎么这一二年竟没有新作出来了,原来是你不曾再用心于此。” 说着,又怨林智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些日子了,我还拿绛珠居士的文章说你,你竟瞒得我好苦,一丝儿风声都没漏出来。” 林智眼里滑过一丝笑意,嘴里却一本正经地道:“我哪敢说呢?当初因为这事是我撺掇了jiejie,家慈痛罚了我半年的月钱,若不是我要上学读书,怕是禁足都有的。这两年好容易平息了,jiejie也不大爱弄这些了,我怎么开口跟老师炫耀说绛珠居士是我jiejie?” 往事不堪回首,林智心里叹息道。 一席话逗得众人都笑了,林如海故作严厉地道:“别当我不知道,你母亲罚了你,你jiejie私下贴补了不少笔墨之资给你。” 林智笑嘻嘻地道:“jiejie素来疼我。” 见林如海颇为不满,林智连忙接着道:“不过jiejie最孝敬父亲,昨儿我见到jiejie给父亲做的好扇套,等春末夏至便能做完了,精致得了不得,我好容易才回京,开口问jiejie要,jiejie都不肯给我,只说以后再给我做。” 闻言,林如海脸上的不悦转瞬即逝,露出满意之色。 却在此时听齐先生道:“绛珠居士的诗词文章,我最喜一句话,即‘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当真别致非常。不过,也有几篇诗词太过凄冷了些,诸如葬花词、桃花行、秋风秋雨夕等,哪里是你这般娇生惯养的小女儿能写出来的?” 林如海心中触动,蓦地想起了上辈子女儿身处的绝境。 他在看到那些诗词时,亦曾问过黛玉,知她从梦中而得,便知她大约和贾敏一样梦到了前世,只因醒来多已忘却,自己方未与其解说明白。 林如海开口道:“小女天生奇才,也未可知。” 齐先生摇头否定,道:“字里行间,皆是走投无路之感,未曾经历过,何以让人观看过后如同身临其境?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天生奇才,也未可知。”大约就是因此,才没有人怀疑到绛珠居士是黛玉,毕竟她从小金尊玉贵,人尽皆知,从不曾经历过诗词中所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 林如海不欲多说,恐泄露天机,遂岔开道:“今年春闱先生有多少学生参加?” 齐先生想了想,道:“我也不记得了,我那书院里一年总有几十个学生进京参加春闱,金榜题名的我都记不清是哪些人,哪里记得有多少学生参加考试?他们现今正在贡院里考试呢,他们身边的管事倒是来给我请安了,我嫌闹得慌,让他们少来。” 春闱一共三场,每场三天,头一天起于二月初九,今已初十,后日是黛玉的生日,亦是第二场开始。 因春闱一事,京都中读书人甚众,热络非凡。 不过,林如海和贾敏忙着黛玉的及笄礼,并不理会这些,也是因为今年林家旁支中并没有子弟进京赶考,落了个清闲。 黛玉也因生日将至,不大出门了。 次日晌午,齐先生带林智出门拜会在京城中的好友,她在房中做针线,听人通报说贾敏来了,忙放下针线,起身迎进。 贾敏进屋时一看,只见黛玉穿着家常衣裳,黑漆漆的头发用两根头绳随便挽着,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花翠,然而她身材已经长成,如同风摆纤柳,水映姣花,既有清艳妩媚之姿,又有风流袅娜之态,端的出众非常。 黛玉一面请贾敏入座,一面叫人沏茶,亲捧与贾敏,含笑道:“妈为了我的事忙得不得了,有心为妈分忧又不知从何做起,只好亲自端茶敬母。” 贾敏接了茶盏,笑道:“怪道人人都疼你,听你这张嘴里说的话,我再忙都觉得舒坦。” 说完,叫黛玉坐在身边,放下茶盏,又细细打量一回,道:“你早已许嫁,明日行了笄礼,便是大人了,也到了可以成婚之时。” 