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我听他这语气觉得不大对,“你不随本公主一同离开?” 他稍稍迟疑了片刻,“聂光接下来仍要召集匪贼,这些江湖人士个个身怀绝技,若给他们聚上千人,那战斗力绝不亚于一个军队。眼下,臣还不能走。” 他褪下袖箭扔到树旁,我抬眸道:“你以为留下这个就能骗过杨旭是我自己逃脱的?” “纵是他心生怀疑,也不会轻易断定是我做的,”张显扬道:“不必担心,显扬自有分寸,事不宜迟,我也得回去了。” 我知道他在做和当年他爹一样的事。 哪怕凶险重重,就算一去不回。 就在他转身欲离之际,我出声叫住了他:“你可有想过,当年你能剿灭长空寨,靠的并不全是你的智谋和勇气?。” 张显扬定住脚步。 我道:“若非当年山贼对你的看重,若非你利用他们对你的信任和情义,你如何能全身而退?” 张显扬回过头,“那帮贼匪能为了一己之私掠夺于民,加害于民,与这样的人还要谈什么情义?” “那山贼头目的女儿也是十恶不赦,掠夺厮杀百姓么?” 他眼中划过一丝黯然,我道:“不是我要你与他们谈情义,是你自己都无法做到问心无愧。要不是你心存愧疚,明知杨旭寻你多年,何不捉他伏法?要不是你不忍赶尽杀绝,今日长空寨如何重出江湖?” 张显扬闻言浑身震了一震,我沉声道:“既然深入敌营,就绝不能动半分恻隐之心,若做不到,倒不如趁早离开。” 他打断我的话,“显扬可以。” 我听他笃定的语气,知他心意已决再劝也劝不动,“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后我头也不回的自洞口钻出,这高墙之后是一条僻静的小道,果如张显扬所言,一匹马已静候在跟前,待确认四处无人,张显扬方才匆匆而去。 我解开栓马绳,心头五味陈杂,听着风声吹着草丛沙沙作响,莫名滋生出孤身一人的恐惧感。 事实上宋郎生说我我是个路痴,我还真是路痴,什么东南西北素来分辨不清,这夜黑风高荒郊野岭,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回到京城都是未知之数。 也不知宋郎生人在何处? 他是否心急如焚,是否正在来寻我的路上? 只是这样想着的那瞬间,我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定在身后,“阿棠。” 伴着那声熟悉的唤,一双手越过我的肩揽在胸前,我就这样怔怔的站着,一时间居然没敢回头。 他绕至我的跟前,我缓缓抬头,夜空的星辰落入他的眼,却掩饰不了nongnong的慌乱,“可有哪儿受伤了?” 心头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戳了一下,想起昨夜他烧毁衣裳时的赴死之态,此刻却已不掩情深,我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想哭。 他伸手拭去我的泪痕,“莫怕,我在这儿。” 我又摇了摇头,“我不是怕,只是……” 只是因为,在想你,然后就看到了你。 我盯着他看,“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赶我走要和我恩断义绝然后自己孤军奋战么?” 宋郎生淡淡笑了笑,“那公主呢?不是失去了两年的记忆?为何宁可让自己陷入险境也要救我?” 他果然瞧出来了,今早上贺平昭半路杀出来的时候我便知瞒不过他。 宋郎生见我不答,索性一手揽着我跃上了马,一路风驰电骋,我只得任由他这么抱着,直待行了一大段路,回头望见村庄星点火光跳跃,想去应是长空寨的人察觉到我逃脱,正集齐众人分头追寻。 宋郎生稍稍放缓了马速,“不问我是如何找来的?” 我瞥了他一眼,“你能找到我有什么出奇的?” 能守在墙洞口等我,不用猜便知是张显扬做的暗记引他至此。 我撇了撇嘴,“当年与显扬里应外合的那个官员就是你吧,在树林中你一眼便认出他来了是么?” 宋郎生道:“若非知是他,我又岂会留下你一人周旋。” “无怪显扬不亲自护送我回京,原来今日你们一唱一和的时候便想全了计划,”我忧郁地道:“亏我还自以为救了你,倒衬得我像个笨蛋……” 宋郎生忽然打断我的话:“张显扬。” 我怔了一怔,“哈?” “叫他张显扬,”宋郎生有些不大愉快,“显扬显扬,叫的如此亲近做什么。” 我瞠目,“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相处久了熟悉了省去姓氏很平常啊……” “平日里你叫我何以总是连名带姓?难道张显扬于你而言比我更为熟悉?” 我被噎了一噎,“宋郎生你不要为了转移话题就在这么无聊的点上和我计较好么……” 他道:“你看,你又连名带姓的喊我了。” 我:“……” 宋郎生语气不善,“此番想来,你叫身边的人从来都只用两个字,叫我偏要用三个字……” “我什么时候……” 宋郎生打断我的话,“你叫卫清衡什么?” “师傅。” 他:“这不是两个字么?” 我:“……” “你叫陆陵君什么?” “……陆兄。” 宋郎生:“看。” “……” “还有韩斐。” 我有些忍无可忍,“他名字本来就两个字你让我怎么喊成三个字你说?” “那煦方呢?” 我觉得我激动的快要从马背上摔下去了,“煦方没有姓!” 宋郎生:“他姓聂。” “……” 被他这么一搅合,我险些忘了前面问过他什么问题了,努力回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该接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 “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要由着我失忆由着我误解你不能坦诚相待!” “你失忆了么?” “虽然没有……” “既然并未失忆,何来误解?” “……”逻辑上是这样没错,“可在马车上的时候,我装失忆你明明信了……” “哦。”