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所有计划被全盘推翻,那种不确定的浮躁感,他在最糟糕的状态下,做了让自己从没想过去做的一件事。他早就将一切安排都想好,报名考试完,陪她在那个校园里走一走,他丝毫不怀疑纪忆能进那所大学的能力,甚至在她提到自己要去报名小语种时,就已经开始和在那里做教授的朋友联系……他在按照自己的习惯来规划她未来的生活。 迫不及待,用尽所有的关系和能力,全身心在安排这些事…… 却不敢告诉她,自己一周后就要离开中国。 目的地是阿富汗。 美英联军已经向阿富汗发起“狙击行动”,美阿联军也开始在阿富汗东南山区开始了搜寻,迄今为止,华人媒体只有香港有进入那里。他需要要周旋,找到一些时机,或者放弃自己现有的工作,加入可进入的媒体…… 可是现在,此时,在这里,他首先要解决的是自己的私人感情问题。 门廊的灯光下,季成阳戴着那副金丝边的框架眼镜,与她的视线撞到同一点。纪忆眼睛红红,眼泪仍旧扑哧扑哧掉着,她不敢动,看着季成阳,隔着那薄薄的镜片,看着他。 刚才那几秒的碰触,就像是幻觉。 那么不可思议。 如同一个不能说,也不能问的禁忌。 他能看到她手腕上的伤口。那阵子大事小事接踵而来,他想要将所有都处理妥当,却独独忽略了这里。那晚他在黑暗中问她手上的伤严重吗,纪忆回答他“不是特别疼”。过了三个月,血疤已经消失,却留下这么长一条痕迹。 他可以看着面前的炮弹落下去,炸碎一切,然后义无反顾冲上去,和摄像看到第一时间的战争残害,但他不想看到任何不好的痕迹留在纪忆身上。这是一种错误,没人会不受委屈,没人会一生平坦顺心,挫折就那么几种,受过才能懂得应对,早晚而已。 早晚而已。 但道理和情感总是相悖,这种感觉过于微妙,有些磨人。 “对不起,西西。”他的声音在喉咙口压了太久,压得有些哑。 沙沙的,宠溺的,也是温柔的。 纪忆心扑通扑通跳着,紧紧看着他。 他会说什么?说其实我刚才只是冲动…… “我刚才有一些冲动。”季成阳竟像会读心语,重复着纪忆心里祈祷的最不好的那个答案。纪忆不敢出声,眼泪就在眼眶里晃荡着,感觉就快盛放不下,不敢眨眼睛,一眨肯定就会流下来:“我知道。” 她声音低低的。 季成阳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将胸口一直压抑的感觉释放出来,轻吁了一口气,然后松开纪忆一侧肩膀。 他将眼镜摘下,用自己最真实的面容面对她:“我说冲动,是因为你太小了。我想等你足够成熟,等你真的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感情。” 或许,她适合的是那些适龄的,生机蓬勃的年轻人。 等到她二十岁时,自己已快三十岁,看过太多的生死,心早已苍老到超过四十岁。而她刚刚二十岁……就像当年自己第二次见到她,带她去登台演出的年龄。 二十岁的季成阳,人生刚才开始,有太多的想法,也可以舍弃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 几年后纪忆二十岁,也必然如此。 “我们做个约定,”季成阳最后残存的那一分理智,将他牢牢捆绑住,他不能用自己一个成人的感情观去桎梏住纪忆,“两年后,如果你真的愿意接受我,我一定会为刚才的行为负责。” 纪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心底烧出了一把火,将血液烤得沸腾翻滚。 “是因为……要负责吗?”纪忆纠结在最后这句话的字面意思。 “不是,不要曲解我的意思。”他笑。 她难得有了小女生脾气,仍旧鼻音浓重地,纠缠着他的措辞:“你是因为刚才,你……嗯……才这么说的吗?”她想问,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女主角那样追问他,是不是只是因为一时冲动亲了自己,才说要负责? 还是因为……你也喜欢我。 怎么可能问得出口,在走进这扇门之前,她连想这个问题都是夜深人静时蒙着被子想的。他们每一次对话,每一次牵手,还有季成阳和自己的拥抱都各有各的道理,让她不敢多想,因为认识得太早了,他是她的小季叔叔。 可刚才,她找不到任何道理,没有道理,所以混乱。 