黛玉听到这里,不觉红了脸,亦想到了俞恒。 虽然已经数年不见,然俞恒年长她数岁,最后一面时,俞恒已是大人,不知这么几年过去了,模样儿是否如旧? 女儿还未出嫁,但见她娇羞之态,十分客人,贾敏心里万分不舍,道:“今儿过来好叫你知道,清早俞家打发媒人来了,与我商议,想在你行过笄礼后就选个好日子过大礼,然后请期,成婚。我想着也该如此了,这三礼总要预备一年半载,再晚一年,怕是到时显得仓促。” 黛玉低头搓弄手帕,声若蚊吟,道:“一切都由爹爹和mama做主。” 贾敏扑哧一笑,说道:“你父亲才不舍呢!不过这事我还没同他说,怕是他想晚两年送你出阁。咱们这些人家定亲虽早成婚却晚的大有人在,毕竟在闺阁中自在从容,万事随心,出了嫁便没有这份清闲了。” 黛玉抿唇不语,虽未出嫁,心里却已生出一丝难舍之情。 贾敏忽然敛了笑容,叹道:“我又如何舍得呢?只是你知道俞老太太的年纪,老人家这些年挣扎着,就是想亲眼看着你们俩拜堂成亲,喝这杯孙媳妇敬的茶,所以心里急得很。咱们虽然舍不得,但也得顾念着老人之心。恒儿这些年的作为我都看在眼里,不说他步步高升的事情,就是为人,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不知道多少人嫉妒咱们家呢!” 黛玉仍旧垂首不语,但回想这几年俞恒的举动,心里顿时浮现出一丝自得。 贾敏知道她女孩儿家脸皮儿嫩,不好跟自己说什么,她过来也是跟黛玉说一声,晚间亦与林如海说明。 林如海长叹一声,说道:“回话给俞老太太,请他们在玉儿及笄后选个好日子罢。” 纵不舍女儿,终究还要送她出门,自己总不能照顾她一辈子,能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只有俞恒一人。自己重生最大的心愿就是黛玉平安长大,安心嫁人。 贾敏点了点头,打算后日回给俞家知道。 第二日是黛玉的生日,他们家忙碌了这么些时候,为的就是这一日。 林如海五十岁的年纪就升到了百官之首,不知多少人羡慕,又不知多少人登门造访,欲借其势,今逢黛玉及笄,都觉机遇难得,早在二月初就预备好礼物了。小孩子的生日从来都不大办,然十五岁是整生日,鲜少有不办的,所以观礼者众多。 一时之间,林如海家门庭热络,远非贾母大寿的场面可比。 不过,细心的人却能发现,许多诰命夫人都带了自家未曾议亲的女儿前来,论其年纪,或与黛玉相仿,或比黛玉小一两岁,皆生得玲珑清秀。 黛玉安坐东房,听几个姊妹提起此事,莞尔一笑。 她今日身着采衣,素面朝天,更显得秀色绝伦,这一笑,惊呆了众人。 成婚后和穆朴夫妻和乐的刘清然惊叹过后,又赞叹了几句,方嘴角掠过一丝嘲讽,笑嘻嘻地与众人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智哥儿身上矣。” 林智回京的消息瞒不过众人,兼齐先生常带他出门走动,知道的人更多了。他小小年纪已经中了秀才,其父封相,其兄前程似锦,其姐将嫁国舅,他自己既争气,模样儿生得又好,谁家不惦记着?没听说连宫里的贤妃都惦记着想把外甥女许给他。 黛玉轻笑,道:“jiejie说不像是来观礼的,倒像是来做媒的不是?” 清然大笑出声,道:“可不是!” 妙玉听了,秀眉微蹙,不悦地道:“今儿是meimei的好日子,她们如此过来终究是什么意思?也太流露痕迹了。” 她们姊妹几个能看出来的,贾敏如何看不出来?只是每常走动时,各家主母皆带女儿出门见识,今日带了许多女孩儿来,亦不为过,虽说确实有些过于痕迹外露。因而贾敏面上带笑,仿佛不知她们的用意,和气地招待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