宋郎生再度抓住了我的话柄,“所以装失忆是坦诚的行为?” 我颤着手指,回过头正打算狠狠掐他一顿,却听他轻声一笑,方才知是被他逗弄了。 要换作是往日,我非得还以他颜色才肯罢休,然而眼前的他嘴边虽挂着笑,握住马缰的那只手却微微发颤,饶是身上拢着厚实的衣裘,脸和唇皆已失去了血色。 他此前为了我的解药试毒已是大伤元气,如今箭伤未愈又为了寻我几番奔波,根本已是强弩之末,如此还故作谈笑风生,我岂会不明白他的心思? 我默默将头偏转回去,这一次,我没有配合他的笑,许久,直待两人都陷入沉默,我才道:“当你决定抛下我自寻死路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哪怕我一时伤心痛苦,能活下去终归是好的?” 耳侧感到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他没有回答我,我了解他,若是他不愿说的话,即使我如何追问都问不出结果,可我偏不甘心,趁他不留神一把夺过策马的缰绳使劲一勒,马蹄踏破了荒野的雪飞溅到脸上,冰凉彻骨,他急忙稳住险些摔落下马的我,出声喝道:“莫要胡闹。”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回过头凝视着他,“若你死了,我也无法独活。” 宋郎生微微一颤,“阿棠……” “这世间若无你在,何处不是灰黯无光?”我慢慢道:“不论是宋郎生还是萧其棠,他们都不愿行尸走rou的活着,不是么?” 他的眸中不知浮动着什么,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忽然扬鞭策蹄,绕过山涧险道,将那长空寨的乌合之众甩得无影无踪,我几度回首去看他,却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待策至悬崖,他方拉缰停下,带我落马,一言不发的攀至巅峰。 此时东方欲晓,曙光渐现,整个天际都被白蒙蒙的云雾所罩,影影绰绰,扑朔迷离。 我迈开步子走到他的身旁,他垂着眼帘,静静俯瞰这天地,“聂光坐拥兵马数十万,其党羽遍布西南各省,多年来一直在等待时期,按理说皇上重病昏迷正是起兵的最佳时机……”顿了一顿,“却为何迟迟按兵不动?” 我想了想,道:“他没有胜利的把握。聂光固然野心勃勃,父皇更是洞若观火,他招兵买马,父皇又何尝没有蓄整军力?父皇的那只手,早已不着痕迹的挡住聂光企图挥军北上的路。” 宋郎生微微颔首:“所以聂光才选择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借我之力寻出前朝密藏从而争取更多的兵力,而另一个则是风离,出谋献策,搅乱京都。”他眸色流转,“只可惜,这两颗棋子,他都用错了。” 我诧异抬头,按说宋郎生这颗棋走错我还能理解,毕竟他是父皇这方的人,可用错风离,这话又该从何说起? “聂光所希望的是能借这些风波削弱朝廷各方军力,他朝举事能连番得胜,直捣黄龙。风离确是替聂光安插了许多他们的人在朝中、在军中,” 宋郎生道:“可如今朝廷的军力可有丝毫减弱?” 监国这么久,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我摇头道:“不仅没有,甚至可以说……与日俱增……”说到这里我错愕道:“该、该不会……风离也是父皇安插在聂光身边的人吧?” 宋郎生摇了摇头,“这些年来风离所为,官轮爆炸,毁堤湮城,受害无辜之人无以计数,若真是皇上的人,又岂会如此心狠手辣?” 我敲了敲脑袋,“是我糊涂了,那你的意思是,风离明面上是在帮聂光做事,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却没有听从聂光?” “不错。”宋郎生道:“聂光人在绥阳,一直以来京中诸项筹谋与布置都是风离一手cao纵,那些所谓的安插之人实则已让风离掌控其中,如今只怕聂光发号施令,若无风离首肯,根本就执行不了。” “风离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原也猜不透,直到你告诉我他想得到地藏库的兵符,”宋郎生神情不变,眼底却是料峭寒冷,“如此,风离所欲,焉能不知?” 我浑身震了一震。 风离想要的,也是这个江山。 我惑然道:“聂光自以为是利用了风离,到头来反被风离利用,难道就一点行动也没有?” “在聂光心中,风离有能力用阴谋诡计除掉太子,却无法号令朝廷兵马抵御他三十万雄狮,”宋郎生负手而立:“若能假借风离之手除掉太子殿下,他能名正言顺的出师讨伐,如此,又何必阻挠风离?” 我的心微微收缩着,一股寒意缓缓涌来,只听宋郎生道:“事到如今,要是我出手对付风离,聂光便会看清我的立场,多年筹谋功亏一篑;可若不出手,风离便会对太子下手,你我都很清楚,太子绝非他的对手。万一太子被害,那么我在聂光身边,就全然没有意义了。” 我定定的望着他,道:“所以,你最终的决定,是想利用你手中的谋反之士与风离一战,只是如此一来,聂光不会饶你,太子也不会留你……因而你瞒着我,是因为你怕我会阻你?” 见他沉默不言,我只当他是默认了,“既如此,现下又为何要将实情告知于我? “不,阿棠,“宋郎生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这不是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