天旋地转心花怒放不敢相信,她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是在这种混乱的心情里,孤注一掷地追问他,所谓的那个“负责”是为了什么。 季成阳鲜少见她如此,他竟觉得十分有意思。 楼下有人在弹钢琴,听起来不甚流畅,像是小孩子在练习钢琴。 琴声戛然而止,再重新来过。 季成阳想起自己从四川的那个大山深处的小镇子,来到北京的那年,他第一次面对钢琴时候的反应。起初他弹钢琴,也像是这样的感觉。 那段年少时光太遥远了,他钢琴获奖那年,她甚至还没有出生。 “我八岁的时候拿了市里钢琴比赛的冠军,你还没出生。我进入大学那年,你刚小学四年级。西西,我们差了很多年,”季成阳告诉她,“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我必须要等到你长大,再平等开始一段感情。等到你觉得,你对我的感情真的是爱情,而不是依赖。等到那时候你告诉我,或者只需要给我一个简单暗示,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只要我想……就可以?”她甚至已经不敢直视季成阳。 所有的勇气,都用来问出了最后这个问题。 “只要你想,就可以。” 这就是他,季成阳想要给纪忆的爱情。 他的感情,绝不是生活的全部,但他全部感情的选择权,属于她。 这段并不直接,甚至稍显隐晦的话,就是她记忆里,她和季成阳感情真正开始的一刻。 虽然她明白季成阳所说的每个字和背后的意思,她却很自信地肯定,不管过多少年,如果让她做出选择,她的答卷上都只会有一个答案。 季成阳说完这些,竟有些尴尬,用手掩住口咳嗽了两声。他不敢让自己再继续留在这个门廊,于是起身,重新戴上眼镜,进书房让自己忙碌着去提前整理所需要的物品。 纪忆则蹲□子,想要去解自己帆布鞋的鞋带。 她这个角度能看见季成阳在书房里翻找资料的背影,下意识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忽然就脸红了,是那种彻底红透,完全没有任何遮掩的红。 纪忆低头,迅速解开鞋带,换上在这个家里唯一属于自己的那双拖鞋。 她忽然很开心,想吃好多好多东西,芥末墩,炒肝,爆肚,她觉得自己饿坏了,她要让自己彻底吃饱,然后开始努力奋斗。已经五月了,马上就要进入高考倒计时,小语种不能上没有关系,她仍旧要考年级第一,进最好的大学。 她要进电视台,或者进报社,她要做个和他一样的记者。 她要自己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让每个人提到季成阳的女朋友,都会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一对。纪忆一定会成为季成阳的女朋友,最优秀的那个。 对于她在报名当天的状况,季成阳只追问了几句,在得到答案后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告诉纪忆,关于处分计入档案的事情,虽然影响了这次提前招考的报名,但只要不出任何违反校规的状况,就不会影响到她的高考。 这是他和曾经的恩师,现在的附中校长之间的口头协定。 一个星期后,季成阳离开北京。 他离开的那天,正好是他生日前一天晚上,纪忆晚自习结束后特地拿着手机跑到篮球场,给他打电话,她想等到过了十二点第一个祝他生日快乐。但是明显那时候季成阳已经在飞机上,关了手机。 所以只能提前两个小时。 电话接通后,她明显听到了机场特有的那种声音,温和催促人办好手续,上路离开这个城市的声音。“我办好登机手续了,”季成阳拿起手机,就对她说,“我坐在,嗯,一个临时休息的地方在喝咖啡。身边坐着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带着小孩的年轻女人。” 她轻易勾勒出一个场景,他所在的场景。 “嗯……”纪忆看四周,“我坐在学校篮球场里。” “没有灯的那个篮球场?” 她笑:“现在有了,不过晚上灯已经关了。” “嗯,”季成阳显然对这个校园的布局了如指掌,“你千万别往篮球场右侧走,那里有很多小路,通往实验楼、食堂之类的地方,容易惊飞鸳鸯。” 纪忆笑,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篮球架下,捡个扁扁的小石头,一下下划着篮球场的水泥地。 