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沈千户放下碗,“孟百户手艺不错。” 孟清和表情很微妙,之前和他一起走进灶房的边军表情更加微妙。 这话真不是反讽? 雨雪渐渐小了,沈瑄起身离开,推开房门,冷风卷着残雪吹进屋内,雪光中,黑色的双眼比夜色更深,“近日行事谨慎些。” 孟清和抬起头,沈瑄已迈步走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四月,燕王自南京归藩,途中闻听朝廷以私印宝钞的罪名缉拿湘王,湘王不愿受狱吏侮辱,一家举火自焚的消息,当着众人的面喷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很快,北平和南京都得到了燕王病重的消息。 特地率兵赶到北平的宋忠等人,同南京的建文帝一样,怀疑燕王病重是假,此举不过是掩人耳目,另有图谋。奈何建文帝不听卓敬等人劝告,没将燕王留住,纵虎归山,即使怀疑也无法马上求证。 朝中有识之士都不明白建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大好的机会送到面前,竟然白白放过!真的顾念亲情,怎么湘王一家都壮烈了,也不见建文帝眼睛眨一下,回头又计划对岷王下手? 双重标准? 还是真的分不清轻重缓急? 对皇帝怒其不争的人中,就包括燕王妃的亲哥哥,燕王的大舅子,魏国公徐辉祖。 几次进谏不成,徐辉祖有些意冷,独坐家中,闭门谢客,同时对外宣称,他也病了。 皇帝亲自派人前去慰问,也不见徐辉祖的病况好转。不怪魏国公如此,帮着皇帝防备自己的妹夫和侄子,想方设法的出主意,结果皇帝就是不听,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徐辉祖的弟弟徐增寿见不得大哥这个样子,在家中抱怨了几句,被徐辉祖喝斥之后,嘴上不说,心中到底存下了怨气。出府时,恰好遇上了曹国公李景隆,被撺掇两句,跟着李景隆直奔南京城的风化场所,一夜未归。他舒坦了,徐辉祖却气得脸色发青,若非正在“病中”,绝对会亲自把徐增寿抓回来,家法伺候。 魏国公是假病,监察御史曾凤韶和户部侍郎卓敬则是真病,喷血成了家常便饭,不病也得病。 朝廷仅有的几个猛人接连倒下,齐泰黄子澄等人只会纸上谈兵,余下的鹌鹑们早被燕王吓得没了胆子,再没人上疏弹劾燕王对皇帝不敬。 四月中旬,燕王的仪仗抵达北平,世子亲自出城迎接。抵达北平不久的宋忠也在迎驾的队伍之中,在他身边,还站着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连采访使暴昭都是一身公服候在路旁。 燕王府的防卫如铁桶一般,想探明燕王真病还是假病,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不想燕王压根没露面,仪仗直接进城,跟在象辂边的高阳郡王一改往日倨傲,跃身下马,面带担忧,对众人说道:“父王病重,起不得身,更见不得风,还请诸位体谅。” 高阳郡王摆低了姿态,张昺等人还能如何? 只能体谅。 象辂进了王府,大门一关,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病重的燕王被从象辂中抬下,当真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好似下一刻就要驾鹤西归。 王府良医提着药箱,头上跑出了汗,燕王妃和燕王的三个儿子全都守在殿内,殿外层层护卫把守,连王府长史都无法靠近。 葛诚被护卫拦住,只能退了回去。朱高炽早已派人紧盯着他,没有证据,暂时不能办了他,也要掌握住他的一举一动。 殿内,燕王躺在床上,燕王妃子正用锦帕帮他擦脸,一边擦一边抱怨,“王爷好歹提前说一声,让妾心中有底。” 三兄弟中只有朱高煦从头至尾知道燕王是装病,朱高炽和朱高燧见父王的确无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 王府良医知道王爷没病,药方却必须开,还要照着重病去开。 沉吟半晌,写好一张方子,先给燕王过目,待燕王点头,才交给了随侍的宦官。 “还请刘大夫多费心。” “不敢,此乃老朽分内之责。” 良医提着药箱离开,燕王妃起身退进了侧殿,燕王派人叫来道衍,朱高炽三兄弟正要离开,却被燕王留下。 不说朱高煦和朱高燧,连朱高炽也难掩惊讶。父王和道衍和尚下棋议事,极少允许旁人在侧,留下他三人,莫非? 三人心中各有猜测,或多或少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宦官三保退出殿内,向王府典宝领了腰牌,带上几个信得过的火者和护卫,再次动身前往开平卫。 一行人走得很急,对外言称,王爷病重,想见义兄的独子,便是有人怀疑,也不能公开阻拦。 此时的孟清和尚不知道,他的人生,将随着三保一行的到来彻底发生改变。 靖难这艘大船马上就要起航,船票即将送到他的面前。 第四十一章 燕五府前的群殴 北平府是元朝大都所在,永乐迁都之后,改北平为北京,正式成为明朝都城,也开启了有明一代,自永乐至崇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壮怀篇章。 孟清和站在德胜门前,看着二丈九尺高的城墙,回想从三保口中听到燕王要见他的消息,仍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高阳郡王也好,三保太监也罢,历史上的名人出现在眼前,最多不过激动一阵。 可到永乐大帝这个级别,就不是激动两字可以形容的了。 孟清和坐在马背上,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很疼,看来真不是做梦。 “百户,入城当下马。” 随行的丁小旗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句。 北平府虽不比南京,却是亲王藩邸所在,定有各项规制,必须遵守。 孟清和下马时,宦官三保正将王府腰牌交给守军查验,沈千户和周百户等人也陆续下马,待守军确认之后,跟着三保等人走进了内城。 北平四月,不像塞北一般风雪交加,却也不见丝毫春意。 城内的守军皆穿着厚实的袢袄,沿路遇上的农户和商户也是棉衣加身。 三保带着沈瑄一行人快步来到王府广智门前,在丹漆铜钉的门前站定,门前的守军立刻上前询查。 守门的卫军查过腰牌,问明沈瑄孟清和等人的身份,得知沈瑄是王爷指名要见的,不敢耽搁,立刻叫人开门。 一行人正要入府,从西直门方向突然来了一匹快马,马后紧跟着一队身着朱红袢袄的卫军。 马上之人着绯色武官公服,袍织小独科花,腰缠犀带,脚蹬皂靴。身形高壮,下巴方正,浓眉下双眼狭长,看人时好似带着冷光。 此人正是北平都指挥使,谢贵。 待谢贵到了近前,门前守军依制行礼,三保笑着说道,“咱家见过谢指挥,谢指挥可是有公务?” 一边说,一边拿眼扫着谢贵,王府门前,是不是该下马? 谢贵视若未见,居高临下扫过三保和沈瑄等人,视线在孟清和身上停留不过几秒,却好像有刀子在身上刮过一般。 孟十二郎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咬了一下嘴唇。 这位,怕是来意不善。 “马听事这些日子常出城?” “咱家也是奉王爷命。”三保微微躬着身子,隐去了脸上的笑容,“王爷重亲情,病中还念着故去的前定远侯,遣咱家去了开平卫。咱家没别的本事,好歹能为王爷解忧,也是尽了做奴婢的本分。” “哦?”谢贵眼睛一眯,连瞳仁也不见,好似只在眉下划开了两条细缝,目光却愈发凌厉,“前定远侯?可是逆贼蓝玉谋反的同谋?” 这句话问得相当不客气。 前定远侯是否真的牵涉进蓝玉谋反,乃至于蓝玉是不是真的谋反,众人心中都有数。 可案子是洪武帝下令审的,罪名也是洪武帝定的,发沈良充军戍边是洪武帝亲自下的旨意,明知谢贵这是当面骂人,戳人的心,沈瑄仍无法争辩。 说前定远侯没谋反?是错判? 谢贵立刻能着人将沈瑄拿下,打死不论。 若是他不出声,任由沈良被谢贵如此轻蔑,于他的名声有碍不说,恐怕还会牵扯到燕王。毕竟是燕王念着义兄,而这个义兄,被他老爹定为了反贼的同伙。 这就是一个局,谢贵做了一把小人,却小人得极为狡猾。 沈瑄垂下眼眸,面上愈发冰冷,双拳紧握,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三保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他同样不能出声。 孟清和狠狠的磨着后槽牙,丁小旗在身后拉住了他的衣袖。 意思很明白,不能冲动,更不能出声。 同余瑱据理力争,宋忠仍是差点把他打死。在二品的都指挥使面前,一个小小的百户,不过是能轻易碾死的蝼蚁。 前武库司郎中深谙这个道理,孟清和则是从血的教训中学会的。 孟清和轻轻动了动手腕,示意丁小旗放开他。他不会冲动,至少现在不会。 燕王特地派人将沈瑄从开平卫找来,绝不会坐视沈瑄被人如此侮辱。这不单单是沈瑄一个人的事,也关乎到燕王本身。就在刚刚,孟清和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王府护卫转身进了府内,相信过不了多久,解围的人就会到了。 谢贵仍是骑在马上,睨视着众人,他也在等,等着看王府内的反应。 燕王是真的重病了? 还是装病? 南京的建文帝等着消息,王府里的内应总是支吾其词,只送出一张药方子。药方子能代表什么?没亲眼见到燕王本人,谁也不敢真的确定。谢贵和张昺都在着急,却不得其门而入。得知三保带着沈瑄等人从开平卫回来,谢贵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匆忙赶到,目的就是为了找茬。 惹怒了燕王又如何? 城内有他带来的南军,城外驻扎着宋忠的三万军队。永清左卫,右卫分别屯守彰德,顺德,燕山卫中精壮被抽调泰半,燕王身边的护卫力量有限,可节制的大部分军队都在边塞,谢贵有恃无恐,燕王此刻真的反了,倒省却不少麻烦。 门前众人各自打着算盘,三保几次开口,想以燕王有令为借口带沈瑄等人进府,谢贵全当听不见,一味的纠缠,直到一个身着大红常服的少年从府内大步走来,手中的马鞭用力一挥,破空之声惊到了谢贵胯下的军马,僵持的局面才被打破。 “谢指挥好大的威风!” 高阳郡王朱高煦红衣如火,语带怒意,说话间又是一鞭挥出,马嘶声中,谢贵险些从马上摔落,得到一旁的卫军扶持,才没当众出丑。 “郡王这是为何?” “为何?” 朱高煦脸上怒意更甚,鞭子一指谢贵等人,“尔等可认清这是何处?!王府之前纵马,可是视太祖法令为无物?孤是郡王,孤的父王乃是亲王,太祖皇帝亲子!连南京的皇帝见到孤的父王都要称一声叔叔,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王府门前放肆?! 一顿斥骂仍不解气,直接号令王府护卫,“给孤打,打死不论!后果孤担着!” 左右护卫齐声应诺,抄起随身的腰刀,挥起刀鞘就拍了过去。 三保退后两步没出声,显然对高阳郡王的到来并不意外。王府护卫也是习惯了高阳郡王的暴烈脾气,一个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在王府前不下马,且如此放肆,纯粹是找死。 官员于宫门及王府门前停轿下马,这是洪武帝定下的规矩。 谢贵自己不守规矩,无论目的为何,只能算他倒霉。 如果出来的是朱高炽,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将此事和平解决。出来的是朱高煦,那就不好意思了,揍你没商量!