根本不用往小路走,她身边不远就有两对情侣。回宿舍的大批人流已经过去了,就剩下零散的几对小情侣,风吹灌木,瑟瑟响动着,有时候稍微在暗一些的地方就会偷亲什么的……她实在不敢抬头认真去看。 她将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中,低头看着地面。 认真和他讲着电话,手里的石头去胡乱地毫无章法地哗哗哗划乱着。 忽然身后有一只手抽走她的手机,纪忆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抢。暖暖乐不可支:“竟然不回宿舍睡觉,在这种地方坐着打电话,绝对有问题啊——”她本来是开个小玩笑,没想到纪忆却真有些急了,和她抢回手机。她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手机屏幕,电话已经断掉了,幸好幸好……“谁啊?”季暖暖低头,凑过来,轻声问,“你们班的?” 纪忆躲开暖暖探究的目光,把握着手机的手放到校裙口袋里,仍旧心有余悸地攥紧,谨防季暖暖再来抢走手机。幸好暖暖不是什么执着探究别人隐私的人。 纪忆和暖暖一起回到宿舍楼。 高三的都是最晚下晚自习的一批人,都赶在熄灯前洗漱吵闹着,四处都是人,她再没找到机会给他打电话。等真的洗漱完,躺到床上,早已过了他登机的时间。 阿富汗,塔利班,911。 当初她从新西兰回国,在机场上听到911灾难的消息后,不顾一切地找了王浩然和远在美国的他取得了联系。那时候听到他安全的消息就已经觉得灾难都过去了,却难以预测到,一年后他就是因为那场恐怖袭击的后续,而去了一个危险国度。 …… 纪忆辗转反侧睡不着,忽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刚才那个电话打了那么久竟然没有说“生日快乐”。这么懊悔着,她更睡不著,索性从床上坐起来。因为临近高考,宿舍里都是理科实验班的学生,理科生压力真心比文科大,宿舍统共十二个人,除了她,余下的都是夜夜捂着被子手举手电闭关修炼。 她从床上坐起来,晃动了床。 上铺顶着薄被子里伸出头来,一双眼睛嫉妒地看着她:“数学卷子比我们简单的那位同学,你不睡觉,是想你男朋友了吗?”殷晴晴绝对是口无遮拦的典范,她这么一说,余下那些也都纷纷从被子里探头,抱怨老天不公。 手电筒的光晃动着,都嫉妒地晃纪忆。调侃,低语,轻笑,让这间深夜宿舍的小小世界在月色和手电筒的双重光亮下显得特别温情和睦。 纪忆被十几道手电晃得哭笑不得,拉过薄薄的被子,也蒙住自己的头,顺带轻声扔出一句话:“说实话,我就是想我男朋友了……” 瞬间安静后,起哄声忽然响起来,热闹沸腾。 她蒙着头,再不去回答他们。 她真的在想他。 刚才告别就已开始想念。 作者有话要说:我周六到下周三会出去一段时间。0.0 如果明天没有更新的话,这一更,我会在下周补上来0.0…… 第三十二章 一曲小离歌(2) 六月中旬,开始志愿填报。 身边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为了避免同班级的竞争,老师还要负责协调开家长会,比如报考首都师范大学的人太多,就要适当劝家长改成北二外之类的学校。纪忆的志愿倒是简单,只有一个学校一个专业。 在统一填写机读卡的时候,老师实在检查不过来,就让她帮着同学检查机读卡。 密密麻麻的志愿,从提前录取,到一类本科,再到二类本科,然后是专科,都一定是全家人开会所讨论出来的慎重决定……她不知道替多少人擦了填写不合格的机读卡,又替多少人重新拿铅笔认真填上学校的区号和专业号码。 走到赵小颖那里,后者竟捂住了自己的填报志愿的机读卡。 纪忆有些奇怪,也没深究。 这个疑问,直到7月10日,在她和暖暖庆祝高考圆满结束时,季暖暖才给了她一个解读:“我听我家保姆说的,赵小颖两次模拟考试都只有三百分,估计什么学校都希望了。所以她mama去找过她那个王八蛋爸,想要让她进南京军校的子弟班。” 难怪,她会挡着自己的志愿表,应该也和自己一样没填什么学校吧? 赵小颖mama对那段被抛弃的怨气根深蒂固,却能为了赵小颖的未来而低头……纪忆咬着插在玻璃杯里的塑料吸管,想,大多数父母对子女的爱,真心没有原则,那些自尊心在自己孩子的未来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